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时间:2022-08-08 09:11:44

从沙漠开始的道路

“如果我们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一个梦,那会跟每天看到的物体同样影响到我们。”(帕斯卡尔《思想录》)这么多年来,我就这么走着,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三个人,沿着那些可以走的道路,缓慢或者急速地走。四周都是风景,都是人,我看到的,没有看到的,看到我的,没有看到我的,那些路,路上的事物久长或者短暂,我相信它们并不取决于路过的某个人。某一天,我突然感到沮丧:这么多年,走了那么多的路,但与一直生活在乡村的母亲相比,我走的这些路仍旧是短暂的。

由此,我可以说:母亲,我们走路的孕育者和启发者。据我所知:母亲走过的大致有这么一些:去过三次一百多公里外的邢台市和沙河市,还有山西左权的拐儿镇;再就是来过两次西北(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剩下的,她的路限定在村庄向北三十公里的路罗镇、向东的乡政府所在地和派出所大院,向南是二十公里的南山,向西到武安的阳鄄乡。范围再小:最远就是五里外的石盆村、三里外的自留地和后山的果树下了。

母亲就这样反复走着,脚下的路短暂而又漫长。她走的时候:身上还扛着或提着锄头、镰刀、粮食、清水等等一类的东西。记得她来我这里时,第一次带了一千元钱、十斤小米、一双自己做的布鞋;第二次是冬天:带了小米二十斤、柿饼十斤、还有给她孙子做的两双布鞋和一身衣服。

我也一直走着,跟在她身后;她走过的那些,在我长大成人或者还在襁褓中,也断断续续地走过了。到西北,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的最初是安静的,最远就是往返老家。后来,去更多的远处,携带皮箱、礼品、眼镜、书籍、手表和手机,还有各式各样的心情。还有一个区别是:母亲走远路带的钱总是不超过一千元,我呢,每次,至少也要多她两倍以上。母亲只有一次一个人走远路(含返回),我至少二十余次(并不包括以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到处都是戈壁,附近的村庄始终在炊烟、绿树、枯树和土尘之中。我时常站在营门前(偶尔坐在班车上),看见异地的村庄。它们的隐藏和浮现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心理的效应。唯一记得的有三件事情。一是在单位的菜市场,夏日正午,几个人蹲在流水的渠边吃西瓜,一边吃一边扔皮。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油垢的衣服,拣拾我们丢弃的西瓜皮,放在一边的芨芨草编织的篮子里。二是在集市上,看见一个疯了的男人,夏天穿着一件露着棉絮的军大衣,不停呵呵笑着,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直穿梭到集市散尽,也没有看到他有一丝不快乐。三是一起来的张小生在三十里外的鼎新镇找了对象,有次要我陪着他去。在一家理发店理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觉到异性的身体,以及她身上的气味。

1994年5月4日,跟随单位的人,骑自行车,出营门,看到弱水河,沙漠的河流,清澈的水,冰冷刺骨。背一位女同事过河(她在我背上的感觉至今没有消散)。看见秦朝大将蒙恬建立的烽火台,五里一座,矗在黑色戈壁隆起的山包上。在天仓村后,进入彭祖居住过的窑洞,面对被村民用铁锨铲坏的壁画(彭祖和女孩子云雨交欢的画面),痛惜出声。沿路的坚硬山包中部,还有不少窑洞,据说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年代的遗物。那里还有一座形状像卧牛的山,浑身褐红,头角峥嵘。在一座铁矿选厂的一边,发现一座古代的城池,虽然已成废墟,但城墙和城中建筑的轮廓还在,遍生的茅草当中,我只认得芨芨草、骆驼刺、红柳和蓬棵。

再远处是清水(应是西北最大的兵站),有一年去了三次,一次回家;一次去接头儿的两个亲戚;还有一次是独自去玩,在一座铁桥下面,看到秋天的芦苇和水中游弋的野鸭。之后的酒泉和嘉峪关似乎是四年后才去的,偏僻的边地城市,丝绸之路上的现代城池,伊初的陌生让我感觉到一个客居者与它的格格不入。武威和兰州,那些年我去了好几次,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有一次,在回程车上竟然遇到一个同事,惊喜之余,在餐车喝酒,喝得晕了,一直睡到玉门镇才醒来,只好再返身回到酒泉。

