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语文拒绝“伪对话”

时间:2022-07-17 11:48:10

真语文拒绝“伪对话”

假语文其症甚顽,症状甚多,多媒体豪华包装不过是最表面现象,其较隐蔽者乃是教师“满堂问”,挟举国皆然之势,以假乱真,被视为天经地义,甚至上升为行政规范。极端者,规定教师讲授“少少益善”,每堂课提问须四十次以上,违者扣分。殊不知,对话与讲授相比,费时较长,数量越多内涵越简,难免肤浅,教师只问不答,必然拖拉磨蹭;所问层次越深,越须反复探索,所费时间更长。所问之数量与质量成反比,此是常识。故真语文,所问必然少而深,当以画龙点睛喻之。

“满堂问”的心理根源乃在教师的怯于告知,告知和质疑是对立的统一,单方面的告知不管来自教师或学生,均违背对话根本原则。其实,对话就是双方互相告知。在《论语》和《孟子》里,单方告知叫作“曰”,不同意对方的告知叫作“对”。对话就是相互的告知和讨论。“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是单方告知,而“对曰”意含反驳,故汉语中有对答、对策、对应、对质之说。对话的起码条件是双方均有自己的、不同于对方的语言。各有自己的语言,就可能对答如流;没有自己的语言,只能无言以对,或者顾左右而言他。英文“对话(dialog)”一词的前缀di来自拉丁语,是“二”的意思;而logos[-logue]系希腊语之后缀,是“话”的意思。

哲学意义上的对话,指两个主体之间的交流和交锋。“满堂问”抑制教师告知,在理论上和实践上不但违背了西方平等对话的基本原则,而且违背了中国传统的师道。韩愈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授业都是教师告知,解惑的前提乃是学生质疑,故解惑隐含着双向的告知。汉语中的“学问”,就是学和问对立的统一。西方教育理论把学生质疑作为教学成功的准则,师生对话,发问者基本是学生,告知者往往是教师。一位美国教师教《灰姑娘》是这样总结的:“虽然辛黛瑞拉有仙女帮助,但是如果她轻易地放弃了机会,也是得不到幸福的。后妈不爱她,但却不能够让她不爱自己,就是因为爱自己,她才有幸福。没有人可以阻止辛黛瑞拉当上王后,除了她自己。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你爱自己。如果别人不够爱你,你更要加倍地爱自己。”

平等对话,并没有妨碍这位美国教师在文本分析时传授“爱自己”的人生理念。这里一连串的质疑(设问),都由教师在告知中提出,层层深入。不难看出,传道、授业、质疑和解惑,并不是分裂的,而是统一的有机整体。由此观之,具有坚定的人生信念和深厚的专业素养的教师才能循循善诱、得心应手地突破学生心智的限度。

“满堂问”,对学生主动质疑的潜在动机是一种压抑。“满堂问”特别强调“不依靠告知”,普遍表现为一味强调学生自己进入作者的感情世界,所问基于体悟文本情景,找出表现此等情景的关键词等等,结果只能是迫使学生被动接受。严格说来,此等问答其实是先有结论(文章处处皆好),再让学生举例填充,不论从性质上还是从功能上讲,都不能算是对话。对话之功能,乃在化被动接受为主动质疑,学生不能主动质疑,就会陷于被动,不管课堂多么热闹,只是从已知到已知的平面滑行。此等对话就是伪对话。可悲的是,此等陷学生于被动的做法却被视为别无选择。

