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村庄

时间:2022-07-15 09:29:22

孤独的村庄

1

你也不留我,始终没有。

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村口。

一场早春的风可以削断她的背影。

她总巴望着我越来越陌生的回眸和位移。泪花里捧出叮咛。我走的匆忙,始终没有时间来听听村头的鸡鸣狗叫,甚至风声。关于村庄,只言片语也是在异乡偶尔萌生。回到村庄也经常看到那些袖珍式的狗,板凳状的,狮子状的,豺狼状的,生物基因变异的伟大之处在于一个世纪的短暂,瞬间里完成了宠物的袖珍化。村庄有人养着三四只小破狗,狗虽通人性,但并不通灵,见谁都摇头晃脑,见谁都嚷嚷一阵。见人打招呼,背后乱拉撒。三十多年前是知青下乡,三十年后是宠物下乡。

父亲从来没有送过我到村口,村庄是属于父亲的。我的离开是必然的,好像与他全然毫无关系。我的离开,就如胎儿最终要脱离母体,是必然的事情。有时我内心有莫名的惶恐和不安,父亲是不是忽视我的离开,是不是忽视我的存在。就象忽视村庄周围那些野生的蒿草一样。我走的时候,不得不叹了口气,毅然上了去县城的班车。那时,我还不懂得父亲的深沉和沉默。我时常回望着老家,却没有了那份留恋,尽管我在此度过我懵懂而幼稚无所知的生命初年。现在,我可以随便进去,奶奶老了,眼花,耳背,时常连抹布、火炉钎子、放鸡蛋的瓦罐都找不到了,常以为是我母亲拿取的。是的,许多人老了,都非常的懂得“舍得”,可奶奶却很会经营自己的晚年,很吝啬的守着老家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但要仍旧感谢她,这么多年活着为我们守护着那个破旧的家园。其实,老家的东边那堵旧院墙都随手可以推倒了,但没有被推倒,兵马俑一样站立成一列,参差不齐的墙头上,深绿色的青苔、挨着墙缝里挣扎出来的枣树,象奶奶一样顽强的活着。有时,我真想砍掉那些树,推掉那些墙。我看着惊恐和担心,裂开的墙缝可以看到邻家的院子。那墙是危墙,那树是半空的树。奶奶老了,无法每年亲自摘到那些枣。我打算挖掉它们,父亲发现了,没有让我去,我手上的镢头桄榔的掉在地上。可是,村庄里的许多东西在腐朽和埋葬着,腐朽和埋葬意味着消逝,有生命的人,牲畜,庄稼和树木。父亲出去了,一个人到后山坡上的果园去了,头也不回,秦腔和汗珠一起奔落到黄土的深处,他已经不再豪迈而野性的嘶吼一声粗犷的王朝马汉,村庄留给父亲的沉默和伤痛比遗憾更多。老家那颓唐的窑洞还睁着惊恐的眼睛,我与之似曾相识,因为我的童年有一半属于他们。他们的眼神是那样的令我不安,我看到那老泪纵横的窑洞上那深深的伤口,看到我缺奶断粮的童年。

年初,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后,我在白雪覆盖的窑洞门旁发现了一只冻死的饿猫,枯黄的毛撩拨着我对于生命的某种箴言,小时候就是在这个窑洞里爷爷说猫有九条命。记得那时我问爷爷,你也九条吗?爷爷笑呵呵地说,没有九条,我咋能活到现在呢?其实爷爷只活到一轮甲子。爷爷死后的灵位就设在这个窑洞里。后来在门口,父亲为奶奶专门盖起的灶房也塌了,一堆堆的雪堆里没有了任何童年的蛛丝马迹了。

2

小时候,家里养着牛。那是我童年最好和最忠实的伙伴。牛的鼻子被铁箍的鼻圈给勒断了,我们从此以后都叫他象鼻子。

我时常出去给牛割草,每次出去,我会很惯性地将钥匙压在老家门口的石墩下面。破旧而黑漆褪的发白的门,守护着老家许多年月。石墩就是两个小门神似的。有一年我打外边回来,搬开石墩,发现钥匙铁锈斑驳不堪,已经面目全非了。古语云:商人重利轻别离,我并非商人。可我的钥匙已经没有用了。打开心灵的钥匙没有了。