1999年以前,回老家喜欢走陇海线,河西走廊之后,兰州、陇西、定西、天水、秦岭、宝鸡、西安、三门峡、洛阳、郑州、新乡、安阳,这些城市在窗外,钢铁的奔走让我真实地触摸到了时光的迅疾感。路上的风景是雷同的,绿色的植被、咆哮的河流和巍峨的高山,黄土高原在黑夜或者白昼不断起伏和消失。邯郸下一站,我下车,再换乘汽车,往太行山里走。2000年以后,我习惯走包兰线和京张线,路过青海(那时候喜欢写诗,自然想起诗人昌耀)、宁夏(想起红艳艳的枸杞子)、内蒙(想起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草原之夜》)、山西大同(想知道五台山的具体方位,还想起小时候听村里雇请的山西放羊人唱得有点黄的民歌《七十二开花》)、张家口(想起它流转的皮货),到北京西山,燕山深处,草木茂盛,巍峨但有残缺的长城高高在上。北京――更多是茫然,还有到达的轻松和忙乱。

再后来(这话像是讲故事):我很少乘坐火车,每次回家和出差乘飞机(母亲至今没有乘坐过),从沙漠起飞,俯首大地,沙漠、戈壁、村庄和河流都在身下,还有钢铁、座垫和地毯等等东西。连我一直仰视的祁连山也变作了平地上一堆隆起之物,积雪和云层一样洁白,阳光从上面投射下去,再返回到眼睛中。天空与大地,我在其中。那时候,我常常想:向上也是一种道路,还有向下的,平行的道路,它们的确切方向究竟是哪里?走出机舱时,我总会长长地出一口气,看看周边的矗立在大地上的事物,然后才提着箱包,慢步走下舷梯。

向着西边的梦幻之旅

这依旧是个梦想,夹杂了道听途说――我曾经无数次想:一个人,骑一匹慢吞吞的枣红色的马,走过河道,两边可以没有绿树和花草,清澈的流水是潜行着的,装腔作势,安静优雅,矜持得像是迂腐的哲人――四周都是风,夹着沙尘,狼一样奔逃――我始终一个人,向着不可抵达的地方,在路上经历时间或被时间经历,在繁杂的风景中找到前世的自己――还有那些丢失了的,没有来得及拥抱、抚摸、答谢的人和事物。我相信我是真的爱着他们的,连同我的情敌、总是趁我不备从背后踢我一脚的人。

而再长的河流也不可能无始无终,一个人的道路也并没有能够看到和想到的那么远,每一条道路都是人心和人想象的功勋――除了这些,肉体扮演的角色是干瘪的,充满趣味,却又在趣味中迷失――很多年前,我就浪漫而充满期待地想:总有一天,我会一个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带着简单的行囊和自己,沿着中国甘肃的河西走廊,从《诗经》的弱水河边,从巴丹吉林沙漠的流沙地带动身,将汉武帝和卫青霍去病李广左宗棠林则徐的酒泉轻轻带过,像一绺风一样,从嘉峪关古城堞上,落在阳关或者玉门关的废墟上,再向西――应当是这样的:马儿的铃铛是沙子打响的,我的嘴唇是被爱情烧焦的,头顶的蓝空充满宗教的宁静,偶尔的黑鹰,应当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美的闪电。

向西――匈奴远遁的沙漠,吐蕃们逃逸的荒道。走着走着,高昌故城出现了,在庞大的沙漠当中,夏日的熊熊烈焰燃烧着大地的油脂――火焰山的焦土吹送着苦难人间和美丽神话的灰烬。蜿蜒于祁连山下的铁路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让人联想到钢铁的呆滞和笨拙。而马儿是有灵性的,它一直在走,身体的晃动就是大地的晃动,响亮的喷嚏多次让我从梦中惊醒。露宿的夜晚,狼群和雪豹,黄羊和沙鸡――任何一丝动静它都先我知晓――我早就听说吐鲁番有一口沙漠水井――我想停下来,和我的慢吞吞的红马一起低头喝几口水,然后听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再度启程。

