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的“一毛”

时间:2022-07-15 08:04:11

中国历史上曾有这么一个人:他生前声名远播,弟子遍布天下,死后却突然变得无声无息,既没有弟子替他整理著述,也没有人继承他的衣钵,甚至连生平、籍贯都渺不可考,后人只在批判他的文章里知道他叫杨朱,是当时一个影响巨大的思想家。大到什么程度呢?他的论敌孟子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意为当时天下的学子分为两派,不跟杨朱学,就跟墨翟学。但就像孟子其他激情有余,论理不足的文章一样,接下来他骂杨朱是“禽兽”,理由是“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人们因此造了一个词叫“一毛不拔”,来形容他的贪鄙、吝啬。但为什么人家不愿意拔自己的“一毛”就成“禽兽”了呢?如果真的是“禽兽”,你又怎么解释“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呢?

其实,这不是杨朱的原话,在《列子•杨朱篇》里,他是这样对弟子说的:“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也就是在“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的后面,还有一个“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即把整个天下拿来奉养我一人,我也不干。从个人的权利边界出发,他认为“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可见杨朱并非“一毛不拔”的吝啬鬼,而是懂得哪些是我应该有的,哪些是不该有的;是我的你不要夺走,不是我的,你给我我也不要。他的理想是:人人都不要损一毫,人人都不要利天下,尤其是不要以“利天下”的名义损别人的“一毫”,天下就大治了。请问,这是一个自私的人能达到的境界吗?

现在抛开孟子的断章取义不说,单就他有意摘出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一句看,也大可商榷。

首先是,由谁来拔?我想一般人包括杨朱,都不是真的不愿意拔出自己的一毛来救全世界,而是觉得以此微弱之力来救世界这事不靠谱。《列子•杨朱篇》有这样一段他与弟子禽骨的对话:“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就是说,在弟子反复追问的情况下,他也只是“没吭声”,而不是像孟子编造的“不为也”。如果他真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的话,又怎会开馆授徒、教书育人而桃李满天下呢?

我想,对杨朱来说,问题的关键是毛由谁来拔,拔了以后是不是真的能利天下?因为就“拔毛”而言,我拔和别人拔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的意志是由自己发出,自己判断并自己负责的;后者的意志是由外力强加的,虽然拔毛的手是我的,但动作是由别人的意志支配的,因而对拔了以后能否利天下我完全不能负责,更谈不上享有。既如此,我为什么要拔?

其次是,拔多少?一般人觉得杨朱自私,是因为他所受的损失极小,仅仅是“一毛”,而受益的范围却很大,是整个天下。岂不知这“一毛”他有权决定拔与不拔。也就是说,杨朱争的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项权利,是对自己的身体及其附属部件的支配权――从最本质的意义上看,人的各项权利都是对自己身体支配权的延续。吃饭和说话的权利可以看作是人对自己嘴巴的支配权,恋爱和婚姻的权利可以看作是人对自己生殖器的支配权,工作和迁徙的权利可以看作是人对自己手脚的支配权,学术和信仰的权利可以看作是人对自己头脑和心灵的支配权。因而身体是一个人最初也是最后的财产,那怕微小若“一毛”,也关系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和尊严,岂可随便让与?

对此,《列子•杨朱篇》这样记载了两个弟子的辩论:禽子在反复追问老师是否愿意去一毛而济一世,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后,找到他的同学孟孙阳发生了如下对话。孟孙阳先是问禽子:假如有人触犯一下你的皮肤,你就能得到万两黄金,你干还是不干?禽子不加思索地回答:干。孟又继续问:假若砍断你身体中的一节,你就能得到一个国家,你干还是不干?禽子就有些犹豫了。孟孙阳接着给他讲道理:一根毫毛和皮肤相比非常微小,皮肤和身体的一节相比又显得微小,这是再清楚不过的。然而,皮肤是由一根一根的毫毛积聚起来的,一节一节的身体是由一块一块的皮肤积聚起来的。就是说,这一根毫毛原本就是全身万分中的一分,你怎能轻视它?从这段对话看,孟孙阳显然比同学禽子更能理解老师的学问。

