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头处的妙相,庄严中的欢欣

时间:2022-07-24 11:08:49

拿到扬之水的新著《桑奇三塔—西天佛国的世俗情味》,我首先有个很不厚道的疑问:在这个时代,写这样一本书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人会看?因为,即使对于扬之水的忠实粉丝来说,此书的内容都稍显冷僻。—然而,读罢却终又生出“虚空诸天,雨妙花香”的赞叹了。

桑奇,是印度早期佛教胜迹,这里建于两千多年前的三座塔,“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且保存最完整的佛塔遗迹。”塔门等附属建筑物上有大量精美绝伦的雕刻,以讲述释迦牟尼的生平为主,可视为“时代早且保存最为完好的”佛陀画传。

这一珍贵的宗教艺术遗存,向无中文详细记录。扬之水去瞻礼后,用相伴夫君拍下的数百张照片(此亦世间好情味也),作细致描述。其中,一是辅以从我国敦煌莫高窟、新疆克孜尔等,到印度他处,从亚洲其他国家,到欧、美的众多佛教艺术品(基本也是扬之水亲访后所摄),进行对比分析;二是旁征博引佛教经典和研究著作,以及历史文献、诗文资料,进行归纳综述,从而对桑奇艺术、佛祖事迹,都作了深入浅出的解说。

所以,这部中国大陆第一次全面介绍桑奇的专著,是佛教早期艺术以点带面式的专论,又是佛教艺术在世界各地的演化比较论;还是佛陀行状的简明读本,乃至佛教早期简史。喜欢宗教、喜欢艺术、喜欢历史、喜欢名物、喜欢印度的读者,都会从中找到感兴趣的东西,并可通过作者的娓娓文笔与相应图片,厘清一些事实。

比如,《水浒》中有位母夜叉孙二娘,是泼辣勇悍的女强人,专业制售人肉包子,为此被马幼垣痛斥为“最凶残的禽兽”、“名副其实的母夜叉”(见《水浒人物之最》)。盛巽昌的《水浒传补证本》和《水浒黑白绰号谭》,释夜叉(药叉)来自梵语,是佛教中一种吃人的恶鬼,并引佛经载有好吃人肉的“母药叉”,因而孙二娘得此外号确是名副其实;又举唐宋两朝对勇健武者亦多冠以夜叉之称,然则并非《水浒》杜撰,当时风气对药叉就是这样的认识。而今天我们则从《水浒》的传播,坐实了药叉的彪悍形象。

可是,读了《桑奇三塔》才知不是这么回事:药叉本是印度神话中一类善良的小神仙,这种栖息在林水间的大自然小精灵,是普通人民最亲密、最喜爱的;尤其药叉女,是可爱的花树精灵、重要的生殖女神,“花被伊人的左脚轻轻一触,立时就开放了。那么有伊的地方,植物便会开花、结果,便会有着生命的繁荣”。她的身材、形象、衣饰,是古印度女性美的标准代表。书中详述桑奇雕刻中一位倚树攀枝、姿态曼妙的药叉女,盛赞“功能与艺术合成一种奇妙的谐美,且以香暖柔美的气息带出生命的光泽和质感”。另展示其他一些药叉女文物,都是“印度早期艺术中的独占春光者”。观图读文,如此窈窕妩媚、性感自然的佳人,又能让“满树的花都结出果实”惠及众生,令人欢喜。可见吃人的凶暴丑恶母药叉只是特例,佛教在采用药叉这一形象时,或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中,模糊了其本来面目,我们民间传说中的药叉之名,并不符其实。

艺术方面,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在“尊者不像”、释迦牟尼不出场的前提下,又要表现不同时间多条线索交叠铺开的故事,桑奇工匠却能巧妙地用相关象征物与布局,去准确地表达叙事;而如果不读扬之水的介绍,即使实地面对那些作品,都会看不明所以,故这也是一本出色的卧游之书。(对于不出现佛祖形象,扬之水的理解也很好:“这里彰显的不是偶像,而是觉悟者的觉悟,他的说法以及他说的法……使信众的敬仰之心不是落在一个具体的形象……重要的是自身之修为。”)

