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遭遇温饱

时间:2022-07-18 08:16:32

为摆脱饥寒而苦苦挣扎,乃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温饱问题一朝解决,百无聊赖,堪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良性刺激与恶性犯罪

空虚和无聊要靠找刺激和找乐子来解决。刺激的手段繁多,有精致的、需要技巧和学习的,也有原始的、无技巧的、根本不需要任何学习的。当事者在受到无聊的驱动时面临着选择,而他们的选择受到自己的技巧储备的限制。比如,下棋无疑是排遣无聊的非常好的方法,但是这手段能够派上用场的前提是你必须学会它。诗歌、音乐、足球、击剑,等等,都是一样,在学习和掌握后才能给你带来乐子。人们缺乏找乐子的能力,是因为少年时代没有人教给他们。这些游戏的本领和习惯不是空虚的时候呼之即来的。

聊天也是一大娱乐,也是排遣空虚的一大手段。而聊天的功夫和习惯也是学出来的和练出来的。有趣的聊天是需要广博的知识的。

空虚无聊而又找不到有技巧的刺激和乐子,很可能急不可待地捡起最便利的刺激,就是暴力和越轨,于是增加了犯罪。巴斯卡说过:

我发现一切罪过只源于一个事实:人们没有能力安静地坐着。

现在遭遇“安静地坐着”的挑战的人口极大地增长。没有一个很好地应对,犯罪怎么可能不增加呢?无技巧和低技巧的刺激活动,当然不是一定诉诸暴力和吸毒之类。但是当避开这类强刺激后,能选择到的就只是刺激小、乐趣低的活动。比如看电视、购物、开车这样的乐趣和刺激较低的活动,实际上并不能真正有效地排遣无聊,因而并没有使当事者处于较好的精神状态。

一句话,教育并不能改变本能,但可以为本能的充分实现,提供新的渠道。

暴发户与老贵族

凯恩斯在1930年说,生产问题将在一百年内解决,他感到非常忧虑,他不知道人类将如何打发他们赢得的闲暇。康尼夫说,财富是反自然的,进化没有帮助我们准备好应付巨额财富的到来。我们说,贵族阶层早就率先遇到了这个问题,不管成败,至少,贵族们对此有了一定经验。与之相比,暴发户们是初次遭遇财富和闲暇的,他们最容易应对不当,乃至发生休克。

老话说:一代学穿,两代学吃,三代学古董字画。衣冠是最容易的,可以一蹴而就,不然何来沐猴而冠之语。暴食豪饮,一掷千金,其实也容易。这里所说的难学,不是指花钱的能力,而是指品味的能力,那必须从小接触各种美食,必须是童子功。这种吃,已经有了鉴赏和玩味的意思。文物字画当然更是纯粹的玩了。一切有深度的游戏,都有较长的学习过程。个人如此,国家也是这样。

美国是当今世界的首富。可是欧洲人一直在嘲笑它,一些美国人也在自嘲。

塞托夫斯基说:西德(联邦德国)人均只消耗不到美国人均一半的资源,但是西德人度假、运动、从事艺术活动的时间是美国人的两倍。美国人均花费在旅游上的时间比西欧所有国家都少。20世纪90年代,欧洲国家的直接旅游收入是1700亿美元,是美国的两倍多。

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的快餐店在公共饮食业中占40%,而英国不超过12%,法国不超过4%。美国人消费了更多的罐头食品。美国人消费的新鲜蔬菜占消费蔬菜总量的67.4%,而欧洲人占77.6%。美国人消费的新鲜水果占水果总量的62.0%,欧洲人是87.2%。据1966年的一项调查,美国人每天吃饭的时间共69.8分钟,欧洲人是96.1分钟。这些并不能说明欧洲人消费的物质更多,而说明,他们更重视生活的乐趣和质量。抵制麦当劳登陆欧洲的原因正在于此。

