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语情态动词研究

时间:2022-07-14 07:42:05

手语情态动词研究

摘要:本文在梳理分析手语情态动词定义和分类,以及相关实例研究的基础上,指出情态动词的产生和演变主要有两条语法化路径:一是从手语中某个自主实词转变为稳固的情态标记;二是从手势进入手语系统。本文还初步分析了中国手语中表示可能性的两个词语,研究结果显示,中国手语情态动词同样遵循上述两条路径。

关键词:手语 情态动词 必要性 可能性 语法化路径

分类号:G762

1.引言

语言不仅是描述客观世界的一种工具,人们说话的同时也是在实施某种交流行为。交流构成了社会交际的基本要素,是交际过程的最小单位。Haansson和Westander指出,人们之所以常常将社会交际简单等同于口语交流,是因为对口语的研究最为透彻,而非其是唯一或最优的一种交际方式。实际上,手语和口语交流共享许多特点。如二者都是一种非个体行为,是交际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手语语言学在其发展的五十年里,在音系学、形态学和句法学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手语语用学研究始终相形见绌,尤其是在国内。刘润楠指出,“中国大陆手语语音学、音位学和形态学的研究已初见规模,而手语语义学和句法学只有零散的研究,手语语用学的研究则几乎为零”。令人欣喜的是,近年来国外已有部分语言学家对一些手语的语用机制做出了初步的探索,当中部分成果又集中在对情态动词的研究。以Comolli为代表的视觉人类学者将手语定义为一种“互动、文化技能的传播”。手语作为一种语言交流行为,使用者在互动时总是会表现出一定的心理态度或意见,这主要通过情态动词加以表达。可见,情态动词在手语交流中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鉴于国内手语语言学界对此话题尚不熟悉,因此引进这一成果大有必要。在这当中,又以美国手语情态动词研究最为丰富,因此本文首先阐释情态动词产生和演变的两条语法化路径,其次介绍美国手语情态动词分类,最后借用相关理论简要探讨中国手语中的部分情态动词。

情态动词在一个句子结构中,不对句子主语起叙述或修饰作用,仅表示说话者的某种心理状态或见解,是一种介于肯定和否定之间的中间地带。Long最早从形式上详细描写了美国手语情态动词的打法。Fischef和Gough在对美国手语动词的讨论中简要提及了情态动词,但没有涉及其语义以及篇章功能。Padden的研究虽然从篇章的角度弥补了上述不足,但重点却放在了对美国手语情态动词前置名词短语的探讨。美国新墨西哥大学手语语言学教授Wilcox夫妇首次从功能语言学的角度,揭示了听人的某些手势如何发展成为手语词汇,并进一步演变为情态动词的语法化机制。在这之后,Sherman Wilcox教授及其博士生延续这一思路,尝试从手语类型学的角度挖掘情态动词的普遍性与多样性。

2.情态动词的语法化机制

Wilcox指出,手语中的情态动词主要通过语法化产生,共有两条路径:一是由某个自主实词或者松散的篇章结构转变而来,这点与有声语言的语法化大致相同;二是由进入手语系统的手势演变而成,这点为手语所专有。我们结合实例来具体解释这两条路径。

2.1从实词到情态标记

在美国手语中存在一个表示实施某种行为必要性的情态动词,其打法为手掌平放,弯曲手指并向里运动数次。Wilcox、Rossini和pizzuto指出,许多手语(尤其是地中海地区)中都有该情态动词,并与表示“来(这里)”的实词密切相关。在美国手语中,该词的一个含义为要求实施某项行动,美国聋人也可以利用该手势表示需要对方提供更多的信息。其理据性可以解释为,只有当说话人出于自身考虑或者外部环境要求时,才会对某种信息的需求量更多,因此该手势从需要实施行动的具体含义获得了传递信息这种更为抽象的含义。这一观点也得到了其他手语语料的支持。如在加泰罗尼亚手语中,该手势原本表示邀请某人参加群体组织,后经过语法化获得“紧急情况(即必要性较大)”之义。在意大利手语中,该词则有“鼓励”的含义。该种语法化机制可以用语用推理和隐喻理论加以解释。只有当人们面对紧急情况或者需要帮助时,才会要求实施某项行动或者传递某种信息。Reddy的“管道隐喻”理论认为,实体的物理运动(如“来去”等)与信息传递过程有诸多共同点,后者实质上乃是将观点从心智中抽取出来,并转换成语言送达到其他人,与物理运动中人们通过位移抵达某地类似。该手势之所以还具有“鼓励”之义,是因为当人们常常通过实施某项行动以达到鼓励他人的目的,例如课堂上老师可以用手势示意学生回答某个问题。