再向西,我不甚明了:那里是哪里,都有一些什么――葡萄是不是真的像珍珠一样?唱歌的女孩子,是不是还有着唐朝或者汉代的风韵,她们的歌声真的像身段一样柔软和漂亮吗?当我再度路过沙漠的时候,我和马儿必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在寒冷的黑夜,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大风呼啸的黎明,如果有一个人,在砂土中不肯醒来,那他一定是最有福的――他们还说,乌鲁木齐河从城中流过,天山脚下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骑马的汉子比我强健和英俊百倍。

我还想去和田,买最好的玉――送给母亲和最爱的人;到伊犁去,看胡杨和大草原上的蝴蝶和甲虫,风中的花朵没有香味――鸟儿飞跃的山冈上响着清朝的马蹄和箭镞――我的朋友还说,要在伊犁大草原上喝酒、跳舞、唱歌和醉倒,要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谁也找不到――生命瞬间失踪,在草原制造一个悬念,留下一个传说……事实上,我知道做不到。即使侥幸做到了,也不会成为传说。我还想去那里的天池,山上的水,山上的湖泊,不逃跑的鱼是最快乐的――还有那些森林,一棵棵的松树是遮蔽,也是埋葬,我可以骑着慢吞吞的马,在灌木和大树之间穿梭,如果可以遇到美丽的女巫和传说中的城堡――公主和王子,财主和贫民,七个小矮人一定会在月光下围着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跳舞。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相信。而当我真的要纵身前往――那时,一定没有了慢吞吞的枣红马,只是一个人,只身西行,所有的风尘都在车窗外面,一日千里的行程给我一种真切的恍惚之感――盛夏或者早春,甘肃、新疆乃至整个中国西北,荒凉或者茂盛,单薄或者厚实,大地的风景,必将被我领略……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我想到,真到了那个时候,我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所有合众或者单独的旅行,最难以放置和收容的,是旅行者个人的那颗漂浮的心。

关于生活的个人感觉

中午,一片阳光照在后背上,从窗外,从天堂的阳光,我感觉到了上帝的光亮。赫拉克利特说:“干燥的光辉是最为智慧和最为高贵的灵魂。”我不知道这片阳光是不是最智慧和高贵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来自天堂的尘世的光辉,是生命在某一时刻接受到的一种照耀。尽管它穿越了无数的云层和庞大的灰尘,众多飞行器和工业油烟――它到达的最终目标是找到了我――纷纭的尘世之中,有无数的我――而我只有一个,就在这片阳光下面,以一个人的姿态,坐着,被阳光看到和抚摸,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挥发和消耗呢?

我知道,这是生活的一瞬――似乎也只能这样:每天,都有一片阳光落在身上,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惦念或者看到我――还有一些物质,在我周围,被我和我们获得、享用和丢弃――而物质给我的,也像此刻的阳光,是维持也是温暖,是加害更是热爱。事实上,在庞大的生活当中,我遇到的大都是沙尘的吹袭和刀子的创伤――但月光和玫瑰,激情和幸福,一般人的美好,我也一直有着,即使最为艰难的时候,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就像现在――深秋的一抹阳光,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正午时分,照见我的后背――我感到温暖,感到了上帝在人间对我的一种关怀。至于那些旧了的往事――疼痛和伤口,激情和幸福都在这一时刻化为乌有――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不断的创伤之后,是短暂的幸福,大面积的沉郁之后,应当就是欢悦。

很多时候,我愿意这样――像一株树,不断被削砍;像一粒米,被糠皮紧紧包裹;像一个人,必须的经历正是他必然活着的依据――所有的一切,都在无休止的运动之中,正反、前后、左右和明灭,不管怎样的姿势和态度,都是一种生活。亚里士多德说:“运动共有六种:产生、毁灭、增加、减少、变更以及地点改变。”而生活(生命),又何尝不是这六种呢?我时常想起自己的幼年,生活到处充满阴影――那个村庄,阳光很多,但照耀到我的身体和内心的却很稀少;粮食遍地,可我喜欢吃的不多;到处都是人,而我可以自由亲近的人没有几个……再后来的学校,到处都是书籍――但没有一本让我死心塌地地热爱、背诵和朗读;那么多的歌声,却不都是唱给自己和真正美好事物的――直到现在,在我个人的生活当中,内心仍旧是孤单、漂浮和游离的――我不知道哪一天会触礁沉没,也不知道哪一阵风会使这一片孤舟樯倾楫摧。