“满堂问”,病在幼稚,病在从常识到常识的平面滑行,把鸡毛蒜皮、不是问题的问题当成问题,而真正的问题却被遮蔽了。许多老师非常强调语基(语言基础知识),例如,比喻有明喻、暗喻,有本体、喻体等。但是,光有这些常识性的、粗糙的语基并不能解决具体问题。“燕山雪花大如席”用了什么修辞方法?齐声回答比喻(或夸张)。“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用了什么修辞手段?答比喻(或夸张)。这不过是把修辞的某一内涵贫困的范畴当作万能标签而已。对话比之讲授,之所以不惜耗时,就因为有突破学生心智、深化理解之功,如果限于常识,从已知到已知,则徒然浪费双方的时间。中学语文教材课后练习中有《世说新语·语言》的一段: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同样是比喻,何者为精?如能以此为契机提出问题,是为真问题激发真对话。但是,能抓住契机者已寥寥无几,能深入探索表现出真知灼见者,更是凤毛麟角。要让对话变得真实、有分量,就不能满足于比喻的构成以“本体与喻体的本质不同在性质上一点相通”这样的普遍常识。对话的目的就是要把个案的特殊性分析出来,以期突破已知。

以“空中撒盐”比“降雪”,符合“本质不同在性质上一点相通”的比喻规律,盐的形状、颜色与雪相通,但引起的联想却不及柳絮因风“切至”(《文心雕龙·比兴》)。盐粒是有硬度的,而雪花则没有;盐粒的质量大,下落是直线的,速度比较快;柳絮质量小,下落时方向不定,飘飘荡荡,很轻盈。在当时的诗文中,柳絮纷飞早已和春日景象联系在一起,引起的联想是诗意的。这个比喻,不但表层和深层都十分“切至”,而且富于诗意的精致联想,而谢朗的比喻则是比较粗糙的。同样可以用这个道理来研读“燕山雪花大如席”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二者同为诗的想象,前者不可重复的特点乃是通过北国雪花形态之巨,表现诗人情感之豪,后者的特点则是将边塞苦寒化为春花之繁,表现诗人以苦为美。

伪对话之伪,在于空而且虚,对话几同于废话。“语文课上和不上一个样”的抱怨概源于此。

“伪对话”问题的要害不在教师能不能提出问题,而是提出什么问题。问题必须是对学生来说真成问题的问题,真正能触动、激动、撼动原有认知水平的问题,这样的对话乃成真对话,此等对话与我国传统的教学相长观念异曲同工。在这方面,我国不乏杰出的范例。钱梦龙先生教《死海不死》,针对课文内容提问,死海蒸发量大,面积逐年递减,长此以往,是否有干涸之虞?学生议论纷纭。在钱先生的启发下,终于有一学生说,不会干涸,原因是蒸发使死海面积递减,蒸发量相应递减。南京师范大学附中王栋生老师教作文立论时提出:如果以“水滴石穿”为题如何立论?学生答,持之以恒。王老师继续提出问题冲击学生的初始认知,持之以恒是不是以柔克刚的唯一的条件?乃有学生补充,还要目标如一。这样连锁式、层层深化的提问有启智之功,是真对话。我后来建议,问题还可以进一步深化,让对话成色更真:“持之以恒,目标如一,是不是水滴一定就可以洞穿石头?有没有相反的可能?在溶洞中,水滴千万年,不但没有产生孔洞,相反却长出石笋来?”

伪对话皆有伪装。所谓“自主、合作、探究”肆意滥用,毫无分析,风行一时。以为三个臭皮匠一定能合成一个诸葛亮,殊不知文本的个案探究有很强的专业性,与数理化之具有标准答案不同,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奉献智慧,故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说不尽的《红楼梦》、说不尽的《再别康桥》。仅仅靠学生自发的主体性,很难突破一望而知的表层。三个臭皮匠合作探究,结果往往还是三个臭皮匠。此时,往往不是无话可对,而是表面上颇有见解,实际上把对话变成以贫乏常识遮蔽心智。如在解读《背影》时,有教师提出,哪里最生动?经过小组交流,获得共识,父亲爬月台最为生动。为什么?因为作者善于观察。教师乃布置作业,观察一事物,并为文。在理论上熟知对话互动生成的教师,应认识到上述对话其实是肤浅的空话。真对话要因势利导,进一步提出问题来,是不是观察得细致,就一定能写出好散文?教师如有盘活自己知识储备的自觉,则并不难将之与经典文本对照。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就没有亲临观察,却写出了千古名篇;而日日在岳阳楼前的滕子京写洞庭湖却写得十分平俗。同样,郦道元注《水经注》写三峡也根本没有去过(参见拙文《郦道元〈三峡〉:壮美豪情、秀美雅趣、凄美悲凉的三重奏》,《语文建设》2013年第3期)。