Bybee等人指出,英语中的“可能(may)”一词最初只能专门用于生理能力,因为其与拉丁文中“potens(强壮的、有力量的)”一词同源。随着词义的泛化,也渐渐可以用于对任何能力的推断。这点在西班牙语和法语中都得到了映证。Wilcox等人提出,美国手语中的“可能,可以”一词也遵循了相同的语法化路径。从手势打法来看,“可能/可以”与“强壮”一词极其相似(图1和图2)。研究者之后发现这种语义联系在法国手语中也成立(图3和图4)。根据认知语言学的观点,生理能力是人类最为基础的一种能力。相比一般动物而言,人类在生理能力基础上才逐渐发展起了其他能力,这就是用于指代生理能力的词语可以用来表示其他能力的转喻基础。例如汉语中的“能”最初是指一种类似于熊的动物,其次才引申出具有超凡身体能力的人,最后才获得心理能力以及综合能力的含义。

2.2从手势到手语

语法化的第二条路径是手势如何进入手语系统成为固定的词汇。根据Zeshan的研究,大部分手语中的否定表达,其手动部分都是手掌朝外,手指朝上,手部左右摆动,并伴随有非受控特征,如摇头、嘟嘴或嘴角下拉等,这些与听人群体中的否定手势极其类似,表明手势和副语言交流特征可以通过语法化向语言系统演变的可能性。我们以美国手语“必须”以及意大利手语“不可能”两词说明第二条路径的演变机制。

语言学家在追寻美国手语的词源时,首先考察法国手语。,而后再探讨更早的手势来源。从图5和图6可以看出,美国手语中的“必须”明显与法国手语中的“应该”密切相关。相似的手势还有法国手语中的“责任”与“欠”。Dodwell也赞同这一说法,认为该手势自古有之,表示“坚持”,并引用了古罗马教育家昆体良的观点。后者于公元一世纪在描绘图7时,明确说“当手指地下时,表示坚持索要某物”。Wilcox等人推测,该手势最早用于表示金钱上的债务。根据一般经验,人们欠钱意味着背负必须还钱的责任与义务。随着语言演变,这种专门用于表示债务的手势逐渐泛化成为可以指代任何责任。

意大利手语中的“不可能”一词(图8)表示说话人对某事发生概率为零的主观判断。Wilcox等人在询问聋人意见以及查阅历史文献后指出,该词的打法与罗马天主教中的“祈福”手势有关。大拇指与小指围成,的圆圈代表耶稣既是人类所生,又是上帝之子,其余竖立的三指代表“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根据天主教教义,为死去的人祈福是宗教常见的一种仪式,“祈福”与“死亡”之间的语义联系具有相邻性,因此该手势进入意大利手语中逐渐变成可以用来指代“死亡”(图9),并且通过转喻进一步获得了“不可能”的含义。

因为根据一般经验,生理上的死亡通常意味着再也不可能做成任何事情,并且会带来悲伤绝望的情绪,二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

3.美国手语情态动词研究

Van der Auwera和Plullgian将情态动词分为“必要性”和“可能性”两大类。当说话人保证命题在所有情况下为真时,即为“必然性”;当说话人保证命题在部分情况下为真时,则为“可能性”。“必要性”和“可能性”都包括了“外部参与者情态”、“内部参与者情态”两小类。根据前人研究,我们将二者的分类大致总结如表1和表2。

3.1必要性

美国手语中的必要性主要通过词语“must(必须)”和“should(应该)”表示。“必须”的手势动作为,弯曲G手形的食指,手掌前移并同时向下,并重复数次。“应该”的打法是,G手形食指弯曲并紧按嘴唇,之后离开唇部并向下运动数次。但是在现代美国手语中,“应该”的此打法已不再使用,逐渐向“必须”靠拢,通常被视作后者的一种变体。

