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源冰河上的越野

时间:2022-07-30 01:32:02

长江源冰河上的越野

在青藏高原最严酷的寒冬,我们驾着两台国产越野车,以冰河为路,在长江源头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2007年2月17日,是农历除夕。黄昏的时分,我们又遭遇一次严重的陷车。越野车左冲右突,怎么也爬不上河边的冰坎。小陆风前拉后拽,均无功而返。天阴沉沉的,越来越暗。事实上,此前两天,我们已经开始在长江上源通天河的冰面上直接行进,随着海拔越来越高,冰河也冻得越来越结实,渐渐成为不错的“高速公路”,有些顺直江段,车子甚至可以跑到七八十码,不亦快哉!然而,凡事不能机械而轮,逆江而上,海拔确实越来越高,冰面却并非一定越冻越硬,小气候不同,薄厚也不同。这一天,我们就不得不绕行汇进来的口前曲,绕着绕着,车子还是陷了。

好在走到这时,我们已经渐渐适应冬日高原气候。刚出发的前几天,觉得冷得不得了,车子也不灵了,我乘坐的那台帕拉丁后坐车门,一连几天怎么也打不开,每天进出都要爬到前座或者翻窗子,弄得苦不堪言。后来在翻一个神山时,阳光灿烂,门儿竟然忽然开了,似有神助。可惜,不久又不能开了。又一天,在同样的情况下,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帕拉丁设计缺陷,车门下边被冰冻住了,车门死死活活,不过是气温的关系。找到原因就好办了,绝招是“浇尿大法”,众兄弟每日的热尿,就是我开车门的法宝。

那次的路线说起来很简单,进入青海玉树以后,越野车能直接在冰河上走就在冰河上走,直到源头,这是我们南水北调西线考察的一部分,目的就是考察河流。事实上,后来我们的纪录是一直走到了可可西里深处的多而改错。

那段行程,在外人看来几近疯狂,似乎不可实现,是“自杀之旅”。那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走?也很简单,夏季在江河源区,我们漂流了南源当曲,而在正源沱沱河以及北源楚玛尔河。几乎每天陷车,弄得人苦不堪言。即使地球之巅的可可西里大荒原深处,在长江三源中水量较小的楚玛尔河源区,水系也远比想象中要丰富而复杂。看起来平平整整的荒原,处处隐藏着烂泥滩,对于我们,就是一场场危机四伏的噩梦。夏天的时候,我们的一台越野车,坏在了离青藏公路三四百公里的地方,彻底不能动弹。上苍保佑,另一台国产小陆风,竟然就那么生生把大猎豹拖了出来。同行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罗局长和赵站长均视为奇迹。侥幸逃生后,我们对此耿耿于怀,所以,就有了这次冰河行动。现在,我自己回想起来也恍若隔世,觉得那是我们队长杨勇最伟大的创意,是他老人家野外探险的一个顶峰。

那个除夕,昏天暗地里,凄风苦雪中,前前后后一次次拖拉,大伙儿又是凿冰又是到处找沙子,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在天擦黑时把车子救了出来。这时候只能凭感觉沿着大致方向走了,GPS像往常一样成为摆设。回想起来,一切都很神奇。走着走着,看见了灯光,走过去一看,这家主人,竟然还是村长。和多少的高原经历一样,没有什么过多的客套和语言,先是香喷喷的酥油茶上来,不再觉得冷了,接着就是手抓肉、炸油饼,多日来最美的一段大餐。在这地广人稀的高原,人与人之间的一切都很简单。在这里,我相信孔夫子的“人之初性本善”,记忆力很多细节已经模糊,比如这家竟然还有电视。我们看没看春节晚会,一点也想不起来。记忆深刻的是,还很兴奋地放了鞭炮。放了这家人的,也放了我们自己带的一些原本准备放狼的。电视机与一台汽油发电机是41岁的男主人旺堆村长三年前买来的,花了两千多块钱,他家里还有太阳能带动的电灯,天气好的时候能抵挡一阵子。另外一个大件是摩托车,也是三年前买来的,骑上这电马,到扎河乡二到三小时就到了。在这一带,摩托车正在取代好马,成为主要的交通工具。村长家里有牛180多,羊40多,全村四个队,140余户,420多人,面积却不亚于内地的一个县。村长汉话不好,也不饮酒,聊完这些,我已疲惫不堪,酒劲上来,身子一歪,就在牛粪火炉边睡着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给村长及他家的三朵金花:20岁的塔松措、18岁的当涌、16岁的彭措卓玛拍完照,我们继续赶路,快到通迦峡口时,车子又陷了几个小时,仍是折腾到黄昏才把车子弄出来。饥寒交迫中幸运的是,找到了一个小房子,不用搭帐篷了,不幸的是,空无一人。这天告别村长后,我们就没有再见到一个人。好玩的是,煮饭时我去找水,看到了一大群野驴,可惜没带长焦,不过,就这么看看也挺好。