在对话中,教师不要当学生的尾巴,而要主导对话,把学生的伪对话变成真对话,就要有一定的学养。学养就是主导对话的本钱。伪对话之所以成为顽症,乃在于教师没有足够本钱,其极端者乃是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是伪问题。这种伪问题表面上堂而皇之,实际上歪曲了文本。

一位中学教师在结束《皇帝的新装》一课时提问:应该向谁学习?多数学生依其自发主体,回答应向孩子学习。为什么?因为敢于讲真话。此论得到教师的表扬。但是,也有学生说应该向骗子学习,因为骗子骗了国王和大臣,当为“义骗”。对于此论,教师只能给予同样的表扬。显然,使得教师陷入如此困境的,并不是学生,而是教师的伪问题引出了学生的诡辩。首先,纵观原文,皇帝和大臣并非完全受骗,更多是自我欺骗。安徒生为整个情节因果性设计了一个深邃的心理机制,并让骗子提出。皇帝漂亮的新装有一个特点:“任何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其次,骗子所骗的并不仅仅是皇帝和大臣。当皇帝光着躯体在街上游行的时候,站在街上和窗子里的人都赞叹皇上的新装漂亮。社会身份悬殊,但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心理动机却是同样的:谁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这样就会显得自己不称职,或是太愚蠢。

安徒生的深邃在于,揭示了不管国王还是大臣,不管平民还是贵族,都在自我欺骗并相互欺骗。只要对文本稍作具体分析,就不难看出,这个童话有寓言的哲理成分,它所批判的并不仅仅是统治阶级,而且是人类共同的心理弱点。

老师所提问题之伪,根源乃在教师对文本的理解局限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道德与反道德的二元对立。所谓应该向谁学习的问题首先就是个伪问题,不过,其伪比较隐晦,等到引出学生的伪回答时,教师束手无策,只好给予廉价的表扬,其性质乃是在伪对话的凌厉攻势下举手投降。

伪对话泛滥,原因甚多,其中最值得警惕的,乃是所谓多元解读绝对化,对英国谚语“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盲目迷信,而不察其片面。造成对文本误读歪读,群魔乱舞,见怪不怪,诸多教参、教辅、教案,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妖言惑众,谬种流传。针对此弊,赖瑞云教授有言,一千个哈姆雷特仍然是哈姆雷特,而不可能是罗密欧,解读文本的任务,在于从一千个哈姆雷特中提炼出最哈姆雷特者,防止假哈姆雷特混淆视听。

许多教师不明于此,把假对话看成金钥匙,对于五花八门的“哈姆雷特”一视同仁,这就产生了两种偏向。

第一,学生话语中虽吉光片羽,然触及文本深度者,教师不感其可贵,任其流失。一老师讲《木兰诗》,问学生木兰何许人也,学生几乎一致答曰,英雄,英勇善战。没有学生提及其形象生命乃是女英雄。只有一个学生并不十分自信地回答,这个英雄“挺爱美的”。教师对此种涉及文本深度的要害的观点,本该揪住不放,层层深入分析:《木兰诗》表现英雄,给予战事的篇幅却寥寥数句,而对其以女性身份承担起男性保家卫国的职责,不像男性那样,视立功受奖、光宗耀祖为天经地义,而是以恢复女儿平民身份为满足,则不惜排比铺张反复渲染。