但在文史和艺术知识之外,此书更侧重传达一个“情”字,如书名副题所标示的“世俗情味”,从而拉近了佛教、艺术与普通人的距离,跳出一般这类专著的小众框框。

桑奇雕刻产生于佛教早期,其时天地初开,气象健朗,故塑造的万千妙相,能于出世中融汇浓郁的入世风情,甚至“用‘醇酒妇人’的世俗想象为佛国世界设色敷彩”。而扬之水对佛祖故事的演绎,也着重那些“切近人情的叙述”,这方面《后记》举了几个例子,我欣赏的还有正文谈到佛陀与妻子(包括他们的前身)的几处,破除正统的价值取向,或别具只眼地关注那份“悲天悯人之情”、“不能去怀之恋慕”,或批评“过度布施”的违反常情。“佛经故事中的饶有兴味者,仍在于世间情也。”“从传统艺术和世俗生活中生长出来的早期佛教艺术,就知、觉、情的表现来说,总觉得以情为最好。”—无论对佛经还是艺术,所重者皆在其时尚未威严到拒斥尘俗的人情,“教人读罢低回不尽。”

扬之水感叹:“后世的说法图,端严之气味重,亲切之气息少,努力再现当日(人间情味)场景者并不多。”由是更显桑奇雕刻的可贵。全书的最后,再次强调桑奇雕刻“展现的多是世俗景象,且常常以亲切近人的细节刻画表现蓬勃、峥嵘的生命样态,乃至对世俗生活中享乐和奢华的热情。想象当日绕塔礼拜时,此静穆中的烈烈轰轰,给予信众宗教信念的同时,更有着艺术的感动罢”。—扬之水的这番写作也是如此,为我们重现了“源头的清澈”。

现在可以回答开头的问题了:这本书不仅适宜喜欢宗教、艺术等方面的读者,亦有着更广泛的意义。当此纷扰世界、急促时代、各种传统价值观颠覆崩坏的社会,读读这些最初的佛教故事,看看当时艺术的情致,领略那种“出世的超越与尘世的关怀之间微妙的平衡”(缪哲《序》),当能对个人修为有所启思,不致偏离人生正道。我们已回不去纯净的初生天地,也不可能都去信从某一宗教,那就不妨藉由此书,并取立身的庄严与红尘的欢欣;它的题材虽然专门化了一些,亦可如扬之水引的一句话:“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

其实,有些内容也并不专业枯燥,像桑奇雕刻的大量植物,就很堪品赏。它们虽是主题外的枝节花絮,却恰可在本文结尾这里来说明全书的意思。

书中引一位学者谈道,佛陀脱离尘世之后,“树木和河流却仍然产生乔答摩所感受的安静与灵思之感,这是一种安定五官也同样是刺激心灵的感化力。”因为,佛教虽于尘欲无所挂碍,却并不鄙弃自然的美感、艺术的爱好。

的确,植物等大自然风景,是我们生存和思悟的重要背景,看佛陀种种行迹中,草木无处不在,这里也有花儿探头,那里也有果子现身,真教人喜悦。尤其是佛陀在菩提树下得道后,没有急着去行弘法大业,而是分别在四棵树下各停留一个星期坐禅,反复享受解脱的快乐,这一幕令我印象深刻,仿佛体会到那种得道后流连盘桓的欢悦;而每次移来移去都在不同的树下,又似有一种对植物的依依之情。所谓正觉成道,原不是要离弃世间生命的。

对繁多的佛教花木,扬之水选择莲花等作了详细介绍,颇有艺术史资料价值。此外,像芒果、香蕉、榕树等,是我作为南方人熟悉的家常植物,读过此书后再遇上,都会因它们曾是佛祖事迹中的角色、所赋予的特别意味,而别生亲切的温情了。—然则在琐碎生活、日常身边,亦总可有“闻而可爱”的欣然情怀。二一二年十二月五日完稿,连绵半个多月的阴恻寒雨中,以此读写略遣清冷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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