后来,在省城住的叔叔回来把老家的门翻新了一下,“轰隆”一声,老墙伴着摧枯拉朽的势头就倒了,我拍打着破旧的院门,大声地喊我的乳名,那个陌生的名字停留在半空中。那时村里已没有几户人家,到处是桐树槐树杨树园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沟野地,我常挂在院墙外的槐树上,像只风筝,张望着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和村庄,泪眼蒙,不知所措。

我忘记了许多事情,其实人生就是不断的忘记或者被忘记。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走过的路,吃过的饭,喝过的水,还有爱过的人,恨过的人。这些年,我忘记了具体离家的日子,那是最容易忘记和被忽略的生命瞬间。我从小就在邻村上学,然后就到了县城,然后再到南方,求学,工作,命运就被搁在不是自己的远离村庄的地方。那时,年少轻狂不谙世事的我,是那样的迷信农业的生殖力量和汗水里的秘密咒语:一辈子和父亲一起看着庄稼长高,成熟,收割,在乡下过活我的余生。可能村子里的老人都知道,除了割草、锄草、种麦、割麦,我什么也不会。青春的悸动和梦想总盘旋着,村子周围任何一条羊肠小道,随便一件小事情,蝴蝶的翩跹,青蛇的信子,野的召唤,蚂蚁的回家,都可以把我的视线带到很远的地方去。许多年了,我却没有多少机会实现这个希冀。我上完大学又回到了乡下,我在离村庄较远的地方教书,象乡下农民种庄稼一样务弄一群半大不小,不谙世事的孩子。我在四堵墙里营造这卑微而简单的生活。这些年,村里人就是为一些小事情,为了赚钱,为了生存,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踪影。记得,我和父亲在发白雨的下夜在自留地赶水浇地。旱腰带的村子,好不容易领受老天的这次垂青。银色的闪电游龙一样在西边天空奔跑,炸雷在我们头顶开花,我和父亲光着脚丫子在雨水和泥水里奔忙。那时我还在上完小。记得,我和父亲赶着牛车,阳光打在我们的脸上是那样的温暖和亲昵,我们去平原上水地人家的包谷地边去拉别人弃了的包谷秆,被人数落,被人当作贼看。记得,那样的黄昏,我领着一群孩子骑在一片唐朝留下的石马上。我们骑上它,随时都有奔赴月球的可能。晚风把我们吹回家,炊烟在沟坡不远处氤氲而出。贼亮贼亮的月亮触摸着我的心事。

平日里,人们总是把割草锄地看得太平常。出门到地里干活干半天是极其平常的事情。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铁锨、锄头就出去了。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看不到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生活琐事,耗着生命的温暖。我现在回去时,已看不到那些熟悉的背影了,一茬一茬的孩子庄稼一样冒出地面。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小伙子已经没有几个了。只剩下晒太阳的老人和一堆下棋的中年人。最后只剩下一院空落的衰草和瓦房。你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老屋,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镰刀什么的。门上挂一把黑乎乎的铁将军。

石磨,大口窖,那些本该退出乡村历史舞台的文物,在村子西头的老屋痴情地等待遥无归期的我。我曾经回去找过,它们在一片草莽中已经失踪多年。老屋已老,古旧破裂的窑洞撼着我脆弱而单薄的梦境。

3

八月,我出去翻地,和父亲一起。一翻就是一晌,一晌就是一亩地。黄豆大的汗珠在圆头锨上奔跑,父亲乐呵呵地磕着烟斗里的烟灰。父亲有一把好锨,锃亮的锨刃上停留着月亮的笑脸。月亮下的父亲和月亮一起奔忙。月亮绕着地球转,我跟着父亲干。