初二一早继续出发,不敢招惹这个峡谷了,决定从峡谷背后绕道。在看起来几乎无法逾越的雪山上,我们把汽车性能发挥到了极致,经历挖雪开道、陷车、拖车、推车、挖车等诸多例行功课后,在一座乌云压顶的无名雪山下,摸黑扎了营。大年初三早早钻出睡袋,又翻了几座雪山,12点不到,我们就又把车子开到了通天河主航道。

这一段江面,地处冬布里山和西恰日升山之间,是宽达几公里的谷地。2006年7月我们从当曲源头而下曾经漂流过。记忆里,通天河在这里简直浩渺无边,难以找到主航道,洪水期暗藏的网状河床,日复一日使我们不得不时时下水拖船,弄得人都快要疯掉……几个月后的高原严冬,同样的一条河呈现眼前,仿佛是一条凝固的玉带,静静躺着,显示出一种原始旷古的从容。

下午2点,马日给峡谷口熟悉的新月型沙丘出现在远方。这时,车子的一边是阳光映照的圆锥形雪山,另一侧是高耸阴沉的山状沙丘,反差极其强烈。我们弃车登上巨大沙山,劲风凛冽,呼啸着掠过沙面,隔着墨镜滴滴答答。杨勇20年前参加著名的“长漂”,直感叹沙山长大的速度超出想象。穿过马日给峡谷就是囊极巴陇,夏季奔腾不息的江流,这时成为泛着奶油般的光泽的冰面。虽然有几段看起来就像巨大的碎玻璃,形成美丽图案,趴在上面能看到冰下的流水,似乎很危险,但冰层的厚度给人以充分的信任感。汽车轮子在光滑的冰面上,发出令人感到轻松的沙沙声。15时左右,我们终于走出峡谷抵达通天河与沱沱河的交汇处囊极巴陇。

沱沱河和当曲像两条从天际飘来的玉带,在这里紧紧相拥。夏天我们漂流到这里时,水天一色,四顾茫茫,寻找主河道成为问题,困扰了我们很久。现在,记忆里宽达数公里的水域,很多地方已经成为巨冰旁的干涸河床,凸现出左岸的陡崖更加高耸。

夏季从当曲方向而来的水面上看,直观感受就是这个陡崖像长达数公里的高大土墙,是两河相汇后的强劲水流切割而成。站在陡崖上,脚下江流汹涌澎湃,浩浩荡荡,让人眩晕。在寒冷的高原冬日,再找到陡崖边两江交汇处我们的夏季营地,停好车子爬上陡崖俯瞰,感觉全然不同。两条大河成为灰褐色的巨大冰龙,一动不动,感觉上,似乎来到了史前世界。这时,一股龙卷风正在南边的巴绒浪纳山边飘过,是唯一的运动体。

这里海拔4470米,位置在东经92 54 48,北纬34 05 38处。从此往上,冰河成为真正的高速公路,直到沱沱河镇,都没有再陷车。

没想到走到大年初五,我们又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

各拉丹东,是我最魂牵梦绕的一座雪山。自从十余年前徒步长江首次遥望各拉丹东,它如金字塔般呈现在远方光芒四射,就成为无可阻挡的诱惑。

冬季的冰河之旅,一路上,我继续着无可阻挡的口头诱惑。在队伍决定杨勇按计划开车考察开心岭的煤矿然后折向索南达杰保护站,我和徐晓光、李国平开车到尕尔曲上的通天河大桥见机拍摄各拉丹东,随后再在索南达杰站会合。为什么是见机呢?因为要看天气是否赏脸,能否见到各拉丹东的真容,全看运气。

顺青藏线向拉萨方向开进,快到雁石坪镇时,在一座加油站旁过青藏铁路,转向玛曲乡方向。到达尕尔曲上的通天河大桥是时间已经是下午4点了。站在大桥上眺望各拉丹东,是目前汽车所能无危险到达的最佳位置,但天公不作美,乌云不断地从各拉丹东方向涌出,各拉丹东像隐在神秘面纱后面的仙女,忽隐忽现。偶然一束阳光从云层里投射到各拉丹东的雪山,勾勒着一缕金色的轮廓,展现出绰约风姿和般的美丽。晓光兄是初识各拉丹东,这一相见,直呼我的诱惑决非妄言。