中国不同于欧洲,也不同于美国。一方面,中国的文化传统比欧洲更悠久,但是我们的传统中断了,被我们自己打碎了。我们有《论语》,有围棋,有美食,有武术,等等,但是游戏的心态,健康休闲的习惯,在我们的行为层面上中断了;谈天吹牛的公共场所消失了。另一方面,中国经济上,比美国更暴发,中国的富人和白领阶层几乎只有20年的历史。因此,我们的富人不懂吃喝,却可以天天都是豪华的宴席。麦当劳可以在吃文化最深厚的国家中铺天盖地,食客盈门。

经济发展以后我们面临着“软着陆”。这里的“软着陆”不是经济放慢速度的问题,而是一些人富裕后学习休闲和消遣的问题。

贵族文化与大众文化

现代社会的最大特征之一是民主化。一说到民主化人们就会想到政治。而实际上,经济的民主化和文化的民主化是与政治的民主化同步而行,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经济上生产经营权的多元化,文化上底层文化对主流文化的影响力,商品与文化在消费上的普及,都是经济民主与文化民主的证明。在战斗者、鼓吹者和研究者、批判者那里,民主的含义是不同的。前者认为民主是最好,后者认为民主是次坏。西谚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类的社会中何来完美的制度。一个坚持怀疑精神的人,即使在为民主奋斗,也要思考民主的负面。特别是那些为社会做文化准备的思想者们,当意识到民主注定将来临,就更要思考民主的负面,以期减少代价,并尽力保留住前民主时代的优良的遗产。

民主制度最易被人误解的就是以为它是人民做主,是为了满足人民的利益。但是人民的利益是分歧的,人民是无法共同决定一桩事情的,其中每个成员的影响力是不同的。熊彼特说:民主政治并不意味也不能意味人民真正的统治――就“人民”和“统治”两词的任何明显意义而言――民主政治的意思只能是:人们有接受和拒绝将要来统治他们的人的机会。

民主制在政治上表现为政治家提出见解,大众选择。民主制在经济和文化(后者在商人的作用下日益商业化)上的表现是,商人提供商品或服务,大众选择。前者演化成了代议制。后者的机制是时尚,表现为大众文化。

大众文化中的商品或风格,是商人供应的。而大众是如何选择呢?往往是跟随时尚,也就是从众。而荒诞的是众人竟然都在从众。领航员是绝对没有的,流行带有巨大的偶然性,跟随潮流实质上是盲目的。而当代的生产力和所谓“创造力”又是巨大的,于是一种作品产生了,不经小圈子深化,就迅速面对大众,在大众相互依赖的盲目抉择后,要么破灭,要么风光,乃至成为时尚。

此前的贵族文化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文化产品的生产力小,那时文化的生产者少而精,并且其多数是服务于贵族的。这些产品首先在贵族的小圈子中鉴别、筛选。被小圈子选中、接受、享用并逐渐完善的东西,缓慢地从小圈子中流溢出来,走向社会。那里有领航员,他们是文化素质更高的一些人。

时尚和大众文化很可能要比其政治上的姊妹制度代议制更为拙劣。因为它有巨大的盲目性。乃至,它要比它政治上的姊妹――政治民主制,遭遇到更为猛烈的批评。文化保守主义的声音,半个世纪以来绵延不绝,其中的一个突出特征是,他们不是来自政治上的保皇党,而多数来自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

为什么我们丝毫没有想为贵族政治招魂,却企图在现代社会中为贵族文化保留园地?因为现代社会是高度功利的,物质的。最优秀的文化应该是非功利的。贵族因温饱的解决,一部分优秀分子开始了非功利的精神探讨,创造出灿烂的文化。今天全社会的温饱即将解决。且因为在文化的鉴赏能力上人们的素质是不等的,时尚不应该成为文化选择上与政治普选制对等的制度。文化选择机制是一个一点也不次要于政治选择机制的问题。

(摘自《后物欲时代的来临》)

上一篇:首次面试的“六项注意” 下一篇:有关“承诺”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