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哥

时间:2022-07-17 02:10:30

大哥第一次来我家那天,下着小雨,深秋的雨被风吹打在脸上竟已是透心凉。

进门,大哥将一大麻袋从肩上卸下,拿衣袖往脸上使劲地擦,白衬衫全贴在了身上。见我愣着,他就朝我尴尬地一笑,非洲难民样。

我赶忙将大哥拉进屋,他一边换鞋一边对我解释,来时没什么可带的,家里种的花生,还没有晒干,你最喜欢吃的。

趁着大哥说话的空,我将那袋花生拖向厨房,花生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大哥冒雨扛着这么重的东西跑了近百里路来看我,可真难为了他。

中午的时候,先生回来了,带着他几个要好的同事。看着他们海阔天空神聊,大哥自是插不上只言片语,他逗了儿子一会儿,就来到厨房帮我做菜。

现在你在家还做饭啊?见大哥切菜的刀法纯熟,我随口问道。

是啊,你知道你嫂子那人做什么事儿都没有一点耐性,做出的饭菜也是没有啥味道的,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虽然天天粗茶淡饭的,但还是要经常给他们改改口味。

大哥淡淡的一席话让我无语。

午饭时,先生和同事在餐厅吃,我和大哥还有儿子就把饭局转移到了客厅。一向不喜食荤的儿子那天却对一盘兔肉大快朵颐。那些兔肉是特意招待大哥的,见儿子贪吃,大哥就把我夹到他碗内的肉又一一夹给儿子。

好吃吗?大哥歪头问儿子。

好吃!儿子欢喜得鼓起了腮帮子。

好好,宝宝爱吃就好,下次回去舅舅也给你做!大哥恍如小孩。

吃过午饭,先生的同事相继离去,先生也被儿子缠着去了动物园。我和大哥坐在厅里闲聊,问及当年的收成,大哥叹息,天气干旱,秋庄稼大多只收了一半。那怎么不浇灌呢?我问。大哥苦笑说,农村现在的情况你不了解,原来的那几口井都快报废了,井里的那点水根本就浇不了一亩地,本来前年说好了村里家家都集资一些钱再打几口井,可这两年种庄稼根本就不挣钱,所以村里好多人家丢了地外出打工去了,打井的事就再没人管了。

大哥走后的当晚,我辗转难眠,就同先生商量着想在城里给大哥找份工作。大哥虽文化不高,但他诚恳勤劳,在城里可以凭力气吃饭,尽管苦点累点,但至少可以免受田间的风吹日晒。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对大哥来说也是旱涝保收了。

我的想法,先生也赞同,第二天一早就联系到了有自己厂子的一个同学。

事情特别顺利,那家厂子碰巧正在招兵买马,大哥略通电工原理,可以到厂里做电工,有3个月的培训期,除去吃住,一个月还有600元的生活费,这对于大哥来说,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大哥就过来了。却不料,3个月培训期满后,先生同学的电话就打到了家里。大哥说是回家看看竟一去不返。先生的同学说,你们也知道厂里花了这么大力气集中培训是投入不少财力的,再说电工这份工作也不是谁都能去做的。又问,他真的是你们亲哥吗?我忙说是,这还能有假的。同学就嘟囔,咱们可都是自己人,你们可别骗我,他对别人说只是你老家的一个亲戚。

大哥怎么会这样啊?还说是老家亲戚?先生有些生气,可我了解大哥,知道他这样说,是不想得到额外照顾。可他不回来,莫非家里有了什么事?

我忙给母亲打电话,问她是否有老家的消息。母亲听我讲完事情的缘由,也生了气,说,早就跟你讲不要再管你大哥的事了,你非不听,这下好了,给别人惹出了麻烦。你大哥是什么人你们还不了解,一定是舍不得他那几亩地了,他生就的低黄瓜上不了高架子,一辈子就那样了!

看来,母亲还为当年的事怨着大哥。

15年前的春天,父亲终于得以从遥远的城市调回到故乡的这座小城。此后不久,我们全家就由乡下搬到了城里父亲身边。那年,大哥没有考取高中,他决定留在乡下外公外婆那里继续种田。可父亲不愿大哥就这样在农田里将一生荒废,最后就在市技工学校为他找来了一个招生名额。那时,技校毕业就可分配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全家人都为大哥有了这样一个好前途而高兴。

然而在暑期就要结束时,生性桀骜的二哥腿上却生出一大毒疮。我不喜欢二哥,在乡下时,他的自私和飞扬跋扈常常受到外公外婆的训斥,和他相比,外公外婆更疼爱腼腆和忠厚的大哥。失宠的二哥就把一腔怨气全发泄到大哥身上。对于二哥私下的欺辱,大哥通常表现得沉默而宽容。

那天下午,我和大哥正要出门玩耍,却见床上的二哥神神秘秘地冲着大哥喊,你过来,我给你5毛钱。当时对我来说,5毛钱可真是个太大的诱惑!我愣了一下就抢先朝二哥床前跑去。就在我伸手朝他要那5毛钱时,二哥竟一下子拉住了我的右手,对着我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疼得立马张嘴就哭。这时,大哥已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情急之中,他对着二哥的脑袋就是一掌,二哥一惊松开了我的手。