遥想站在大桥上,拍了几张。我提议,开下河床,继续靠近。前提是无论走到哪,只走一个小时就返回,争取抵近拍摄,心理期盼着这高原的天气没个准,乌云都是暂时的。徐兄后来对我说,他当时很是犹豫:单车进去,风险太大。不容置疑,一旦出了状况,后果是致命的。的确,单车进入各拉丹东存在着许多不可想象的因素,10年前,我们“徒步长江”进入江源,走的就是雁石坪那条传统路线,一路不断遭遇陷车,最惨的一天只前进了一公里,并且,杨勇还等着我们在索南达杰会台。不进去,又实在不忍,各拉丹东像一个美丽的女神站在那里,近在咫尺,放射着摄人魂魄的光芒。最后,我们三个还是一致决定开下河床。只有寄希望于这次我们已有的冰上穿越经验。

我们瞄准各拉丹东雪山,顺着河床开始穿越。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格拉丹东的诱惑与尕尔曲冬季冰河的致命是共生的。走这条冰河之路,完全靠感觉和记忆以及判断。

约定的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谁都明白,应该往回返了,但谁都没有说,装傻也是一种最好的默契。

我们义无反顾地向着各拉丹东前进,尕尔曲的黄昏很快就降临了。此时的各拉丹东雪山再次呈现出我初见时那姹紫嫣红的奇异光芒。随着太阳西下,光线在迅速地发生变化,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登场,如仙女一般在天际演绎着令人激动的色彩。我们像虔诚的信徒一样顶膜礼拜,换着各种角度,不停地拍照,跪着拍,趴着拍……不知不觉中,冰川和尕尔曲很快被夜色笼罩。

这时,看起来我们已经离冰川很近了,就地扎营次日就能好好看看。但此时我们早已超过了应该返回的时间,杨勇应该开始着急了。我们决定还是返回。到索南达杰站从这里还有几百公里的路程,哪怕干个通宵,也要赶回去。

夜晚的各拉丹东又是一种风情,触手可摘的星星从天幕倾泻到地平线,深邃的宇宙蓝得可人。月亮悬挂在天际,照在乳白色的冰面上,反射着温柔凝重的光泽。但夜色里在网状河床上极容易迷失方向,我们依靠着一个简易的指北针,只能凭感觉按照印象里的主河道方向走。同时,急剧下降的温度也给了人一个假象,使我们对冰河的承受力产生了一种过高的信赖。

北京时间21点,正在冰上驰骋的越野车发出一阵熟悉又令人心悸的轰响,车头扎进了冰面崩塌的尕尔曲。可怜的越野车像一头掉进井里的水牛,底盘搁浅在冰上,四个轮子陷在冰河里。不幸之万幸,离岸边还不算太远。

在这里对外援不要指望,全靠自己救自己。多日的陷车、拖车已经养成了我们高度的协调和默契,各自抄家伙,开始往水下打千斤顶,往水下垫沙土。由于这里没有大的石头,沙土倒下去,立刻就被湍急的尕尔曲水冲走,给我们的自救增加了更多的成本。温度计显示,此时的温度已经接近零下40度,但我们三个人的头顶仍然冒着腾腾热气。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反复折腾,自救成功,越野车吼叫着爬出尕尔曲。看看表,已经过了24点。

此时的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如果继续前行,前途莫测,如果再掉到冰河,后果难测。于是决定就地扎营。杨勇同志就是彻夜难眠,也是无可奈何了。3月的各拉丹东的夜晚,搭一个普通的夏季户外帐篷过夜,这个概率恐怕不多。我们把能盖的能垫的都拿出,包括几张膻气冲天的羊皮。大衣裹在了汽车发动机上,对汽车丝毫不敢怠慢,那是我们的半条命。

那个晚上的寒冷,已经载入永远的记忆。羽绒睡袋就像报纸一样盖在身上,后半夜双脚失去了知觉,感觉一直放在冰箱的冷藏柜里。半梦半醒,三个人哆嗦着挤在一团,挣扎着到了天亮。早上爬起来,帐篷被冻得像腊肉一般坚硬,里面雪花一片,每个人的睡袋都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室外的温度已经达到零下43度,双脚像被打了麻药一般,失去知觉,勉强走了几步,仍然没有感觉。数天以后,老徐三个指甲变黑,开始脱落。老李的嗓子疼痛,开始大口吐血,后来到格尔木诊断为“嗓子冻伤”。但是两位老兄对我都没有抱怨,都说那天很值。

老徐说,举目四望,各拉丹东的早上显露出昨天没有见到的颜容,金色的朝霞铺满在尕尔曲的冰河上,湛蓝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远处的各拉丹东主峰闪着玉石般的光芒。我实在找不出赞扬的辞藻,只能说有种跪拜的冲动。

那次两个多月的高原冰河之行,我们一直很幸运。在荒凉的可可西里,我们还见到了两户人家,吃了很多好东西。

后来,从柴达木盆地翻越昆仑山进入黄河源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3月2日,一场大雪把我们赶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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