确切说,我现在的生活状态从2000年开始――不再惶恐,不再无主,不再像一只土拨鼠一样,小心翼翼、提防或者卑躬屈膝――物质开始围拢,生活细腻而又平稳,一个人走过来了――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另一个人的出生,他是我们的儿子――笑声乃至吵闹声,窘迫乃至奢华,我相信这都是美的――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朋霍费尔说:“与一个自由、有责任感的人所受的苦难相比,一个顺服长官意志的人所遭受的苦难是微不足道的。”我知道,这句话有着某种交换意义上的代价因素――尽管如此,我仍旧不能肯定它到底会跟随或者被我占据多久――总有一些事情和物质,不会被我的意识所左右――永远都在漂浮着,并且矛头四出,会随时发出攻击,将一个人的生活刺穿……如此,我的一点幸福和浪漫,不过是它的附属品和衍生物,再生动一点说,就像中世纪的奴隶――所有的荣耀、包括生命和生活在内――几乎与个人毫无关系――对此,我也可以直接说:这都是他们的。

不知何时,落在后背上的一片阳光突然不见了――无声无息,轻如鬼魅一样,当我觉察到――房间已经转暗,更多的杨树和楼房之上,阳光灿烂,走在其中的人脚步响亮――秋风再起,落叶和灰尘齐飞,夕阳与人群同隐。尼采曾把“宗教的残忍”比作一把有着许多横档的巨大梯子――而生活的、最浪漫的那部分,就像疼痛之中的一声大笑和一口长长的喘息。

对于两个人的壮美想象

我说:偌大的世界就那么三两个真正美好的地方:沙漠、草原和大海。雪山是神者的居所,原始森林是妖精的巢穴。那些满身俗气的功利主义者,即使跑到雅鲁藏布江泡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洗得一干二净;在菩提树下静坐百年也还是肉体凡胎一个。

我把它们说得伟大神圣,内心的想法也很好,甚至壮美,令人激动:有两个人,最爱的,一起到这三个地方旅行或者小住――观赏风景应当是行踪诡秘者所为。我的意见是:真正热爱它们的人就应当在它们的上面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交出来,把肉体、灵魂和内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放在它们面前,让风翻阅,让石头记住,让害虫、蝴蝶和土拨鼠相互传播,让自己看见自己。把真实的肉体,真实的行为留给它们,并期待着在若干年之后,有一些后来者会在某一时刻,看到我们曾经活动过的壮美景象。

在沙漠,两个人,相互扶携。在淤积深陷的沙土中行走,被烈日烘烤,漠风吹袭。走到黄昏,累了,乏了,渴了,汗水被风带走,气温迅速下降,把帐篷打开,吃喝之后,身体的热量完全可以抵抗寒冷。交谈或者私语,达成默契之后,就着温热的黄沙,望着蓝色的星空,在蜥蜴和马兰花的旁边……从容一些,真实和自然一些……大风吹就吹吧,狐狸们、黄羊和蜥蜴看就看吧,骆驼跑就跑吧……把什么都忘掉,随心所欲,以身体和情感,合力到达两个人身体和心灵的天堂地狱。

在草原,骑马的人只在白昼四处奔跑。傍晚,光辉昏黄,大地的灯盏即将熄灭,远处的马头琴响了起来,刀子一样的声音缭绕不绝……有人唱起了牧歌,穿透大地。暮色升起,露珠悄然凝结,一切安逸。这时候,两个人,最爱的人,一起坐下来,身体下面是青草,可能还有蚂蚁、牛羊的粪便,甚至颜色斑斓的昆虫……青草代替和遮掩了一切,在最和谐、激越的声音和动作当中――我们会说,上帝死了,而草原活着。这时候,我们可以省略帐篷和被褥,可以大声唱歌,可以放声大叫。不惧怕突如其来的狼群,不在意会被找寻丢失羊只的牧人看见。风吹草低的草原,激情的草原,在夜晚深埋,在欢愉的声音当中,变得羊毛一样温驯可爱。

然后是大海,大海,波涛翻涌,大浪淘沙,我们看过了,我们走过它,在它的某一个海滩,某一棵棕榈或者椰子树下。就着海风,咸腥的味道,在夕阳中进入……我们可以听见美人鱼的欢呼,可以听见鱼类的蹦跳,可以看见海底的世界,沉船、礁石、海藻和它们的尸骨,看见一只巨轮,灯火闪烁,从墨汁一样的海面驰过――如此,激情的风景和两个人身体和内心的高度融合,我想是最完美的结合,也是这世界上最具震撼力的人性和自然之歌。阿诺德・汤因比说:“人性包涵着的力量远比我们已经驾驭的任何无生命的自然力更具威力。”激情和美好的事情,在沙漠、草原和大海,这一种方式的展现和融合:巨大的完美和快乐,普天之下,不可多得!