你为什么咬她?大哥怒视着二哥。

因为我恨你们,凭什么你们能蹦蹦跳跳的我就不能!二哥大叫,本来这一口是咬你的,谁让她跑得比你快。我恨死你了,我的腿这样都怪你,本来到医院做个手术很快就好了,可家里没钱,家里的钱都为你上学的事花光了……

就在二哥对大哥大吵大闹时,爸妈回来了,二哥趁机嘴巴一歪哭起来。

那天大哥是第一次打二哥,但他为此却受到了父母最严厉的责骂。

学校就要开学时,大哥对父亲说他决定不上技校了,留在乡下陪外公外婆。就这样大哥真的回到了乡下,父亲最后一次找他回城时,他正开着邻家的四轮拖拉机在田里犁地。父亲问,你不会后悔吗?他说,我就喜欢种地。

那年,大哥16岁。16岁的大哥在外公的调教下已成了村里的名人,犁地、摇耧、使牲畜样样得心应手,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农技在十里八村有口皆碑。

两年后,大哥订婚了,22岁那年,大哥做了父亲。至此,大哥彻底粉碎了父母对他寄予的一切梦想,母亲为此一直对他有怨气。

我是第二天乘车回乡下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外婆病重。瘫痪在床8年之久的外婆也许已时日不多。坐在外婆床前,大哥哀哀地说,那晚梦到外婆召他,他就赶回了,回来后忙着给外婆看病,忘了给厂里打招呼。说完,大哥从柜里取出两千元钱交给我,说,这钱你给厂里送去,算是赔偿,都怪哥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忙问,你不打算去厂里了?大哥低下头就说,外婆病成这样,需要人照料,外公年纪也大了,我怕是出不去了。

半个月后,外婆去世了。那天二哥也回来了,二哥这次回来,一是参加外婆的葬礼,二是筹钱。二哥一直都是父母的骄傲,大学毕业后考研,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这次回来筹钱是要买房,他讨了个研究生的女友,两人拟买下房后就结婚。

家里倾尽所有也只是为他凑了近8万元钱,但这些钱还不够他购房的首付。就在全家为此事愁眉不展之时,大哥送来了2万元钱。这钱是大哥种了半辈子庄稼一点一滴攒下的,其中一部分是他刚把家里存的近万斤麦子卖掉所得的。那些麦子大哥足足存了有5年,他舍不得卖,只想等落个好价钱再出手。最近麦子价格一直在下跌,一斤跌了好几分钱,几分钱不算什么,但对于大哥,卖掉了这些麦子就是几百元的损失,他辛辛苦苦了5年的希望也全落空了。

二哥不肯要大哥的钱,大哥生气了,说,都是自家兄弟,困难时帮一把就过去了,哥在乡下有这几亩地什么时候都饿不着,再说哥还承包了别人的十多亩田呢!

二哥握着大哥的手哭了。

外婆去世后不久,外公竟也病倒了。小时候,外婆和外公都格外疼我,为了照顾他,我请假带了儿子住了下来。

那段日子里,我和儿子每天都会吃到大哥亲手做的可口的饭菜,只是儿子又开始挑食。那天下午,侍候外公睡下后,大哥就一个人扛着一张破渔网出去了,直到傍晚才一跛一跛地赶回来。大哥光着上身,裤腿挽得高高的,左手抱着渔网,右手提着一只已奄奄一息的野兔。大哥进家门就叫着嫂子生火,自己在院子的水井边洗胳膊腿上的斑斑血迹。他说,前天看到有只野兔钻进了村边的乱坟岗,就怀疑里面有兔子窝,今天一去,果然野兔就出现了。当时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贪嘴的儿子终于吃到了大哥给他做的兔子肉。

一个月后,外公去世了。大哥为外公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村里人都说外公外婆好福气,养了这么孝顺的外孙。那天,听到大哥对人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意,是林子和生子凑的钱。回去我问大哥,明明是你自己一个人的钱,你这样,我心里更过意不去。大哥说,你也知道我的钱都给你二哥买房了。这些,都是你俩平时回来贴补我的,我没有花。

我听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外公外婆去世后,大哥开始变得精神恍惚。去医院治疗,效果也不明显。他的身体也不太好了,干不了重活,常常发呆。

过春节时,送上技校的侄子回家,大哥坐在村口的柳树下接我们。

我要儿子叫舅舅。儿子怯怯地看了大哥一眼,小声叫了一声。大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苹果递了过来,儿子看了看,却把它扔到了地上。

我一着急,拉过儿子抬手就打,大哥推开我,一把就将儿子揽在怀里。我心疼地捡起那个苹果在衣服上擦擦,大哥说,吃吧,吃!是哥给你留的。

我狠狠地咬了一口。

好吃吧?大哥拍拍我的头。

我用力地点头,泪水就汹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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