我回头看着村庄,每次都那么匆忙。家里的窑洞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就一塌糊涂,成了一块空地,连着颓圮的窑背。后来父亲就拾掇了一下,和母亲用小架子车,一车一车,把土拉到外边。盖了间简易的羊房后,母亲那时就开始成为村人眼中的放羊娃,上沟下崖,风风雨雨,那年母亲不到五十岁。羊是已经病逝的哥哥当年从叔叔那里要了二百块钱,做了本,买了第一只羊,是和小姨和姨夫去赵镇买的。母亲这一放就是七八年光景。我已经工作了,但母亲还是放不下每一茬羊中最后的一只羊。我不止一次劝过母亲,母亲五十多岁的人,身子一阵风可以吹倒的样子,但就是撑着。我看着他们活的那样艰辛,却没有办法,别人的苦难我们永远无法代替他们承受和痛苦。只有在这个村庄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母亲的辛劳。

故乡永远是你生命永不枯萎的梦境和最后的归宿。

在一个地方生活惯了,人都活出磁性了。

每个乡村出生长大的人,生你养你的村庄就是你的磁场。仿佛那土地,那牛羊,那草木,那鸟虫,那味道,会使劲地吸着你,牢牢地。你的生命就是沿着这些普通而细微的事物组成的磁线延伸的。在一个村庄呆得太久了,就会感到流淌的时间在你身上慢下来,堵住了,只剩下自己疲惫的影子在晃动、旋转。虽然有时有坐井观天的感觉,但好像早都过惯了这种日子。村庄的一切都在灰尘一样的脱落和遗失,记忆也似风筝一样断线,远远地,开始彻底撤离了我们时间的城池。村庄周围许多事物也在消逝着,经意的不经意的,所有的死亡都是孤独而冰冷的。时间搁在外边了,命也就撂在外边了。许多年轻人没有回到村庄就永远离开了。

我总以为在这个村庄里,我可以沉醉一百年,赚回一千个大梦,都不会有人喊醒你,更没有戳动你。狗在狗的梦中奔跑,羊在羊的故乡走散。昏昏沉沉的一场大觉把过去就给梦完了。我醒来的时候,门口的柴垛被父亲码得整整齐齐,小洋楼一样漂亮。我知道,所有陌生的门关上了,所有的窗该打开了,时间的缝隙里挤进来一些光阴的影子,明星的舞蹈一样,那些熟悉的风景,却在陌生的他乡。久违的风吹亮我的耳膜,我却不知道春天的方向光临故乡的消息。

现在,虽然我时常回家,包括每年寒暑假,足足两个多月,但我除了看看父母和妹妹,奶奶和叔婶,我已经不再关心任何关于村庄的东西了。我是一个逃离了故乡的人,但有父母在,村庄依然是我的村庄,故乡依旧是我的故乡。屋檐上那陌生的无名小花让我多了几分生疏,是谁让它搬到了我家的房顶,是谁让它扎根我梦寐的地方。肯定是那春风,穿越时间和地平线的春风。我却在他乡永远的流浪。我对村庄里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我带走了我所有的。包括我永不能带走的童年。象风一样把我该带走的带走了,村庄就成了片废墟,那里也开无名的花,我却嗅不到你的芬芳。我在异乡陌生冰冷的屋顶上活着。我看着屋顶的无名小花,几欲流泪,但我已经没有了那份来自村庄真实而持久的温暖与感动了。我目睹着亲人越来越少,村人越来越少。这个村庄里的一切,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停滞了。风吹刮着他们的田野,倏忽间黄了又绿。春雨落在留下的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声一声狗吠羊咩飞荡、回响着湿润而动感的音阶。空洞的时间中停留着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当我忽地变戏法一样站在七十四岁奶奶的面前,奶奶吃惊地问,你咋回来了,咋不好好工作呢?说回来就回来了。

沙尘暴在狂风中肆虐过长空,庄稼地一片一片地荒了。村子种庄稼的人越来越少,风把叮咛留在空地上。日子在大地上平凡的轮回。太阳落下,太阳升起。村西边有人死了,村东边有人出生了。轮回改变着村庄轮回的梦境和历史。

