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看到 第8期

时间:2022-07-24 03:55:22

老校长一直是这所偏远地区小学的美术老师,还教算术和社会,身兼守门撞钟倒茶扫地之职,可知学校里孩童不多,常得并班上课。一二年级一并,三四年级一并,五六年级一并;当然,也有二三年级一并,四五年级一并的。并到后来,连老校长自己也乱了套,不时得问孩子:“你几年级?”孩子看一看课本,说:“三年级。”同桌邻座的也许是五年级、也许是二年级,他们也会抢着回答自己课本上标示的学习进度——以及资历——通常只会让老校长更糊涂。

同校还有另一位老师,教的是老校长不教的科目。说“另一位”其实有语病,因为这个“另一位”常换,刚出师范校门的年轻人资历混满了,或是关系打点了,就调赴热闹的城镇或都市去,再也不回来了。老校长也不大记得“另一位”是哪一位;一向称呼老师,叫不错。除了多年前一位滕老师待的时间长些,有四五年,到最后一年老校长终于记得了人家的姓氏,“滕老师”喊了一阵,倒显得生分,后来还是喊“老师”。

滕老师毕竟还是走了,上法国深造去了。几年之后写信回来,说改行学了美术。信上还不住地感谢当年老校长的潜移默化,让他找着了“新的人生和志业”。老校长有点儿感动,可并不记得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潜移默化”了滕老师。这话让老校长不自在了好几个月,面对一批新入学的孩子、刚接手的“另一位”老师,总担心又带给人什么样的“移化”而不自知。这种疑虑积久不去,就成了心事,终于有一天他半夜起床,从抽屉里翻找出滕老师的来信,给回了一封措辞十分客气的信,表示自己对人并无造成影响之意,和几句温婉的问候,以及试探着让对方说说当年在这学校里共事的生活。老校长想知道的不外是他究竟怎么叫人改了行。回信的地址是法文,老校长一个字母不识,倒发挥了素描的功夫,一笔一画描成。于是,老校长有了一位笔友。

几番鱼雁往来,老校长才大约了解:滕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地悄悄跟着他出外写生。老校长常写生,总趁着天气晴朗的时节,扛着画架,步行到收割过后的田里或者是远远可以看见一角海面的山腰上作画。滕老师从来没有打搅过他,偶尔打个照面,也是互道问候而已。至少,在老校长的记忆之中,滕老师从来没有表现出对绘画、美术有什么兴趣。他只依稀记得:两人在一次看似不期而遇的时候聊了几句。当时滕老师凝视着从两山之间微微露出来的一小角太平洋,说:“这里能看到的海实在太小了一点。”

老校长则笑着指了指画板上的炭笔素描,说:“我总是把它画得大一些。”

滕老师俯过身来看一眼图画,又看一眼海洋的实景,道:“是大了很多。”

这,就是老校长仅有的、对于滕老师“潜移默化”过的记忆。但是滕老师的记忆似乎不止于此。他在一封来信上提到了一段老校长完全没有印象的往事。

那是在某一个初夏的傍晚,一期稻作都已经收割了,田里搭起了棚架,准备搬演酬神的戏剧。根据滕老师来信细腻的描述,那是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的黄昏时分,戏台上有勾好了脸、草草梳上头的演员在试走着方步。台下已经有许多迫不及待的乡人占据了棚脚的座位,一个挤不到前排的孩子哭了起来,鼻涕和眼泪把手上的画板和画纸都弄脏了,老校长走近前,问那孩子哭什么,孩子说:在后面看不清楚,就没有办法写生了。老校长笑着说:“看不清楚也可以画呀!”一面说,一面拉那孩子站得更远了些,让他骑在滕老师的脖子上,老校长则站在一边,飞快地用铅笔画下了戏台上两个演员练习对枪的生动情景。

“之后”,滕老师在信上如此写道,“那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您一面画,一面还问他几年级了,他说三年级,您说:‘等你四年级就会再长高一点,五年级还会再长高一点,再过几年,就没有人会挡住你了。’那孩子仍然坚持着说:‘太远就是看不清楚。’可是您说:‘不用看太清楚的,不用。这是“印象主义”,把印象画出来就好了。’接着,您就大声笑了起来。我记得那孩子也笑了。”

在另外的几封信里,滕老师也提到了“印象主义”,还说他记得校长室四周挂满了他当时一张都不认得的、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关于这一点,老校长在回信别指出:那不是什么校长室啦,是我们一起的办公室啦。墙上张贴或装框悬挂的也都是从画报或画册里剪下来的图片。“是啊!我就是看这些图画真美,才走上画画这条路的。”老校长如此写道,“可惜从来没有看过原画。”

