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晚年的爱情及“玛丽安娜组诗”

玛丽安娜・尤恩克是奥地利林茨人，从小跟着贫寒的母亲在一个剧团里过着吉普赛式的演出生活。玛丽安娜作为一个小演员，在这个剧团里，常常“唱歌、跳舞，表演小舞蹈，扮演嬉笑调皮的丫头角色。她还能在马上表演特技：从花中钻出，或者戴着小丑的面具从蛋里爬出”（艾米尔・路德维希《歌德传》）。1798年，年近15岁的玛丽安娜被歌德法兰克福的老朋友――枢密顾问、银行家兼作家威利美尔先生收为养女，以便给她良好的教育，“实际上，他是从他母亲那里买下她的”（艾米尔・路德维希《歌德传》）。她果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成为一个有才能、对音乐有兴趣，能唱歌、写诗、弹吉他的姑娘，而且一年比一年可爱，一年比一年漂亮。快到40岁时，威利美尔先生第二次丧偶，于是开始讨好养女，取得了她的爱，但“直到1814年9月，在54岁的威利美尔和现在已有30岁的玛丽安娜之间的已经是较长时期的结合才被合法化”（汉斯・尤尔根・格尔茨《歌德传》）――“歌德来了后过了9天，威利美尔使属于他多年的玛丽安娜成为他合法的妻子”（艾米尔・路德维希《歌德传》），玛丽安娜正式成为了玛丽安娜・冯・威利美尔。因为就在这年，65岁的老歌德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温柔、多情、性感又任性、聪明而可爱的像一朵盛开的鲜花的女子，两人在接触中碰出了爱的火花。为防不测，威利美尔先生只好结束长期的同居关系，使玛丽安娜和自己的关系合法化。1815年春天，歌德再度返回故乡，与玛丽安娜再度相见，心潮激荡，创作了几首诗歌。“会见的高峰则是后来八月间在威利美尔居住的盖倍米勒，他们在一起时的短短的幸福的几周。九月在海德堡，歌德再一次见到了玛丽安娜。继而歌德就像通常遇到感情上的困惑时所做的那样，他使自己摆脱出来了。”（汉斯・尤尔根・格尔茨《歌德传》）

在热烈的爱情中，老年歌德激情勃发，文思泉涌，写出了近20首诗歌，如《不是机遇造就了盗贼……》、《你的爱使我幸福无比……》、《我泛舟在幼发拉底河……》、《这梦我乐于为你参详……》、《太阳出来了……》、《苏丹有此能力……》、《二裂银杏叶》、《在那茂密的枝头》、《就算这种说法正确……》、《你用卷发将我束缚……》、《我永远不愿失去你……》、《致东风》、《致西风》、《重逢》、《任随你千姿百态，藏形隐身……》、《让我哭吧……》、《月圆之夜……》、《领受你美目的青睐……》、《书》等，从而构成了“玛丽安娜组诗”。这样，歌德晚年的爱情及玛丽安娜组诗便成为其晚年著名诗集《西东合集》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玛丽安娜组诗”第一个特色是东西合璧。在这段时间里，歌德正在深入阅读和研究东方的诗歌，尤其是波斯的诗歌，对哈菲兹兴趣尤大。因此，他把自己和玛丽安娜的爱情东方化，把自己假想成东方诗人哈台姆，而玛丽安娜则是东方美女苏莱卡，假借他们的恋爱来表现自己的恋爱，同时也可适当遮人眼目。具体来看，组诗的东方特色表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这组西方直抒爱情的诗中出现了不少东方特色的东西，如《我泛舟在幼发拉底河……》：“我泛舟在幼发拉底河，/那枚你新近赠我的戒指，/它轻轻地从我指间滑落，/沉入了水下深深的沟壑。//啊，原来是一场梦。朝霞/透过树丛，耀花我的眼。/说吧，诗人，说吧，先知！/这梦将会如何应验？”由于歌德有妇，玛丽安娜有夫，两人虽然情投意合，但不可能结为夫妇，因此，热恋中的诗人十分担心两人的恋爱前景，在诗中他通过泛舟东方河流――波斯的幼发拉底河而丢失恋人新赠戒指的梦，隐隐表达了对未来分手的担忧；又如《苏丹有此能力……》：“苏丹有此能力，他能缔结/这至高无上的天庭的伉俪，/为了表彰百里挑一的英才，/以及他臣仆中的忠勇将士。//也让它作我们幸福的写照！/它使我重新看见了我和你，/你唤我作你的太阳，亲爱的，/来吧，明月，和我抱在一起！”诗人假托东方帝王苏丹表彰，在诗歌中让自己和恋人的爱情合法化，并希望和恋人日月合璧，紧紧拥抱。再如《领受你美目的青睐……》：“领受你美目的青睐，/亲近你的唇、你的胸，/聆听你美妙的嗓音，/在我真叫其乐无穷。//昨天，唉，是最后一次，/接下来便灯灭室空；/我忍受着万般痛苦，/相思债无比的沉重。//要是阿拉不发善心，/让我俩能重新相逢，/太阳月亮还有世界/都只能使我更悲痛。”热恋中的人希望时刻相聚，害怕分离，而歌德更因爱上朋友的妻子，只能隐秘相会，更是常相分离。所以，他把自己的分离之苦生动形象地抒写出来，并祈求东方的神――阿拉，保佑自己能与恋人重新相逢。