而我,对此是黯然的,诸多的禁令和法则,社会和习俗,构成了最为强大的绳索。很多时候,当我纵情想象,壮美的景象浮动起来,隐秘而又光亮,辽阔而又狭窄――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内心和肉体,灵魂和精神,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天性和本能的光亮――激越的,沉潜的,永恒的和瞬间的,我相信它的美好和神圣――但我也时常仿佛听见李尔王说:“当我们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我的物质生活

从一开始,它们就腐坏了――物质围绕的世界,人类肉身的消耗成为它们不竭的动力源。密尔说:“功利是最大的幸福原理。”为此,我感到震惊――学者或者智者,中国乃至西方的,我敢说,没有一个人喜欢在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当中,无条件地要求功利。而事实上,物质刀子一样切入到了我们的俗世生活和精神活动。物质使人沉沦,又何尝不能拯救于人呢?沉沦是普遍性的,也是个体和自我的――在物质主义当中,所谓的拯救是罕见的,也最为艰难。

这一番引用和感悟――艰涩、不切主题,但我知道,一个平凡普通的事物必定包含了更多的普遍规律。就像人类,在物质中不能自拔,津津有味,而又鄙夷物质,假作崇高;物质给予了我们感官乃至生命的愉悦――这是最大的快乐原则,一切生命的生活,必须附着和依赖于物质――纷纭重叠、琳琅满目和功能不一的物质,它们本身是丰盈的、快乐的,充满被消耗和被摧毁的欲望豪情。

很多年前,我不知道物质究竟是什么――每天都在使用和消耗,但却无动于衷,原始的懵懂,是不是对物质的一种怠慢呢?那时候的乡村一无所有,有亲戚来,带了饼干和糖块――晚上睡觉,我就放在枕边吃,吃得昏昏欲睡,牙齿乏困,仍旧不停。物质的匮乏使我变得贪婪,一旦拥有,就要消灭殆尽。记得有一次,好久没有吃到糖块了,就偷了家里的鸡蛋,到供销社去换,人还没有柜台高,抓了糖块就跑到外面,连糖纸一起塞进嘴巴――春天时,实在想吃,就去舔花朵的屁股,淡淡的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很多次偷吃奶奶做馒头的白糖――糊得满脸都是,被奶奶抓到,一顿臭骂,尴尬着走出来,心里很是委屈,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哭一会儿。到了过年时候,母亲做了包糖的馒头,总是先掰开,吃掉糖,把馒头皮扔到篮子里。

和奶奶不同的是,母亲只是唠叨,从不骂我。十四岁时,到外村读中学,经常在一个老太太开的杂货铺买饼干吃,欠了五十块钱的账,真的搞不到钱还了,她就对母亲说。这次,母亲真的生气了,付账之后,带着我,一路走一路训导――没过多久,我还想吃,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吃食,我就想吃,馋得流口水,但是,把衣兜摸了好几个洞,也还是没一分钱。那时候,我真的感到了悲哀――没有想到物质对人的要挟,而只是想到了自己的无奈和贫穷;期望长大,有更多的钱可以用来支配――典型的一厢情愿心理。十六岁时,似乎有了廉耻之感,再饿,再想吃,也只是忍着,或者躲开。有一次在集市上,很多人都在喝羊汤、吃油条。我也想吃,可我知道,没有钱,谁也不肯给你的。我只能去找母亲――那么大的集市,几千人熙攘,蜂拥,我在里面穿梭了三个来回,才在一个布摊上找到母亲,她给我十元钱,让我去吃。

