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沈从文笔下的凤凰

人总有一处一直想去而一直没去的地方，若是时间隔得很久了，便可称之为梦想。我总有很多想要去的地方，对我来讲，湘西的凤凰便是其中一处。我是一个在湖南求学的白族学子，是大学文学课让我重新认识了自称为“乡下人”的文坛巨匠沈从文先生以及他笔下那个动人而美丽的湘西凤凰，许多年前第一次读《边城》时，就已经被触动，随着阅读的增加，渐渐地被他笔下的湘西所吸引，似乎走进了他的作品深处，对于我而言，凤凰是沈从文的凤凰，深深地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凤凰在很多的人心中必定是一个遥远的美梦，而比这梦更加迷人的是沈从文的文字，那些像露珠一样透明清澈的文字把无数读者的心洗刷得干净透明，也把他们带到了一个令沈从文大半辈子为之魂牵梦绕的故乡凤凰。我曾经在沈先生的文字中无数次想过它的样子，总是希望能够亲临凤凰，感受这些动人的文字。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群朋友邀约下，我们便从长沙出发到达吉首，然后转乘汽车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凤凰古城，来到了翠翠的家乡，沈先生的故乡，这座被称作中国最美丽的小城，也是沈先生为之歌唱了一辈子的地方时，心中不免万分欢喜。都说凤凰是水做的，一点也不假，来到凤凰时，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中的凤凰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当我走进凤凰古城，沱江宛若一条翠绿的腰带穿城而过，岸边一幢幢富有浓郁土家族风韵的吊脚楼倒映在沱江上，水中有画，岸上有景，沿着沱江漫步，远处的山，云雾缭绕；近处的山，秀丽精致，不禁被群山环抱的凤凰古典秀美的景致吸引，这样的美景或许只有在唐诗宋词或水墨画中才寻得见。我只是千千万万远道而来的游客之一，来到凤凰，多半是为了沈从文，为着《边城》里的翠翠而来，为着这沱江和古旧的吊脚楼而来。

凤凰的美，多半是这些自然的风光，沈从文的凤凰最美的便是风景，这是一个世外桃源，是人间仙境。我身临其境，果真如此，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如诗如画，美不胜收，它们丝毫没有经过人工的雕琢，纯属大自然的产物。我随手翻开身边携带的沈从文文集，都是对这个地方美丽的描写，《鸭窠围的夜》中“两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的竹子，长年翠人。”《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里“两岸山头已较小，不在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色相间的邱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和多了。” “多美丽的一幅画图，一首诗！但除了一个从城市中因人事挤出的人觉得惊讶，难道还有谁看到这些光景神往？”看到这些令人神往的风景，他回忆着十六年前的日子，这日子过得太快了点，“望着这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突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点智慧。”这里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着他，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着他。“对万汇百物，对拉船的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里“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气逼人……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当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桃源与沅州》中他写到“那种黛色无际的岩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种小小回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这文字便是沈从文的故乡，凤凰是沈从文的源头和归宿，他把对故乡深深的爱，转化成最优美的文字，和这些美景融合在一起，他笔下的凤凰山水奇美，超凡脱俗，他用最真挚的感情描绘着养育他长大的故乡土地。一个他用心勾勒的色彩斑斓的凤凰，一个他力图用最原始的看法，最本真的面貌描绘的世外桃源，他内心所向往的最原生态的生活。在他平实、细腻的文字里，眼前的凤凰就是一幅幅彩色画卷，慢慢在我们面前打开，凤凰的山凤凰的水，牵动着来这里每一个游客的心。

凤凰的灵魂是这一湾沱江水，如果没有沱江，小城想必不会这样如诗如画，灵巧动人，沱江两岸是错落有致的吊脚楼群，这些吊脚楼大多成为了客栈、旅馆。吊脚楼上，成排的挂着大红灯笼，沱江上泛舟的人不少，很多身着民族服饰的船夫走走停停在江中，唱着应景的歌谣。观赏沱江最美的风景应该在虹桥，虹桥因为像一条雨后彩虹横卧于沱江上而得名，在桥最高处，可以远眺江中依稀可见的跳岩。当地人说，跳岩是一种古老的石墩，原来是一步一礅，需要跳着过去，如今为了方便游人通过，石墩上搭起了长长的木板，无意中成了沱江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在沿岸的街道上，店铺林立，酒坊茶庄，文物店，银铺，蜡染店，书店，酒吧，一户挨着一户。在街道随处可见的角落里，身穿土家族、苗族的老阿妈、妇女、姑娘们都在低头绣着民族工艺品，往来游人络绎不绝，可谓热闹非凡。