其次，他在组诗中把自己虚拟为东方的诗人哈台姆，而把玛丽安娜化身为东方美女苏莱卡，尽情倾诉自己的热爱，如《就算这种说法正确……》：“就算这种说法正确，/我却有自己的看法：/我的全部幸福集中在/你的身上，苏莱卡。//你把整个身心给我，/我才感到自身的价值；/一当你离我他去，/我即刻将自我丧失。//如今哈台姆不复存在，/我已经改变了命运：/我已经高兴地化作/受你抚爱的温柔情人。//我不愿再变作拉比，/却愿变成菲杜西、蒙塔纳比，/或者至少做一个皇帝。”诗人明确告诉恋人，自己的全部幸福集中在她身上，与她分别，他立即感到丧失自我，一但得到她温柔的爱，那么他便立即感到自己是波斯诗人菲杜西、蒙塔纳比，或者至少是个皇帝，而非禁欲的犹太教教士拉比。又如《让我哭吧……》：“让我哭吧，在黑夜的包围中，/在无边的沙漠里。/驼群已经安息，赶驼人也已安息，/只有阿美尼人醒着在算账；/我也躺在他旁边，计算着/将我与苏莱卡隔开的距离，反反复复，/那曲折艰险的长途出现在脑海里。/让我哭吧！哭并非羞耻。/能哭的男子是好样的。/阿喀琉斯曾经哭泣，/克塞尔克塞斯曾经哭泣，/为了那自杀身死的少年，/亚历山大大帝也曾哭泣。/让我哭吧！眼泪能滋润尘土。/它已涌进我眼眶里。”诗歌把自己变作远行的东方人哈台姆，因为离别了心爱的人苏莱卡而哭泣，并且历数西方历史上的英雄阿喀琉斯、克塞尔克塞斯、亚历山大大帝为证，说明能哭的男子汉是至情至性的，是好样的。在《你用卷发将我束缚……》中，诗人宣称自己是哈台姆，他感受到恋人用卷发将自己束缚，并且从恋人的柔情中体会到了春的温暖的嘘息和夏的火热的情怀，以至自己愿意为此尽情燃烧，不惜烧成灰烬！

组诗的第二个特色是男女合璧。玛丽安娜组诗与歌德其他爱情组诗不同，也与世界上其他著名诗人爱情组诗不同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这组诗不只是歌德一个人的创作，其中还有玛丽安娜本人的诗作，这是男女二人在热恋中共同创作的爱情之歌，堪称男女合璧的佳作。