其实,我不爱吃肉,尤其是牲畜的内脏,羊汤也不好喝,太腥。需要说起的是,那时我还是一个纯正的素食主义者,买羊汤喝纯粹是受到了他人吃喝的引诱――强大的力量,在身体之内发生作用,异常迫切,甚至惨烈,没有一个孩子可以抵抗极端的饥饿。后来,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读书――那里的物质更为丰厚,四周都是,只要抬眼,伸手,就可以摸到,但根本的问题是――物质需要货币的等量交换,或者说,物质就是为货币而诞生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人来说,再多的物质也只能是身外之物,与自己毫无瓜葛。还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一起看电影,我买票,然后将剩余的二十元钱交给一个心有所向的女同学保管――没多久,母亲就对我说,人家都笑话你傻呢!连钱都给别人管。后经核实,这话正是出自那位女同学之口――或许,物质远比信任重要得多,生存的艰难传统和思想意识生硬而又嘲弄着推离了我示爱的本意。

那时候,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总是耽于幻想,关于爱情、生活和此后的种种际遇――浪漫的色彩斑斓美丽,而面对的现实坚硬如铁。在物质面前,所有的浪漫都不堪一击。那次出卖和嘲弄之后,我收敛了好多――几乎与此同时,也在心里始终觉得,那个女同学的举动是对纯粹爱情或者说友谊的严重诋毁――在我心里,她一下子丑陋和渺小起来,那种萌动爱慕的感觉一去不返。有一次在舅舅家遇到她,却没有尴尬,倒有一种蔑视心理。还有很多次,一个人走在城市当中,在物质和它们催发的叫卖声中深陷,我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会将整个城市买下来。

这种狂妄我看作是理想,尽管此后并没有向此目标穷追不舍,耿耿于怀甚至头破血流。奢华的城市仍旧由众多的他人掌控――但谁说不是根本由物质所掌控呢?以致多年之后,我的理想仍旧没有实现。有几次走在北京和上海的街道上,或乘坐飞机在空中俯瞰,那种买下整个城市的欲望再次爆发出来――虽然持续很短,但一点也不亚于雷声。这种对物质的梦想,我相信应当有它的容身之地。对此,我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在周遭的物质当中,想象、仰望、寻找、拿来、丢弃和依赖,像一只蜜蜂――使命一样劳作,在不断的渴求和厌倦中继续。就像罗丹所说:时光流逝,一代人的工作和梦想还没有完成,他们的生命就已结束。又一代人开始劳作了――遭遇与我们相同的命运,就像一粒石子投入草丛,没有声息,但会卓有成效。

从伤口看到老年

昨夜,再次看到鲜血,从右手食指,溪水一样流下,撕了卫生纸,使劲捂住,但仍旧在流,红的血穿透厚厚的纸张,在白色的纸张外出现,我一阵惊惶,脑袋麻木――殷红的鲜血,落在白色器皿里,噗噗的响声像是小孩子拿着一根筷子在敲――我不知道,一个小小的伤口,为什么会血流不止――我捂了又捂,一卷卫生纸都被鲜血浸泡完了,还在流。我掀开,看到一块皮肉翻了出来,黑色的,从手指张开的样子,像是一张嘴巴,吐出鲜血――堵不住了,抬头看到香烟和茉莉香,就各自点了一只,放在桌子上,等它们的灰烬。

用手指一捏,香灰和烟的灰烬就碎了,抓起一点,再抓起一点,放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伤口更黑,而鲜血仍在下流,不断滴在地上――我惊惶了,害怕了,想到了白血病。佯装问了一个朋友,他说也可能是的。听了这句话,我倒镇定下来了,若无其事,照样敲击键盘,在互联网上浏览――整个夜晚,疼痛之后,就没有了感觉。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看了看裹着创可贴的手指,再没有鲜血流出,指甲内凝固了一点黑色的淤血。想到昨晚的惊惶和镇定,倒是有些奇怪,人在某些时候是不可捉摸的,甚至自己对自己。我又想到,揭开创可贴,鲜血会不会再流出来,会不会再止不住呢?坐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一尊雕塑,犹豫了好久――最终站起身来,去卫生间,刷牙、洗漱,故意把伤口弄湿,然后剥开创可贴,我看到的伤口此刻安静下来,淤黑,发肿,还有点疼,但没有了鲜血。我倒了热水,洗掉淤血,换了一个创可贴――又是一阵疼,但很快就被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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