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君平独寂寞

时间:2022-07-18 08:13:37

在《南史》中,有关诗人鲍照生平的记载附在《宋临川烈武王道规传》后面,没有单独的传记,其一生的遭遇与曲折,只凝聚为三个颇为简短传奇的故事。第一个故事发生在诗人的青年时代,彼时他还只是一个刚刚踏上仕途的年轻人,雄心勃勃前往湖北江陵,去干谒时为荆州刺史的临川王刘义庆,却并没有得到特别的青睐。不甘寂寞之下,他欲献诗给临川王,抒明自己的鸿鸪之志,兼以展露诗才,却被人劝阻,意为地位尚且十分卑微,不可轻易献诗,以免触犯大王。史书于此处记载:“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男儿生而志之四方,不可以蕴智藏才,与庸碌无能者为伍,以致湮没无闻,其性格的矫激自负于此可见一斑,而年轻人的意气远扬,亦大不同于多年后饱受沉沦之苦的徘徊沉吟。临川王刘义庆在南朝宋宗室中以延揽文士著称,传之于今的《世说新语》,即由临川王及其幕客所编撰。在当时,临川王的身边已聚集不少文学之士,鲍照的这次献诗行动,获得了相当令人欣慰的成功,“义庆奇之,赐帛十二匹”,并且不久以后,任命他为临川国侍郎,“甚见知赏”。

鲍照其后的人生,却并没有顺着这“甚见知赏”的开头一帆风顺发展下去。从元嘉十二年(435)投靠临川王幕府到元嘉二十一年(444)刘义庆病逝,鲍照始终没有得到大的升迁。也许起初临川王对他不乏理解与欣赏,后来却因为其他门客的排挤或其他,与他渐渐疏远。临川王病逝后,鲍照投入始兴王刘濬幕府,任始兴国侍郎,后因始兴王多行不法,遂离开始兴王府,独自滞留在江北瓜步(今江苏六合),元嘉二十九年(452)往南徐州义兴(今江苏宜兴)投奔当时的义兴太守王僧达。元嘉三十年(453)二月,太子刘劭与始兴王刘濬谋反,率兵杀父自立。三月武陵王刘骏率兵自寻阳进攻建康(今江苏南京),并传檄天下共同讨伐,王僧达前往投奔。刘骏攻破京城后称帝,是为宋孝武帝。不久,鲍照被任命为海虞(今江苏常熟)令,后迁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这大约是他政治生涯的顶峰,因中书舍人的职位虽不甚高,却与皇帝有着直接接触的机会,故分外炙手可热。史书于此载录了鲍照人生的第二个故事,传记孝武帝性格狠刻多忌,“睚眦之间,动至罪戮”(《宋书·恩倖传》),而好为文章,自以为无人能及,“照悟其旨,为文章多鄙言累句,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宋书·鲍照传》)在这里,因为担心诗文太过优秀而见罪于人主、束敛文采情思的鲍照,与当年焦灼自负、向临川王献诗的鲍照,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实实在在显示了现实的锤打之力。即便如此,鲍照的中书舍人生涯也十分短暂,很快便贬为秣陵(今江苏江宁)令。大明二年(458),王僧达被诬谋反,遭到杀害,鲍照亦受牵连,被贬为永安令,并受到禁止的处罚(禁止进入殿省的门内)。

返观鲍照的人生,入临川王府,入始兴王府,为中书舍人,虽品位低微,亦不乏与诸侯及帝王相处的机会,而终于不能得到长久的富贵与高位,除开自魏晋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选拔制度之外,应与其性格的执直清正有关。《代悲白头吟》中的“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当是自身精神的一种譬喻与写照,如此美丽且洁净。因为这种人生遭际,鲍照的诗中,多有一种沉沦下僚的不甘、焦灼与悲怆,表达“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躞蹀垂羽翼”的悲哀。抱负如此广大,生活如此卑微,而巧言令色讨取在位者的首肯,却是如此艰难违心不可为,胸中的不快自然磊磊皆是。方回说:“明远(鲍照字明远)多为不得志之辞,悯夫寒士下僚之不达,而恶夫逐物奔利者之苟贱,每篇必致意于斯。”(《〈文选﹥颜鲍谢诗评》)“每篇必致意于斯”或不至于,“多为不得志之辞”却是实情,又尤以乐府诗中为多。其中《代放歌行》是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

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

鸡鸣洛城里,禁门平旦开。

冠盖纵横至,车骑四方来。

素带曳长飚,华缨结远埃。

日中安能止,钟鸣犹未归。

夷世不可逢,贤君信爱才。

明虑自天断,不受外嫌猜。

一言分珪爵,片善辞草莱。

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

今君有何疾,临路独徘徊?