“必要性”中的“外部参与者情态”是指来自群体之外的说话人陈述行为或活动实施的必要性,具体又可分为“道义情态”与“非道义情态”。道义情态涉及了道义上的责任主体完成行为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多表现为指令。Shaffer曾举过一个例子,美国聋校老师在上课前,用手语对聋生说“上课前必须排好队”,情态动词“必须”位于动词之前。在这个句子里,可以明显感觉到来自于说话者的权威,并且说话者将自己排除在听话人群体之外。这种权威程度还有强弱之分,当权威程度较弱时,美国手语通常使用“应该”,反之则使用“必须”。相反,若不涉及说话者权威,则是一种“非道义情态”,表示说话者的一种建议。例如“他们(聋人团体)应该通力合作”,情态动词“应该”位于动词之前。在此情境下,说话人没有将自己当作团体中的一员,通常使用第三人称代词“他们”或者第二人称代词“你/你们”,并且给予其一定的建议,因此是一种“外部参与者情态”下的“非道义情态”。

和“外部参与者情态”不同的是,“内部参与者情态”是指说话人通过完成某项自己涉身其中的活动以符合言语行为中情态动词赋予的义务、能力和建议等语用关系。具体又可分为“生理必要性”与“建议性”。例如一位美国南部聋人在谈论自己由于长期习惯吃辣,因此点餐时不得不吃辣时,使用了“我必须吃辣椒,必须吃”的手语表达,这就是生理上的一种必要性。“建议性”通常以“我们”作为句子主语,与“外部参与者情态”较常使用“你们”或“他们”有所不同,这也体现了内部和外部视角的差异。例如,当一位聋人在谈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穷人,我们应当帮助他们”。说话人将自己当作了“我们”中的一员,因此是内部参与者情态。

3.2或然性

美国手语中用以表达“或然性”的情态动词“can(可能/可以)”表示有能力或者力量,其手势为双手呈S手形向前延伸,大拇指竖立,同时双手在短暂地顿挫之后快速向下运动。

“或然性”中的“外部参与者情态”可以表示说话人对某一命题真值的判断。说话人不是事物发展的掌控者或者参与者,因此表现的是对某个命题进行不确定的推测。例如,一位美国聋人在猜测其余聋人是否可以很好地使用一种爱尔兰字母系统时,使用了“他们可以操作该系统,而没有大的问题”的表达,表现了说话者身处情景之外,并对其他人能力的一种主观判断。“外部参与者情态”还可以用于表示许可。例如一位美国聋人母亲在向女儿讲述自己求学时,提到“聋校教师可以在课堂上打手语,但却使用手指拼读”。“可以”在此句中表示外部环境(如政府部门)允许教师使用手语,而不表示教师本身具有打手语的能力。

Wilcox、Rossini和Pizzuto还曾以意大利手语为例,说明外部参与者情态主观“判断”与外部环境是否“许可”之间的差别。意大利手语有三个动作表示“可能”的手势,根据其手形的不同,分别标记为“可能(O)”、“可能(F)”以及“可能(SS)”。三者的区别在于,“可能(O)”和“可能(F)”表示说话人对听话人本身是否有能力完成某事做出的判断,而“可能(SS)”则表示说话人对外部环境是否允许做某事可能性的判断。例如当聋人咨询一位技术熟练的修车工是否可以帮忙修理一辆破损的自行车时,如果使用“可能(O)”则显得极不礼貌,因为修车工显然是具有足够的知识和技能完成该项工作的。在此语境下,应当使用“可能(SS)”,表示询问外部环境(例如零件是否足够)是否允许修车工完成修理工作。“可能(O)”和“可能(F)”的差别则主要在句法功能上。前者多用于语篇当中,表现出更多的情态意义,后者则多做形容词定语,表示“有能力的”,这点与口语不同。如在汉语中,无论是上述何种情况,都只用“可以”一个词语加以表示。

