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饥饿,保持愚蠢

时间:2022-08-10 09:47:21

在我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胃口好得出奇。

每天深夜,我们都聚集在烤串摊前。哪怕是积雪的冬天,冻得浑身发抖,围坐在火光面前,烤得脸颊微微发烫。我们扯淡,喝酒,满嘴黄段子,肆无忌惮。鸡脖子,肉筋,大腰子,烤得外皮焦酥里侧嫩滑。夏夜的时候,在隔壁摊上叫上一打啤酒半个西瓜。毛豆,花生,兔头,鸭爪。附送的还有下班的小姐,刷夜的宅男,打架的酒鬼,奔跑的城管。整夜在浓烟滚滚中度过。烤串其实并不好吃,但是当时我爱得要命,以及那人间烟火的味道。

不吃串的日子里,我们自己做饭。我的手艺锤炼得相当不赖。口水鸡,糖醋排骨,啤酒鸭,香辣虾,干锅肥肠,腐乳肉,酸汤鱼,都是我的拿手菜。冬天的时候,我们自己腌酸菜。一口巨大的酸菜桶,一百斤白菜。晒得表皮微干,一层一层码实,撒上大粒盐,压上一块大石头,放水浸泡。最冷的日子,酸菜白肉粉丝豆腐锅。酸菜猪肉饺子,搁大量的油。油多肉满,酸浓可口。满屋子的朋友,欢声笑语,面粉飞舞。

节制?那个时候,我连“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撑”。对我来说,“恰好”就意味着没劲,只有过度才有吸引力。生活是一个盛宴,它应该是一个盛宴,如果它不是,那么我就用食物塞满它。

饥饿是什么?我想,饥饿是一种生活状态。二十岁的饥饿,是全身心的饥饿。对爱情,对生活,对所有一切。我吃得下一个超市,一群牲口,吃得下一群梦想和野心,一口袋奇迹,吃得下许许多多的爱情。啃咬嚼咽,与嘴沾边的动词就是全部。

饿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感觉我很熟悉,因为这三年中,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想,还会跟随我一辈子。村上春树曾经在一篇短篇小说里非常文艺的形容过。他把饥饿描绘成一幅画:“乘一叶小舟,漂浮在湖面上。朝下一看,可以窥见水中火山的倒影。”坦白说,我觉得他饿得不狠。饥饿本身没有诗意,没有尊严。饥饿类似于疼痛。在长久持续的饥饿中,胃液烧灼,胃壁摩擦,你会感到真真切切的疼痛。人退化成动物,只想大口大口地吃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节食之所以很难,是因为这是在与人最基本最原始的欲望对抗,在与身体最自然最直接的机能对抗。对抗的结果往往是焦虑,沮丧,崩溃和疯狂。但是我赢了。当然,不是每次都赢,但是赢的时候居多。

我想说,人最可怕的是习惯。我们能习惯一切事物,包括饥饿。慢慢的,我追求的不再是“饱”,而是“不太饿。”我开始喜欢“微饿”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神志特别清醒,看画,看书,看电影,印象格外鲜明。写东西的时候条理似乎也清爽一些。以往写文章,冗余臃肿,整个人在一个煽情的状态,后来慢慢的要沉实简单多了。

我当然瘦了,前后瘦了将近四十斤。那种感觉很好,好得超过了挨饿。我的旧身体,每天都是新大陆。我爱那种感觉——有了可能性的感觉。变成更美的自己,是有可能的;变成更好的自己,是有可能的。生活,是有可能的,遇见一个人,他愿意喂饱你喂好你,你们有最好的爱和最好的性,你们呆在一起,天然就很好。你值得拥有那么好的生活,因为你也那么好。

到了三十岁,我开始觉得“节制”不是一件坏事。吃一点点,反而觉得滋味更好。饕餮的舌头味觉会麻木吧?而我那清心寡欲的舌头,简直就像小寡妇一样饥渴,一点点美味都会令我感动得幸福流涕。一碗玉米面茬子粥,我能喝出谷物丰盛的香气;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再浇上一点点肉酱,那就是天堂。我戒了自助,我不再那么爱吃肉,咸和辣也开始觉得腻。不吃的时候真不吃,吃的时候那就是真吃。我相信我吃得出每样食物真正的味道,每种味道都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很久以前,我们都听说了那句著名的名言:保持饥饿,保持愚蠢对我来说很容易,我一直都是一个热情的蠢货。保持饥饿,是什么意思?我想,在现代社会,吃饱变得很容易。人到中年,就是一个物质日益饱足的过程。消化变慢,代谢变慢,容易变得迟钝安稳,也容易变得沾沾自喜。保持饥饿,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敏锐,保持清醒。不是要变得贪婪,不断的追求满足,相反,我觉得,是要保持一种状态,一种青春的姿态。在饥饿的年纪饿,是一种常态。在不饿的年纪,要让自己有点饿。保持饥饿是要珍惜真诚的感官,磨淬出发的欲望。

饥饿是很好的锻炼,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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