首联以蓼虫习于辛辣,却不徙于葵藿作譬,比喻旷士(也即诗人自身)谢绝禄仕,安于穷居的高洁。蓼是生于水边的植物,入秋开红色小花,其味辛辣,蓼虫以蓼为食,却不以为苦,并不因此迁徙到味道更为甘美的葵、藿上去。葵即葵菜,是锦葵科植物,从《诗经》时代起便是人们生活中重要的蔬菜,至唐宋渐渐式微。汉乐府《长歌行》中说“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所指的即是。如今传世的葵菜有冬葵,我国西南、湖南、江西等地还有食用,称为“冬寒菜”(又称“冬苋菜”),掌状绿叶,其味甘滑。藿指大豆叶,嫩时可食,也是毛虫所爱吃的东西。次联云小人器量狭小,见到旷士箪食瓢饮的生活,不堪其忧,却不明白旷士的胸怀是将出处穷达视为一致的。

以下八句,从“鸡鸣洛城里,禁门平旦开”至“日中安能止,钟鸣犹未归”,写城市的繁华与追逐名利者的扰攘。“洛城”指汉代东都洛阳,此处代指都城。鸡鸣五更,东方既白,城门初开,达官们已驾车骑自四方远集而来,腰间垂下的绅带与系冠的华丽缨带飘曳着长长的流风,沾带着远方的尘埃,其热闹与喧扰,岂是日中时所能停止的,到了钟鸣漏尽,城中已不应有行人的深夜,仍然还未归去。用车骑与冠带写城市的权势与繁华,是自东汉至六朝诗中常见的手法,此外常常用来营造氛围的,还有城市建筑,如《古诗十九首》中的“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八句夸饰写出一派蓬蓬生机后,更进一步写当今世靖时平,贤君爱才,进身颇易。君王自有决断,有明见,不受他人嫌猜影响,“士有一言合理,片善应时,则必分珪与之,使辞去草莱”(《文选》六臣注)。不仅有白璧之赐,更将筑起黄金之台,以待天下余贤。这里“黄金台”使用了燕昭王的典故,《上谷郡图经》曰:“黄金台,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之士。”这八句亦是如火如荼,世上既如此热闹非凡,今君有何患,独临路徘徊,而不精进于仕途呢?十六句的热闹衬着两句反问的清冷,我们遂明白旷士之迟徊不进,正因为不能行素带华缨者的追逐之事,因此只有“习苦不言非”了。

鲍照的另一首《咏史》,结构、主旨都与这篇《代放歌行》十分相似,而对比更为强烈:

五都矜财友,三川养声利。

百金不市死,明经有高位。

京城十二衢,飞甍各鳞次。

仕子飚华缨,游客竦轻辔。

明星辰未稀,轩盖已云至。

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

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

全诗十四句,前十二句都着墨于繁华:写都城之人尚富豪、好名利,写京城的街衢与飞甍,仕子的华缨与轩盖,清早的星辰尚未来得及变得稀疏,冠盖已如云而至。四时寒暑各异,而今日城市之繁华,好比春日最为娇媚之时。“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如此尘世纷纷之下,独有严君平隐于成都,以占卜为生,君平既弃世而不仕,世亦弃君平而不任。诗的收煞如此急促而简净,“以七韵言繁盛之如彼,以一韵言寂寞之如此”(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强烈对比下,使人愈发觉出寂静的悲哀。“君平独寂寞”,投射的是鲍照更为深永的寂寞吧,他贲张的心性使他终究不能像严君平那样,能够“每日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他是要“举杯断绝歌路难”的。而“身世两相弃”这样的语言,见出诗人的激愤,“毕竟君平终身不欲弃世”(吴淇《六朝选诗定论》)。

大明八年(464),孝武帝病卒。因为继位太子刘子业残虐无道,国内诸侯王很快掀起新一轮争夺皇位的战争。时鲍照为孝武帝第七子临海王子顼的前军参军,掌书记之任,亦被卷入战争中。宋明帝泰始二年(466),荆州城被宋明帝刘彧的军队所破,鲍照在城中“为乱兵所杀。”这是他寂寞人生的最后一笔,生于乱世之中,诗人比平常更难把握自己的命运,其结局往往更令人唏嘘。钟嵘说:“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虽隔了千余载的光阴,后世的人们读到诗人留存下来的吉光片羽,仍然可以感受到他那个焦灼的、寂寞的灵魂,这正是诗歌的动人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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