当然，其中最主要的还是歌德本人的创作，既有上述东方特色的抒情，也有西方式爱情过程的抒写。如《不是机遇造就了盗贼……》：“不是机遇造就了盗贼，/机遇本身是最大的盗贼；/爱情在我心中残存不多，/它却将它们全部盗窃。//它把窃得的爱情送给你，/我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如今我已然一贫如洗，/能否活下去全得看你。//然而，在你的明眸中/我已感到对我的怜悯，/在你温柔的怀抱里/我已享受着新的生命。”这是两人刚刚进入恋爱时的作品，诗人进入老年，感到爱情在心中已残存不多，但机遇却把它们全部盗窃去送给了恋人，以致让他深感已经一贫如洗，能否活得下去都成问题，幸亏你已经有所反应，既怜悯我，又把我拥入温柔的怀抱，使我感到有了新的生命。又如《你的爱使我幸福无比……》：“你的爱使我幸福无比，/叫我怎能诅咒机遇；/就算它曾将你偷窃，/这样的偷窃令我欣喜！//哪里还用得着偷窃啊！/你倾心于我是自由选择；/我倒是十分乐于相信――/是我将你的爱情偷窃。//你自愿交付我的一切/将把美好报偿带给你，/我乐于献出我的宁静，/我的生命，请你拿去！//说什么已经一贫如洗！/爱情不使我们更富裕？/能将你搂在我的怀中，/什么幸福可与此相比！”很快，两人进入热恋，诗人深感幸福，不再诅咒机遇，甚至感到机遇的偷窃令自己欣喜，宣称愿意为恋人献出自己的宁静乃至生命，因为爱情使自己特别富裕，幸福无比！《任随你千姿百态，藏形隐身……》则在此基础上尽情歌颂了恋人的美，抒发自己的狂热的爱情。而《月圆之夜……》则转换视角：“夫人，你为何自言自语？/是什么令你轻启芳唇？/你不停地柔声细语多可爱，/比饮美酒更令人开心！/你是想逗引另一对嘴唇/再来与它们一次次亲近？//‘我要亲吻！亲吻！我说。’//瞧，在朦胧的夜色中，/所有的花枝都发出光明，/星群向人间眨着眼睛；/在丛莽间，像绿色宝石，/浮游着万万千千流萤：/可你对一切全然无心。//‘我要亲吻！亲吻！我说。’//你的爱人，他在远方/也同样将酸与甜尝尽，/感受着一种不幸的幸福；/你俩曾发过神圣的誓言，/要在月圆时相互问候，/要在月圆时相互问候，/现在不正是那一瞬？//‘我要亲吻！亲吻！我说。’”诗人假托玛丽安娜与其使女的对话，表现了两人在海德堡分别前的约定：月圆时彼此怀念、祝福，也表达了自己的炽热的爱和一片深情。《重逢》抒写了离别的恋人重逢的喜悦和幸福，并把男女间的爱情与悲欢离合放在宇宙形成的大框架中加以阐释与吟诵，从而使之成为一首气势磅礴、意蕴深邃的爱情哲理诗。《太阳出来了……》则以象征的手法表现了这一点：“太阳出来了！壮丽又辉煌！/新月紧紧抱住太阳。/谁能结成这美好的一对儿？/这谜怎样解？怎样？”用新月与太阳的重逢，象征性地表现自己与恋人重逢的喜悦。《二裂银杏叶》更是通过二裂银杏叶一分为二，表现了与恋人的关系：“我既是我，又是我和你”。

玛丽安娜的创作使这组诗成为真正男女合璧的佳作。德国学者格尔茨在其《歌德传》中指出，两人恋爱时和分手后，“玛丽安娜所受的冲击更大，这位夫人在同激发起她的创作力的人在一起时，竟能创作出堪与歌德比美的诗歌。而这些诗歌便被歌德不署名地收入了《苏莱卡卷》……竟然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歌德为了证实他们的共同性而把玛丽安娜写的诗节加到他自己的作品中去。……这样，《西东诗篇》的《苏莱卡卷》就成了世界文学的爱情诗中最美丽的结集之一”。除了一些诗节外，至少有两首诗是玛丽安娜的创作。一首是《致东风》：“我为何这般激动？/吹来了带给我喜讯的东风，/它轻柔地扇动双翅，/抚慰我身心的伤痛。//它亲昵地与尘埃嬉戏，/送它去天上的浮云中；/它让安全的葡萄荫下，/群集着欢舞的昆虫。//它吹凉我发烧的面颊，/它缓和烈日的热情，/它急匆匆掠过山野，/还将晶莹的葡萄亲吻。//它轻柔的絮语带给我/来自友人的亲切问讯，/不等群山变得幽暗，/我就将在他膝下坐定。//因此，你可以离开我了！/去为快乐者和忧愁者效劳。/我很快会找到我亲爱的，/那儿的城垣在夕晖中燃烧。//啊，我衷心渴望的喜讯，/新鲜的生命，爱的嘘息，/只能得自他的口中，/只能来自他的呼吸。”《致西风》：“你那潮湿的翅膀啊，/西风，令我多么嫉妒：/你能给他捎去信息，/告诉他离别使我痛苦。//你翅膀的振动唤醒了/我胸中静静的渴慕，/花朵、眸子、树林和山冈/都让你吹得挂满泪珠。//然而，你温柔的吹拂/凉爽了我伤痛的眼睑；/唉，我定会忧伤而死，/没希望再与他相见。//快快飞到我爱人身旁，/轻轻地告慰他的心；/可别提我多么痛苦，/免得他烦恼伤心。//告诉他，但要谦逊和缓，/他的爱情是我的生命；/只有在他身旁，我才能/快乐地享受生命和爱情。”（以上译诗均见《歌德文集》第一卷，杨武能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富有想像、生动细腻而又形象动人地抒发了自己真挚的恋情，其艺术感染力和艺术成就的确不在歌德之下，如不说明，还真看不出不是歌德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