凤凰有着浓郁的湘西风情，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民俗活动，比如：端午赛龙舟，中秋舞龙舞狮，唱山歌、放蛊等等。对歌的风俗是凤凰当地人民表达感情的一种特有的方式，是男女谈情说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青年男子能否寻到理想的伴侣，都要凭他们唱歌的本事了。进入凤凰城，就如同进入了歌的海洋，沈从文《龙朱》中对歌的描写，便是最贴切的语言：“郎家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丈夫。抓住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仅仅是动听的歌，不是什么出身什么金钱什么地位，就使得爱情得到最自然最热情的绽放，是多么淳朴的民风啊。这些山歌优美动听情真意切，实实在在地表达了凤凰人爱情的纯粹和无法言说的浪漫，在岸上水中的对歌声中，我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的白族男女也擅长用对歌的方式表达真挚的情感，对歌全凭临场发挥，即兴编创，即兴演唱，唱的都是日常生活、生产劳动、理想追求、幸福爱情，我突然觉得生活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人们真是一种幸福，他们用最简单的歌声体会着最美好的生活。

当地人说，在这里的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过年。而端午赛龙舟则是最隆重的活动，沈先生的《边城》也有描写“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划船的事各人在数天以前就早有了准备，分组分帮，各自选出了若干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练习进退。船只的形式，与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赛船过后，年轻的水手们在河里抢鸭子，人群里欢呼声、喝彩声一阵阵。晚上还有戏台，人们可以尽情地嬉戏欢乐，可以完整地体会到凤凰少数民族热闹丰富的文化生活，还有人们互帮互助的团结合作的精神。在这些节日里可以感受到凤凰人民生活的欢乐和幸福，他们的幸福是如此真实，如此单纯，如此打动人心。凤凰人的幸福远离了物质、远离了金钱，处处洋溢着一种满足乐观的生活态度。由于凤凰的地理环境较为闭塞，所以大部分保留了这个地方原始传统的风俗风貌。比如：放蛊、赶尸、行巫、落洞等神秘的民族风俗，还流行着辰州符，山鬼等等传说。这些风俗无论落后还是神秘，或者不可思议，却都是凤凰人生活最真实的呈现。

沈从文写了关于那么多湘西的那条河的上上下下，河的两岸，被河养育着的生命，以及他们生离死别的悲欢故事。虽然他的后半生远离了那条河，但是我们现在伴随着他的文字，回到这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欣赏水上和岸上的风景、歌声以及他念念不忘的人：蛮横勇敢的苗人，多情的水手，吊脚楼里的妇人，唱歌的女子，摆渡的少女和她的爷爷，水手，士兵，农民…… 如今在凤凰人身上，我们依然可以找寻湘西人独特的生活方式和原始的天性，在这样一个地方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了这群湘西人的正直善良，坚韧顽强，淳朴天真，重义轻利的品格，正如沈从文所说的，我们似乎也寻找到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季羡林先生说过，在近现代文学史上造诣之高鲁迅以后就是沈从文了。湘西这快神秘的土地以其独特的人文氛围养育出了多少人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凤凰也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除了沈从文以外，有民国总理熊希龄，有鬼才之称的大画家黄永玉……这个人才济济的地方也孕育了凤凰独特的文化氛围。而沈从文的故居则是到凤凰必去的地方，它位于凤凰老城的一条小巷中，是一座明清建筑风格的四合院，院子里有小天井，用石板铺成，他的故居所有都用木材建筑，没有雕龙刻凤，但显得小巧精致，古色古香。特别是那些带有湘西风味的雕花木窗，琢工精良，格外引人注目。1902年，沈从文先生就诞生在这里，他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故居静静地身处在小巷的深处，如同主人一般平和而寂静。离开了他的故居，我们来到了沈从文的墓地，没想到一代文豪竟然长眠在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坟墓，只是一块没有任何雕饰的石块，上面刻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识人”，在墓碑的背面，刻着一段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寥寥几句，却是沈老一生的写照。在离墓碑不远处有一石碑，刻着“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看着这一切，我深深地体会到一位文豪对故乡的魂牵梦绕和那份感人至深的故乡情结。凤凰始终是凤凰人的故乡，不论你走过多少地方的桥，看过多少地方的云，喝过多少地方的水，爱过多少地方的人，你的灵魂永远属于你的故乡，千百年以后还会在凤凰这座小城上空飘荡。沈先生是以一个士兵的身份离开故土的，又以一个文豪的身份让世人知道他及凤凰，最后以一个中国古代文物专家的称号回到故里，他一辈子都在歌唱故乡，将他的故乡唱美、唱绝，他的乡愁感染了来这里的千万游客，无不点燃起他们的归乡之意，也包括我自己。

夜幕降临了，沱江的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吊脚楼上的红灯笼已经被点亮，古老的水车缓缓地转动着，两岸街边的灯火渐渐点亮，在江面上游人们把一盏盏象征着祝福的河灯送入江中，飘向远方。夜色中的凤凰，四处弥漫着古老而又现代的气息，如梦如幻，让人忘了身在何处。我静静地离开了这个因沈从文而美丽的凤凰，带着他笔下充满诗情画意，具有原生态气息的湘西世界，心中则留下了一个五彩斑斓，魂牵梦绕的湘西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