4

多少年前的事,总还牵扯着我的灵魂的末梢。

多少年前的那个下午,村庄里刮着大风,我爬到窑背上,说是窑,其实就是在我们所谓的新家西边的一个两三丈高的大土墩开了个洞,人勉强可以在里面站着活动。我现在在那常常就好象回到山顶洞人的穴居时代。那里面就是我们一家五口的厨房,我拨开荒芜疯长的蒿子,张望着,张望着,父亲没有回来,一天都没有回来。我个儿太小了,课桌那么高,我想爬上邻家房顶那截黑糊糊的烟囱,抬高脚尖朝远处望,一阵风随时可以把我像鸽子一样放飞。村庄就裹在无限的绿色的包裹里,绿色在水一样到处流泻,让你绝对无法觉得那不是在真实而诗意的乡村。村庄四周浩浩荡荡的一片庄稼地,荒芜的草莽,野生的李子树,横七竖八,猛烈地慌着脑袋,好像村子随时要被吹散在风中。可是父亲没有回来。风把村庄里没关好的门窗甩得啪啪直响,黑咕隆咚的空吼着,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满天满地都是风声,我害怕得不敢下来。母亲说,父亲是天刚亮时扛着一把锄头出去的。以前,父亲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出去。有时太阳藏到西天的时候才回来。那时,我们兄妹仨还小,不知道父亲钻在他一生无法走出的二亩自留地里做啥,更不知道有一件活儿会把父亲永远地留在一块地里。有时,黄昏的牛在夕阳中“哞哞”叫着,却没有见父亲的身影。村庄是父亲的伤口,日子是伤口上的盐。多年以来,父亲并没有享过什么福,年轻喜欢喝酒一喝就高,就撒酒疯,父亲现在最不能见酒。每天品咂着几两土旱烟。父亲就死死地看着自留地的果树,一天比一天少了,一天比一天老了,父亲也老了下来。树上的叶子一年比一年少,父亲的头发一年比一年白,霜一样打湿我的村庄。

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爷爷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在那里和我们隔着一堵墙,秘密的种植属于他的梦想。那一片连绵不断的果园里,那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无声地挥动着镢头,光线在他的头顶切割着他旺盛的生命的华光。他崛起的骨头撑着光线和岁月的风景。

我细细地触摸着一切,用我疼痛的目光,搜寻着属于时间的痕迹,直到我坚信再没有半朵花。一只鸟属于我,目光切割之处皆为伤口,没有一个伙伴属于我,步履所及之处皆为陌生。在一个三月的清晨,天刚麻麻亮,村里四下无声,我贼一般逃离了我的村庄。我背着行囊消失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没有来得及回头看它一眼。

记得,连片的西瓜地后是我家的玉米地,但仅仅属于不再复返的童年经验,那时我六七岁,啥都不知道的一个小屁孩。我的嗅觉里直到现在还有股味道,淡淡地,牛粪的味道一样珍贵。我为了能多拾些牛粪烧炕,总要吊瓶一样拖在牛屁股上,等那又稀又黄又臭的牛粪出现在我燃烧的眸子里。牛粪可以在一个人的目光里燃烧。村里,那些清晨和我一起拾牛粪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了,下世的下世,进城的进城。街上光屁股乱窜的孩子也一年比一年少,早早进了城,早早上了学。八月间,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看玉米或者看西瓜,甚至偷西瓜的人。看着玉米一天天成熟,西瓜一天天长大没有多少人问津,我只有用它们送人。

粮仓里,多了些八毛钱一斤的麦子,没有了任何粗粮。物价飞涨,猪肉一斤十三元,菜子油每斤十四元。村里再也没有一个看猪的,种菜籽的也没几家,而且被百年不遇的大雪冻坏了。那个墙头颓废的葫芦瓢耷拉着脑袋,再也不认识我似的。父亲盖了间小粮仓,但常常是空荡荡的,除了一筐碗碟,却没有了整袋的粮食。父亲务弄了大半生庄稼,可到了老来,果园荒废了,麦子不够吃。乡下人的命啊,真苦。可是比起当年讨饭吃的日子,父亲总乐呵呵地说,日子就像白蒸馍出锅,蒸蒸日上。我笑了,辛酸的那种。

5

高高的黄土山坡上,谁是你第一眼看到的头颅――炊烟?钻天杨?

