照见 浮生

时间:2022-04-28 05:20:34

镜子是玄妙的物象,是巫的,妖的。曾有一部瑞士短片《Le Miroir》,7分钟长度,无对白,用浴室里的镜子照见一个男人的一生,从幼年到老年,从勃发到萎谢。他在镜子里洗漱、刮胡子、淋浴时、蹲马桶发呆,镜头始终没有给他一个面对面的写实,惟有清楚的幻象。

短片直抵观者要害,有的人看了以后再照镜子,内心便起了小嘁喳,生怕哪天醒来照镜子的时候遇到魔咒,一下子照见了破旧的自己,面对面却不敢相认。导演的意图似乎也在往伤口上撒盐,无情地揭开底牌――人生一场,无非是镜子里晃动的影子,美丽的徒劳。即便遵循心理医生的说法,去抱以积极的态度,把镜子当作治愈系,可以凝视自己、招呼自己、崇拜自己、痛恨自己……只怕更多时候,每个人面对一面镜子的时候,在折射光学里找到的只有现实主义的残酷。

镜中花,镜中人,越美越凄凉。香港导演关锦鹏喜欢在阴柔中景里安插镜子和幔帐。等镜头拉近,镜子里便是那《胭脂扣》里的痴情女鬼如花,瘦是瘦了些,似乎比纸片还轻,但仍有风尘媚气,隐隐的暖香。她在镜子里用慢动作点绛唇或唱小曲时,那股媚气便从银幕上直扑而来,这也是我看过梅艳芳最有女人味的影片。《阮玲玉》中的张曼玉也曾在镜子前面扭腰跳恰恰,实在是风情万种,这一种存活把阮玲玉自杀那场戏衬托得更加令人心碎。等到了《红玫瑰与白玫瑰》,陈冲在欧式梳妆台前裹着浴巾,她的奔放、她的滚烫撞在冰凉镜面上,漾出一层轻薄雾气――然而,一切终究还是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

男演员里,最文艺的镜子桥段分属张国荣和梁朝伟,他们在《阿飞正传》里照出了一个时代的经典。电影中段,先是张国荣对着镜子跳无脚小鸟的舞,顾影自怜,低迷忧伤,旋即,双手一拍,人物就出了画面――影子还在镜子里面。故事继续着,却也剥离着本真,随即,镜头移动,将人物收回画面……就这么反复着,人影,镜子,模糊不清。再就是那个著名的结尾。在矮得直不起腰的阁楼间,音乐高低不平,梁朝伟修指甲、照镜子、梳头、穿衣、熄灯、转身,然后黑场。王家卫完全不做剧情的前后交代,因为梁朝伟很入调,切合诱惑性的危险。还有一次是《悲情城市》。也是在接近结尾的地方,江山风雨摇摇欲坠,梁朝伟扮演的文清跟妻子孩子拍全家福,他对着一面破镜子,支离的镜面已照不出他的模样,除了那标志性的皱眉。隐忍与不忍,坚定与无助,种种复杂如层次多变的水彩,然后他用一个标志性的浅笑,将画面轻而无声地全部盖住。

据说,镜子是属阴的,所以恐怖电影都喜欢从里面捞取灵感。镜子里有真实世界的倒映,可以用来平行并进,也可以用来乾坤逆转。所以,镜子在屏幕上出现的时候,鬼片铁粉们会不自觉地摒住呼吸,倒竖汗毛,因为他们知道马上会有意想不到的影像突然跑出来吓唬人了。镜子之所以能衍生出恐怖,还有心理学层面的含义:第一,镜子可以失真,带来似是而非,也添加各种假设。第二,镜子意味着封存,电影《地狱使者》开场,约翰为一个被鬼附身的女孩驱鬼,他把鬼反射到镜子中,然后从楼上把镜子扔下去,镜子碎了,鬼也随风飘散。第三,与水一样,镜子也代表阴阳两界的隔断。

抛却各种恐怖桥段不说,面对镜子,人们的畏惧来自于镜子暗示了哲学上的最大命题:我是谁?这是人类一直探索却不得要领的问题。我究竟是谁?我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这是我要的生活吗?我让父母和社会失望了吗?我比儿时的伙伴幸福吗?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究竟是谁。

(注意空行)

在青岛138艺术仓库,一个画展正在进行,名字叫《角色・镜像》――艺术家的自画像。三十位男女老少,纷纷给出了最不同于平常的自我观照,这次,他们一落笔就找到了要害,就像一个的人在通往高潮路上的驾轻就熟。

似有灵异牵引,某些残存的记忆,的吸引力,数学与艺术结合的知性,耶稣形象的隐喻……被艺术家从生命系统中分离出来,不一定是当下的自己,但一定是内心的自己,是生出了灵魂翅膀的自己,是通过打量自己也打量别人的自己,是通过打动自己更打动别人的自己。相比那些叙事性题材,自画像暗藏着镜子戏法,充满了身份的寻找和存在的诉求,当它们以最朴素的方式站立,“相由心生”就有了最好的图解――它其实是一种基因的改变力,经由爱与孤独的长期砥砺,有的面孔采集了日光、月光和星光,有的面孔接纳了远山、苍海与长天,有的面孔平铺出岁月刀锋的强悍霸气。

我当然看到了我自己,上扬的眼神,飘散的长发,鼻子是倔强的,嘴唇很适合接吻。画面中的我显然要瘦一下,更接近年轻时代。面对着自己的自画像,再次回到了一面镜子。它照见了我的昨日黄花,照见了我的爱情洁癖,照见了我的游离出逃。同样是挂在墙上,一幅画比一面镜子更深刻,自画像是用来出卖的,比形象更多地暴露了精神底质,它不写实却提供真相,专门用来戳穿谎言,这一场形而上终于让一切不证自明,而我深以为荣。

尼采说,人生是一面镜子。自文艺复兴以来的自画像传统,让艺术家们可以藉由这“镜中肖像”完成自我角色的扮演。犹记得在荷兰第一次看到凡高的自画像时,我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有着岁月符号的作品让我目睹了他的生命层次,更是锐利的精神特征让我不敢注视又必须臣服。相较于生活的潦倒,他的画中总是一片色彩和笔触的狂欢,罕见的旺盛生命力几乎要把他烧死。凡高一生很少拍照,目前所能看到的三张清晰相片都是21岁之前拍的。1885~1889年,他画了四十多幅自画像,每一幅都是他的细胞切片,化学构成包括痛苦、恐惧、自我怀疑、精神折磨以及偶尔的快乐。凡高曾希望一个世纪之后自己画的肖像在那时人的眼里如同一个个幽灵,那么,在今天看来,他的愿望实现了。

是该多画些自画像的。自画像帮助艺术家实现自我检省和抚慰的同时,又为创作可能性的探索杀出了空间。个体的自画像汇聚成艺术家的群像,是生态特征也是未来之像。展览现场仿佛艺术家们自给自足的精神流动之所,他们相互问候,在对方的面孔之前驻足、行礼。通过自画像,他们更坦然地直面生存的现实,挽起袖子露出脉搏,请你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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