“内部参与者情态”情态动词既可用于表示说话人具有一定的“生理能力”完成某种行为(如搬起一百斤的重物等),也可表示其有足够的“心智能力”做成某事(如回答问题等)。值得指出的是,这种区分只是出于方法论上的考虑,因为某些有声语言倾向于使用不同的词汇区分二者。例如can(能够)在古代英语中表示心智能力,而may(可能)则指代生理能力。但由于目前对手语中的情态系统研究有限,暂时没有发现任何使用不同的情态词语区分这两种能力的实例。可能的原因是,某些行为或者活动常常需要生理能力和心智能力相互配合才能完成,如修理自行车等。但这并不能排除今后发现在某些手语中用于表示两种能力的情态动词有所不同,因此语言学家在研究中习惯于将二者区分开来。

4.中国手语情态动词举隅

语言学家通过对比不同口语后发现,情态结构都遵循了相同的语法化发展路径,如从实词逐步发展出弱必然性情态意义再发展出或然性情态意义。但与口语不同的是,手语中实词在发展成为情态动词之前,还可能来源于听人的手势。上文已经述及,美国手语、意大利手语中情态动词遵循该种演变机制。我们接下来以中国手语中的部分情态动词为例,考察上述理论是否成立。

中国手语中的“会”(图10)可以用来表示内部参与者情态,是对自身能力的一种推测。例如“我会数学”。该词还可以表示外部参与者情态,例如“没有好的环境,人的智力发展会受到影响”。在这当中,“会”由表示人的心智能力到指代外在的客观条件是泛化机制在起作用。因为根据一般经验,人们想要完成某事时,单纯依赖自己的能力不一定能够完成,还必须依靠外部的客观条件,两者在经验上具有紧密的联系。因此,“会”可以同时用于表示内部能力和外部条件。这就是该词语法化演变的第一条路径。我们再来看该词的手势来源,其打法为5手形从头顶由内至外延伸(见图10)。手势位置主要与头部有关。认知语言学认为,在已知的世界里,人类最熟悉的莫过于自己的身体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是人们认识世界的基本规律。因此人体部位在我们理解世界和形成概念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头可被视作装载大脑的一个容器,而大脑又是人类思维器官,与各类信息和知识有关,因此有关“头”的隐喻通常用来形容人的思维能力,如“头脑清楚”等。从听人交流使用的手势来看,当人们思考时,其手势也通常置于头部,因此才有“抓破头皮”(图11)、“抓耳挠腮”的说法。这可能就是中国手语“会”一词的理据性所在,也是其语法化的第二条路径。

中国手语中还有一个词语可以用来表示对原因的推测,我们暂且将其翻译为“可能因为”(图12)。其打法为,双手5手形平伸,右手在左手掌上划动两次。显而易见的是,该词的打法与实词“清楚/干净”有关。二者的差别仅在于非手控特征。前者的表情为疑惑或作思考状,后者的表情则为赞许。为了在语境中区分“清楚,干净”,聋人通常配以口动。但从语义联系角度来看,“可能因为”与“清楚/干净”之间具有较强的语义联系。因为根据一般经验,当某处比较干净、没有杂物时,人们的视线通常较为清楚,可以对情况做出更为准确的判断。这种用法在英语中也有所体现,“clear”一词原本表示“干净”,当其变为副词“clearly”,则表示“明显地/无疑地”,表示对原因的一种肯定推测。这就是该词语法化的第一条路径,从语义较为实在的形容词演变成为了带有情态意义的语法结构。从语法化的第二条路径来看,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会伸出五指,做出擦拭的动作,以检查某物是否干净,与“可能因为”~词的打法极为相似(图13)。这说明该手势是基于对客观世界的一种体验,是对生活体验的一种模拟。

5.结语

手语语言学经过近五十年的发展才最终获得其公认的学术地位。从手语情态动词研究来看,手语情态动词和口语具有同样的语法化演变机制。研究还发现,手语作为一种视觉空间语言,还拥有不同于口语的发展特点,例如意大利手语以不同词语区分外部环境赋予的可能性以及自身能够完成某事的可能性。这无疑有利于普通语言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本文还分析了中国手语中用于表示“可能性”的两个手势,发现其同样遵循情态动词演变的两条语法化路径。然而,这种分析还只是一种初步尝试,中国手语中是否存在相同的情态动词系统,以及是否与其他手语采用相同的词汇和语法手段加以表示,都是未来研究值得探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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