当年的土匪的儿子养的驴驹比马大,哑巴的儿子做商人,寡妇的儿子当专家,村长的儿子进北京,这些早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时间慢慢地也在你逐渐死亡的神经面前或者减少或者死去。时间最终让一切归于平等。好在时间的地平线让一切归于了平等,孤独的村庄,你是否能让我有再次梦回故乡的感觉呢?

高高低低的瓦房和楼房被簇拥在果园中,简单的油彩多了几分生硬的线条。

回家的早晨起来,多想望一眼成排的麦垛,浪似的麦田。只有空荡荡的风中架起一绺绺葡萄架,红提、黑玫瑰、什么的名字就开始跃上我的炕头。我一直就在炕上蜷缩着。葡萄一样开始寻找大地。高高的杨树没有了,偶尔揸着的几个槐树被判割颈之行,等来年卖给城市里喜欢看风景的人们。行走在城市的人们,他们未必知道那些被过的风景槐是乡村的弃儿。村庄越走越远,城市越走越近。

城市一天天湮灭了村庄,村庄一天天靠近了城市。十字路口没了撑天的老槐树,没有了群鸟狂奏的窝巢。那轮古老的燃烧的太阳总让现代化的楼房涂上一层悲哀的怀旧色彩。

当泪水收敛于内心的一隅,梦想栖息于乡村,那生生世世攀缘的爱情,垂死般挣扎在岁月的肩头。我的村庄,你究竟去了哪里?一条不拐弯的河流穿越整个生命的昏晓。那泯灭不尽的永远是古朴而纯真的乡土情结。远方的远方是没有声音的河流,那曾经呜咽着悲伤的生命之流不复存在。时间焚烧后留下一片苍白的空洞。只有爱灼伤泥土的中央。遗失了青春,还有青春那段平平仄仄浅浅淡淡的爱之梦。那用咫尺丈量天涯的守望,那用相思缀结的心的距离,仅仅是一个白昼与黑夜的错爱,一个山水与岁月的误会。

W,我的好友,多年后,我从一个同学那儿得知你远在上海。那埋在心底的爱和怀念冉冉升起于记忆之岸。走过人间沧桑,悉数落花闲云。青春那幅窈窕而业已皴裂的山水画开始一片一片脱落。阳光下,那隔世的祈祷静默成一种无声无息的灰烬。远去的青春没有了燃烧的姿态,断裂的命运没有了飞翔的勇气。一次次用爱梦来填补虚设的人间真情的生活图景。最终,在岁月的额头刻下无悔而美丽的缺憾。

遥隔山水寄离情,茫茫无觅三千日。

青春来不及回首,已化一点飞鸿杳然远遁。于是,只留下永远无法缝合的的伤痛。和我的村庄一起孤独地居住在远方。甚至,突然一天,我在田野里瞥见一棵像我家的房子一样高的杨树高扬着头,在路边看到上中学时的相思林。就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内心的秘密分泌着、燃烧着,我开始怀疑我对乡村多年的眷恋是多余的。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有个黑影,似乎是麦垛。我有点担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才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树突然长出许多新的枝条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叶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蓊蓊郁郁。我想这棵老树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神经线上,一个旺水层里。都说我们这里的地下有宝贝,关中盗墓最猖獗的地方之一就在我们这里。村上唐代中兴名将郭子仪的墓冢被盗过几次,冰冷的尸首在旷野里晾着。都说地下有水。村上几十年以来打过好几眼井,都失败了。而邻村借助省上的扶贫款子一下就打了出来,我们村的水都是从那里买的。其实邻村的那个井就在我们村井的不远处,同一水平线啊!能打出水的地方,一定会让一个村的人活得像模像样。他们村有炼油厂,全铺柏油路,我们没有。人家把井里打出的水卖给了离我们二十多里路远的一个著名的饮料厂了。人和人有差别,村也一样。每当回家时,我从这里下车,我记住了这个地方,旁边隔着路是我们倒了的村碑。那是不是可耻的东西,我不知道,我已经与我的村庄没有了多少感情。我的牵挂是从村里带来的。我却把多余的牵挂给了和村庄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和事。我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和草全然不知。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下去了。暂时也是永远的搁在村庄的北边东边南边,埋掉。我们在坟墓旁边往活。