书读至此,拊掌叹息。要不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怎敢相信,这是千百年前的中国人说的?在春秋战国那个文明的破晓时分,一个普通学生就能对个人的权利认识得如此清楚,真叫今人惭愧。在孟孙阳看来,个人的权利被侵犯是遵循一个由小到大、由弱及强的顺序的,弱到一开始你甚至并不觉得,但你的整个生命就可能在这不知不觉中丧失。因为在这个侵犯的过程中,侵犯者侵犯的不只是你的财产,还有你财产的所有权。如果财产的所有权被侵犯,那么财产的名称、大小、主人的身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没有抵抗。如果侵犯者从一开始就遇到了抵抗,那么他的侵犯就会终止在“一毛”上;如果没有遇到抵抗,那么侵犯就会因默许而变得一帆风顺,顺延下来当然是:一毛――肌肤――四肢――整个生命。今天是“一毛”,明天就是“九牛”;今天是街边小贩,明天就可能是大人物。也就是说,这句话中的“一毛”仅仅是个象征,象征私有财产的神圣性――即使小到“一毛”,也凛然不可侵犯。

除了“一毛”微不足道,一般人觉得杨朱可恶,还有一个深层原因,认为“一毛”能“利天下”。但实际上“一毛”不可能“利天下”,只可能利了拔毛的人。

让我们想象一下:那时的伟大领袖周天子,早上起来宝座发热,想起他脚下的土地和受难的人民,寝食难安,茶饭不思,说他要“利天下”。具体内容是,要求天下每人拔一根毛,并为这项大型公益活动拟定了宣传词――“只要人人都献出一根毛,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假如每人都拔下了一根毛,那么共有多少呢?按当时天下“七国”计,每国三百万人,共两千多万,每人一根,就是两千多万根。怎么个“利”法呢?周天子把收上来的毛又一根不拉地发给了天下人。天下人虽然每人都得到了一根毛,但都很有意见,说:“我们人人都献出一根毛,是利天下的,不是利自己的。你现在把我们拔下的毛又还给我们,是什么意思呢?两件事情加起来不是等于什么也没做吗?”周天子听了很懊悔,说我原本是想给你们谋福利的,没想到你们不满意。好,现在我改变政策,将收上来的毛织成人毛衫给你们穿,看你们还说什么。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成了决定因素。各国诸侯、郡县官吏都纷纷转变观念,将原来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改造成“技术密集型产业”,也就是将原来简单的拔毛、发毛活动转变为科技含量高的纺织加工企业。没想到毛衣刚织好,问题又发生了。原来的毛发人人有份,现在用它来织人毛衫只织出一件,你说给谁穿呢?当然是周天子。七国诸侯一看人毛衫是好的,就强烈要求周天子再次开展此项活动,只是这次要求天下人不是拔一毛,而是拔七毛。依此类推,各国郡守也要求开展此项活动,只是要求拔七十毛、七百毛;各级县吏也一样,要求拔七千毛、七万毛……到最后,老百姓身上的毛都拔光了还不够,只好拿皮肤顶替;皮肤剥光了还不够,只好拿四肢顶替;四肢卸完了还不够,只好拿命顶替;命丧完了还不够,只好拿儿女顶替……

更可怕的是,“一毛”在这里仅仅是个象征,如果老百姓遇到个有雄才大略的“天子”,将“利天下”的材料由“一毛”换成货币,换成粮食,换成鲜血和生命;天子以及各级官吏也不仅仅为穿人毛衫,而是要买军火,造大炮,如之奈何?到那时,你说我虽同意“利天下”,但我并不同意你这个“利”法?晚了!因为“利天下”这时已成为一面旗帜,在这面旗帜下,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正确。不管是谁,只要抓住这面旗帜,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

杨朱的理想,正是在这个背景上显示出它的卓越。人人不损一毫,就是人人都不要做侵犯他人的事;人人不利天下,就是人人都不要拉大旗作虎皮。只要严守群己界限,身非我,不害;物非我,不有,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够了。不要整天想着治国平天下,更不要一想起全世界还有3/4的人没有解放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下事坏就坏在:人人争着利天下,反而害了天下,利了天下的君主。诚如黄宗羲所言:“使天下之人不得自私,不得自利,而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

这样的学说,它不失传谁失传?这样的思想家,他不失踪谁失踪?人人不利天下,难道你让各国诸侯今后征税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官”吗?还是圣人了不起,孟子在大骂杨朱“禽兽”时,一语道破杨朱学说的核心――“无君”。

至此,我才相信杨子“见歧道而哭”是真的。一门“无君”的学问,诞生在一方“忠君”的土地上;一个发现个人,痛惜生命的先知,眼看着他的种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焉能不哭?

(作者系文化学者、作家)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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