这句清淡的感叹为两个彼此连容貌都未必记得真切的忘年之交带来了转机。滕老师在接下来一封又一封的信件里表达了热切的邀约之意。他希望老校长能利用寒暑假的空闲之日,走访一趟巴黎,他愿意略尽地主之谊,带老校长参观一下巴黎的奥赛美术馆——这个美术馆也可以称作十九世纪美术馆,原先是一座火车站,后来经过改建、装修,专门收藏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许多伟大的艺术品。

“您一直提到的印象派作品也大都收藏在这儿哪!为什么不来看一看呢?”滕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写道,“为什么不来看一看呢?”居然像是一句例行的问候语了。

老校长起初只把这话当做是滕老师表达对老朋友怀念之情的礼貌。可是经年如此,他忽然在扫地的时候、倒茶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墙上已经泛黄、卷角,甚至被墙面潮湿的水汽漫漶得改褪了颜色的图片,不由得一惊:是啊!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那些伟大的作品,包括马奈、莫奈、雷诺阿——滕老师在信上都写“侯诺瓦”,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还有高更、赛尚以及梵·高,我竟然连一张都没看过、连一眼都没看过呢。有一回在山上写生的时候,老校长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搬弄着手指头计算着自己还有几年就可以申请退休,然后他收拾起画具,踏步下山,到镇上托人替他到城里去买一本法文字典。

老校长从此稍稍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在往后的一年多里,他写生的时间少了,写信的时间倒多了。还有就是捧着本法文字典大声朗读单字和例句这样的情景也成为日常。偶尔地,老校长还会到镇上去,陆陆续续买过两件新衬衫、一条新领带,还到西服店去挑了人家量身定做了一套西装——回家后却又嫌裤子长,让儿媳妇给改过了。春天一到,居然头上又多了一顶白色的草帽。

老校长退休那一天还是有一个隆重的仪式的。镇上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士都曾经是他的学生,他们特别排除万难,在学校那个花园一般大小的操场里举行了惜别会。老校长穿了身上下不同色、但搭配起来看似年轻了十岁的西装,衬着红底蓝点的领带,还戴了白草帽,显得神彩奕奕。他的致辞很简单,最后说:“谢谢大家来看我,我等一下就要去巴黎了。谢谢!再会啊!”

这是老校长下一个阶段人生的开始,似乎没有任何其他的人能够参与。他的妻子、儿女,以及孙辈的儿女也都不知道他这一趟远行的目的和旅游细节。唯一陪了他一程的是林站长。林站长是老校长的小学同学。

林站长看着别人替他上行李的那一刻,他还举起顶上的白草帽挥了挥,状似十分悠闲惬意,仿佛这不是生平第一次出国,而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种家常活动——就像例行的写生或扫地一样。

林站长和老校长是快六十年的朋友了,他从来没有进一步想象或探究过老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老校长一挥那白草帽,却像要把从来不是感觉的感觉搧出来了。

终于到了老校长一再延迟的归来日期,林站长一早去接。老朋友再见面的那一剎那,倒是让林站长十分吃惊的。虽然还是临去时的那一身西服、领带、白草帽,可老校长看起来身形明显地瘦小了许多,皮肤变黑,干皱多折,而且满脸透散着灰青颓败的气色,一笑起来,面颊之上居然阡陌纵横。两人像是初次见面一样礼貌地握了握手。

老校长一直十分沉默,好像想不起该从旅途的哪一段开始报告。林站长好容易想到该问问他为什么迟归,却觉得这得等他自己说比较合宜。

“我差一点死掉。”老校长出其不意地悄声说道,随即举起右手,将食指和拇指尖儿几乎搓到一处,那显示了他和死亡的距离。

“怎么?”林站长也随着他比了个一模一样的手势。

“心脏病。”

“你有心脏病?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呀!”老校长苦苦一笑,接着便摇起头来,像是要说什么,又不忍说的样子,勉强迸出一句:“太刺激了!”他按抚着心脏的部位,接着说:“是那些画,那些印象派的画。”

“画怎样?”

“我看到那些画了,一张一张,都看到了——一生,终于看到了。”老校长擦着眼泪,不觉又摇起了头,像是要甩落那些泪水,结果却甩出一声笑来:“哈!我画了一辈子,也教了一辈子画——看了才知道,以前,通通画错、通通教错了呀!”

林站长看着老校长艰难地移动屁股,从裤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眼泪、擤鼻涕。接下来,老校长还想用勉强撑持出来的笑容改变一下气氛,视线在无意间投向车窗外面,远方收割过后的田里似有刚刚搭建完成的戏台,以及人影移动。他听见自己的叹息:“唉!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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