第二,对于学生突如其来的歪论不能随机“将歪就正”,而是放任自流。一位老师讲《愚公移山》,学生提出,愚公要移山是因为山挡住他出门的路,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移山,只要把房子移到山前面去就是了。又有学生提出,愚公移了山,往哪儿放都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还有学生说,愚公移山根本没有效益,不可持续,很难保证他的子孙无条件地坚持下去。这些话看来都很有理,但是,从根本上来说,都解构了愚公移山的精神,脱离了文本的主旨,使对话成为真正的伪对话。老师的责任应该是坚持对文本的深入分析,把混乱的对话从危机中解救出来:愚公和智叟的矛盾在于,智叟认为,愚公之残年余力,不能毁山之一毛,移山根本不可能。而愚公则认为,山的体量是固定的、有限的,而愚公的子孙却是无限的。从理论上来说,愚公更有道理。但是,情节的结局,却不是愚公的子孙移走了山,而是操蛇神闻之命夸娥氏二子将山搬走。从情节因果来看,应该是智叟更有道理。然而,从文本深层来看,移走大山的“夸蛾氏”却含有深意。《天水师范学院学报》上有一篇文章考证出来,在古代汉语中,夸者,大也,蛾者,蚁也。[1]不管大蚂蚁有多大,比之太行、王屋二山,也是极其渺小的。可就是渺小的蚂蚁,却有着伟大的力量。文本情节逻辑显示,愚公虽然不能移山,他的精神却能使神灵畏惧而移山,这种精神的性质,乃是大蚂蚁精神。显而易见,愚公移山的寓言,是一首大蚂蚁移山精神的颂歌。问题到此,还没有穷尽此寓言的深意,还可以进一步提出问题:既然愚公是歌颂的对象,为什么命名中却有一个贬义的“愚”,而被批判的对象的命名却给了一个褒义的“智”?更深层的问题在于,既然愚公的“愚”是贬义的,为什么又称之为“公”,而那个以褒义命名的智叟为什么又给了一个并无褒义,而是带有相对贬义的“叟”?这样的矛盾修辞,不但是语言上的创新,而且是主旨的深化。这一点,早在晋朝张湛的注释中就有了:“俗谓之愚者,未必非智也;俗谓之智者,未必非愚也。”[2]表面上看来是愚的,恰恰是表现了为了理想矢志不移的伟大精神;表面上看来是智者,恰恰是鼠目寸光的老朽。

对话的起码目标是学生主动提出问题,学生一时不能提出问题,教师就要以自己的问题结合告知,对之进行启发。学生提“歪问题”,教师要随机激发,王谬就正,提出“正问题”。“满堂问”之伪,在于压抑学生的问题意识。满足于以学生自主体悟文本,实际上是取消了学生的问题意识,教师越俎代庖,反复诱使学生一步步进入预留的答案,学生只能被教师牵着鼻子走。如此“对话”,实质上是教师借学生之口自我独白。告知之所以必要,乃是教师把自己的问题转化为学生的,让学生由自发提高到自觉,获得主动,真对话才有可能发生。

当然,强调教师培养学生提问的能力,并不是说,提问和告知在一切条件下都绝对平衡。在特殊情况下,有些学者型老师,表面上是“满堂灌”,像上海的黄玉峰先生,上课时学术资源如倾盆大雨,思辨如天马行空,实践证明,教学效果是显著的,原因是他在讲授过程不断地自我设问、自我非难,实际上是在更高水平上提出更系统的问题。学生的主体性虽然不能每一堂课都立竿见影地提高,但在长期的潜移默化中大幅度地提升则是必然。说得直白一些,这样的高水平教师,就是“满堂灌”,也值得称赞。在法国,这样的教师可能比比皆是,需要改进的可能只是教学设计上的问题。“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启发式原则早已获得共识,留给我们的只是具体实施而已。

参考文献

[1]李子伟.“夸蛾氏”—“蚂蚁神”[J].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3(3):23—24.

[2]刘思远.为愚公移山正名[J].语文教学通讯,2009(6B):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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