6

每逢晚秋时节,蛊惑梦境的往往是那些无谓的往事碎片,一如天空飘洒的细雨,把我失落的梦想打湿,把破碎无语的脚步踩上艰辛平凡的岁月。我沿着村庄的静谧把生命的缺憾铺陈下去。路没有尽头。醒来之后才知是一场诗一般的梦。秋天让梦想变得真实和坚硬。

我常常误以为失落的东西总可以寻回。那些滚落于山沟的童年时光,一截一截被岁月风化、吹散、送走。那些年少的梦就像此刻纷纷飘落的白雪,转瞬就会化为水滴,所以我从没有实现过那个梦,即或黄昏将永远滑入深夜。而村庄下的土地是实在的。可我的梦不在了,人已年届而立。

我把我的手伸进了你温暖的视线,就像当初的那个许诺。我把我的诺言埋在村北高大的皂角树下,就像当初把自己心爱的小狗埋在那里可以去默哀片刻。三月,听听那冷雨,我的和你的心,还有迷伤心的往事一起封锁着村庄的记忆之岸。我忘了我们曾经怎样相遇和别离。鸡血胸针的荒唐,燃烧青春的萌动与,我并不知我们是不是彼此相爱。我们让过去的存在远离,而只听宁静的心在回眸中跳动。我甘心情愿从亡失的岁月中拾起这一颗破碎的心。擦拭掉鲜血和灰尘,穿越如烟的往事,抓紧我冰凉的。带领我走那哪怕没有尽头的长路。当雪的夜晚真正沉落,我们听到宇宙在奋力凝聚着一片苍茫的白,而天空,像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天空在流血,心脏在涌动。

走上村庄的东沟边,用冰凉的手去触摸那泥土的真实。相信了那确实是真实的,但却满心忧伤。梦在靠着真实的时候就像是一只痛苦的蝉。你是否知道破碎的滋味?独抱高枝悲鸣之后,心的碎片会纷纷坠落。谁看着我走出那无助的孤单?已经很久了,没有人为我送行。当我的两只脚从悬空的地方轻轻降落,最后踏在坚实而松软的土地上。村庄却没有我最终能落脚的地方。

就在那个瞬间,我无意间触到了孤独中漂泊的冰冷。多想把那颗心贴上去,贴到旧的时光的尘封上。但那毫无意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所以我选择沉默无声的离去。我用我的手挡住我的脸。我看不清你脸上的红晕,更无法看到你眼底沉淀的悲伤。黄土坡上,肆虐着的风,并不诉说什么,却张扬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苍凉。我知道的,你飞鸿雪泥般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

也许多年以后,我们彼此都在寻找着丢失的时间的方向,我们在一团团枯萎的野花丛中匆匆相遇。从此纠缠起一种想念。想念有多长忧伤就有多长,盼望有多长人生就有多长,而梦想,是一个看不见的遥远的远方。我用两只手捧住脸和黑暗中看清的绝望。冰冷的誓言悬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看不穿的北方的原野被雪遮掩着封锁着。天空红的像女人流失的经血。那时,我全心感受这个瞬间所带来的全部暧昧意味。我不再想把梦想变为现实,当它永远无法实现时,既然已经创造了这个雪后的夜晚。创造比梦想更加完美和真实。伸手可触的是什么?是肌肤,是低而浓重的天空,是血色的暗红。为什么村庄那么历尽艰辛?我的步子却离故乡越来越远。孤独的村庄在天底下是孤零零的,只有春天山坡上的迎春花开的那样灿烂。谁把爱情凝固在一个停顿的回眸里。冬天深处传来遥远而空洞的声响。已经看不到村庄了。但那个下雪的夜晚在我的心头存在。

我也不常回去,奶奶一个人就住在村西的老家,但住的是红砖平房。孤独的享用着属于她的孤独。孤独的奶奶独享着属于她一个人的晚年。奶奶还是我的奶奶,村庄已不再是我的村庄。父亲和母亲一辈子就像搭错了弦的琴,咿咿呀呀地抽出生命的悲凉声响,在平凡而艰辛的人世村庄里一步步拉着命运的纤绳。那不是孤独的另一种旋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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