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从中午开始(连载)

时间:2022-08-09 02:39:12

不知不觉已经快三年了。真正的小说还没写一个字,已经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想想即将要开始的正式写作,叫人不寒而栗。现在要利用这点空隙让脑子歇一歇,凉一凉。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我知道,要是忙起来,常常会顾不上吃饭或胡凑合着吃(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时候,是足球运动员开赛前的几分钟,是战壕里的士兵等待冲锋的号声。按捺不住的激动,难以控制的紧张。

不管怎样,总得装着轻松几天。

我得要专门谈谈我的弟弟王天乐。在很大的程度上,如果没有他,我就很难顺利完成《平凡的世界》。他像卫士一样为我挡开了许多可怕的扰乱。从十几岁开始,我就作为一个庞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缠身,担负着沉重的责任。此刻天乐已自动从我手里接过了这些负担,为我专心写作开辟了一个相对的空间。另外,他一直在农村生活到近20岁。经历了那个天地的无比丰富的生活,因此能够给我提供许多十分重大的情节线索;所有我来不及或不能完满解决的问题,他都帮助我解决了。在集中梳理全书情节的过程中,我们曾共同度过许多紧张而激奋的日子;常常几天几夜不睡觉,沉浸在工作之中,即使他生病发高烧也没有中断。尤其是他当过五年煤矿工人,对这个我最薄弱的生活环境提供了特别具体的素材。实际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等于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在以后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我由于隐入很深,对于处理写作以外的事已经失去智慧,都由他帮我料理。直至全书完结,我的精神疲惫不堪,以致达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几岁的孩子,连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决定怎样过。全凭天乐帮助我渡过了这些严重的阶段,经常像个或没经世面的小孩一样紧跟在他后边。我看见,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聪敏。我常暗自噙着泪水,一再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有关我和弟弟天乐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专门的书才能写完的。眼下,当我正在相对悠闲的日子里瞎转悠的时候,天乐正忙着“查看阵地”,帮我寻找进入写作的一个较为合适的地方。

我决定到一个偏僻的煤矿去开始第一部初稿的写作。

正是秋风萧瑟的时候,我带着两大箱资料和书籍,带着最主要的“干粮”―十几条香烟和两罐“雀巢”咖啡,告别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陈家山煤矿。我知道接下来就该进入茫茫的沼泽地了。但是,一刹那间,心中竟充满了某种幸福感。是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经奔波了两三年,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终于走上了搏斗的拳击台。

是的,拳击台。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开头。这是真正的开头。写什么?怎么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而令人难以选择,令人战战兢兢。

一切诗情都尽量调动起来,以便一开始就能创造奇迹,词汇像雨点般落在纸上。可是一页未完,就觉得满篇都是张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来。新换了一副哲学家的面孔。但一页未完,却又感到可笑和蹩脚。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你是这样的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写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迷糊几个小时醒来,已是日上中天―说明天亮以后才睡着的。反悔的情绪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经为此而准备了近三年,绝不可能连一个字也不写就算完结;如果这样,那就是一个世界级的笑话。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废纸外,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房间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里的一头驴。

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时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打闪。其实,这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记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现在,平静地坐下来,顺利地开始。

为了纪念这不同寻常的三天,将全书开头的第一自然段重录于后―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不久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

第一个音符似乎按得不错。一切都很艰难,但还可以继续进行。写作前充分的准备工作立刻起到了作用。即使这些材料、资料、素材大都不会直接进入作品,但没有它们,就很难想像有具体的作品产生。把所有的资料都从箱子里拿出来,分类摆满桌面,只留够放下两条胳膊写东西的地方,有些次要的退在旁边的窗台上、柜头上。更次要一些的放在对面的沙发上。紧张的写作有时不能有半点停顿。不允许外来的干扰,也不允许自己干扰自己。需要什么,甚至不需要眼睛寻找,靠意识随手就可拉到面前,以便迅速得到利用。

五六天过后,已经开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规律,掌握了每天大约的工作量和进度。墙上出现了一张表格,写着1到53的一组数字―第一部共53章,每写完一章,就划掉一个数字;每划掉一个数字,都要愣着看半天那张表格。这么一组数字意味着什么,自己心里很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泥淖。

无法形容的艰难。笔下出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不仅要在这个具体的地方是适当的,还要考虑它在第一部是否适当;更远一点,在全书中是否适当。有时候眼下的痛快会给以后的工作带来无穷灾难,但又不能缩手缩脚。大胆前进,小心前进,在编织的每一条细线挽结每一个环扣的时候,都要看见那张大网。

在狂热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状态应该是什么?

那就是认定你在做一件对你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工作。不论实质上是否如此,你就得这样来认为。这不是狂妄。只有在这种“目中无人”的状态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释放自己的能量。应该敢于把触角延伸到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敢于进入“无人区”并树起自己的标志。每一个思想巨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认识这个世界,揭示这个世界的奥妙,为什么你不可以呢?你姑且认为你已经发现了通往华山的另一条道路。

这样的时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让他们安坐在历史为他们准备的“先圣祠”中,让他们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应该是你自己发出的。

把一切伟人和他们的写作方法、写作技巧都统统赶出房子,完全用自己的心灵写作。当然,绝不可能长期保持这种“伟大感”。困难会接踵而来。你一时束手无策。你又感到自己是多么可笑和渺小。抬头望望桌边上那十几座金字塔,你感到你像儿童在河边的沙地上堆起了几个小土堆。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

难言的羞愧与窘迫,不会长期颓丧,因为你身处战场。

停下笔来,离开作品,想想其它的事。

这时候,来到眼前的常常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

童年。不堪回首。贫穷饥饿,且又有一颗敏感自尊的心。记得经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们打得鼻青眼肿撤退回家;回家后又被父母打骂一通,理由是为什么去招惹别人的打骂?三四岁你就看清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并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别想指靠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当七岁时父母养活不了一路讨饭把你送给别人,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你独立地做人从这时就开始了。

中学时期一月只能吃十几斤粗粮,整个童年吃过的好饭几乎能一顿不拉记起来。然后卷入狂热的,碰得头破血流……而今,你坐在这里从事这样崇高的工作,如果没有一个大的收获,怎么对得起自己?

为什么此刻停顿下来?记着,你没有权利使自己停顿不前。你为自己立下了森严的法度,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别指望逃脱。重新拿起笔。既失去了“伟大感”也没有渺小感。变为一个纯粹的兢兢业业的工匠,仔细认真检查停顿下来的原因、穿不过去的原因。大量应用“逆向思维”。开始有了振奋人心的新思路,一潭死水再一次激荡起澎湃的涛声,精神随之进入新的巨大。

责编/夏漪(1150535316@)

上一篇: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下一篇:编辑当家 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