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度同舟共济:刘半农与张恨水

时间:2022-07-13 11:48:42

刘半农与张恨水,虽同为现代文坛的风云人物,但前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员猛将,后者一度被视作旧派文学的首席代表,二者应当属于两个“战壕”的“对手”。然而,这两位作家,居然三度共事,情谊从青春年少延绵到生命的终点。

同台演出

1912年年初,二十岁出头的刘半农带着二弟刘天华从家乡江阴漂泊到上海。兄弟俩很快在开明社找到了饭碗。开明社由戏剧家李君磐主持,是一家宣传新剧的文艺团体。刘半农入社后,不仅经常参与编剧事务,还多次粉墨登场。擅长吹拉弹唱的刘天华也在剧社乐队找到了位置。

次年,开明社赴湘鄂一带演出。在汉口演出期间,演员张东野将自己十七岁的堂弟张恨水介绍进剧社。只可惜刘半农此次并未随剧社巡演,错失了一次与张恨水结识的机会。此时,文字功底扎实的刘半农在中华书局谋到一份编辑差事,并在《小说月报》、《时事新报》、《礼拜六》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译作和消遣小说。

1916年,刘半农离开出现财政危机的中华书局,在两所职业学校打了几个月零工,便随几位朋友来到苏州。那个时候,上海民兴社在苏州阊门外开办了一座剧场,生意还算不错。不过,剧社只有顾雷音、王无能、葛剑胆等几个名角,即便有当地的演员助阵,一天演好几场身体也实在吃不消,于是邀来上海开明社、春柳剧社以及笑舞台的骨干同台演出,其中便包括李君磐、刘半农等人。

1917年暮春,张恨水有一个本家兄弟在上海吃了官司。因为张恨水去过两回上海,人家便委托他从老家安徽赴沪奔走营救。了结掉这场官司后,张恨水的川资尚有余,便上苏州兜了一圈儿。巧的是,他在苏州的马路上邂逅李君磐。在李君磐力邀下,张恨水再度心动,走进了剧社。这一次,张恨水与刘半农才得以相识。因张恨水的苏州话太差,很难登场,只能偶尔跑个“龙套”,主要是司职编剧,也负责编些宣传资料。

民兴社内藏龙卧虎,除去李君磐、刘半农、张恨水以及独角戏鼻祖王无能外,还有滑稽小说家徐半梅和最终成为著名画家的钱化佛等人。石楠的《张恨水传》中有这么一段话:“民兴社人才济济,有刘半农、黄秋士、徐半梅、钱化佛这些人,后来都成了中国的文化名人。恨水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也喜欢丰富多彩的剧团生活。”张恨水之子张伍的长篇传记《忆父亲张恨水先生》里,亦有类似的简短叙述。

忙碌了一个来月,酷暑来临,剧场内热得坐不住观众,民兴社决定歇夏。为了生计,李君磐又带领剧社中包括张恨水在内的一部分人到南昌闯荡,另有一批人去往无锡演出,也有一些人返回上海,刘半农则回到家乡江阴。

在这段短暂的共事过程中,年龄相仿、兴趣相投的刘半农和张恨水一见如故,开启了一段长达十余载的友情。

1917年秋,刘半农被陈独秀和蔡元培相中,赴北京担任北京大学预科国文教员。按照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一文中的说法,刘半农初到北京,“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被“骂醒”的刘半农把大量的新作送往《新青年》杂志,表达文学改革的愿望,并凭借一篇洋洋洒洒万余言的《复王敬轩书》引起成千上万青年知识分子的共鸣。

1919年秋,早已离开民兴社的张恨水也来到北京,先后在《益世报》、《世界晚报》、《世界日报》等报馆担任记者、编辑。而在1920年2月,刘半农即赴欧洲留学。二人同处京城的几个月是否相聚过,没有任何文字材料可以证明。不过,在文学上,他俩于1920年前后却有不少间接性碰撞。

1920年9月,刘半农写下白话诗《教我如何不想他》,该诗后来被谱成歌曲,唱遍大江南北。这首诗无论是在意境的营造上,还是在抒情方式的表现技巧上,均是中国新诗的楷模,产生过启发式的影响。另外,他在同一时期创作的《相隔一层纸》、《老木匠》、《铁匠》等诗作较之《教我如何不想他》更上一层楼,在象征、比喻、夸张等表现手法上达到更高境界。

张恨水是位小说天才,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不容忽视的诗人,毕生创作了三千余首诗词,但他的诗词几乎是清一色的旧体诗词,白话诗不到两位数。1919年,他在南通《公园日报》发表了《纯粹新诗决做不好》一文,论据有三:一是纯粹的新诗“不讲究韵脚,嚼在嘴里硬邦邦的,干燥燥的,不能引起读的人一种趣味”;二是“无审美性”;三是“没有什么章法”。他对新诗的这种见解持续多年,直到抗战全面爆发后,才逐渐意识到新诗相对而言要通俗易懂一些,在抗战宣传中比旧诗作用更大。然而,刘半农此时已作古多年。

共创美校

现代报业巨头成舍我早年在上海一度与刘半农同室而居,合译过小说《日光杀人案》。当刘半农1925年重返北京大学任教时,成舍我力邀刘半农到他旗下的《世界日报》担任兼职编辑。这个职位薪水不高,但刘半农还是爽快应允,在1926年7月至次年1月间主编了一个周刊,先后发表过鲁迅的《马上日记》以及、许钦文、沈尹默等名人的诗文,为报纸增色不少。不仅如此,在他的建议下,《世界日报》取消了英文报名,理由为这是“殖民地奴才的做法”。

至于张恨水,是《世界日报》乃至《世界日报》的母报《世界晚报》的创始人之一,负责主编副刊《明珠》,亲自为该刊贡献出《新斩鬼传》、《第二皇后》、《金粉世家》、《交际明星》、《荆棘山河》等中长篇小说,另有众多的短篇小说和散文、诗歌。毫不夸张地讲,张恨水就是《世界日报》销量的一大保障。

一口锅里吃饭,张恨水与刘半农过从甚密,不时有文字上的切磋。对于早期在上海成为“鸳鸯蝴蝶派”一员的这段历史,刘半农在人前尽量取缄默态度,只有在与张恨水、包天笑、成舍我等老友欢聚时,才会“忆往昔”一番。尽管刘半农身边的朋友周作人、钱玄同等都瞧不起张恨水,刘半农仍始终认为张恨水为人实在,其文学上的天才也不是寻常作家可以企及的。

1931年秋,张恨水用稿费办起北平华北美术专门学校,自任校长兼国文课教员。考虑到刘半农的学识和号召力,张恨水登门拜访了这位老友,拉他担任董事,同时负责教授国文课。

作为教师,刘半农在北华美专课堂上称张恨水为“当今的小说大家”,认为他的小说成就“超过了李伯元、吴趼人、曾孟朴那些人”,并告诉学生们:“你们在他办的学校上学,是很幸福的事!”1932年11月,北华美专的三名学生张仃、陈执中、荆林组织了一个“三C抗日前线宣传队”。上前线前,学校召开了隆重的欢送会,张恨水和刘半农一同出席会议。刘半农在会上慷慨激昂地表示:“学生参加抗战,欧洲历史上有过,在中国你们还是第一次,我坚决支持你们的爱国行动。我把我的英国照相机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多写、多画、多照。”张恨水对老友的这番话报以热烈掌声,并代表校方向三位学生赠送部分路费。

刘半农不仅是北华美专的一位好教师,在董事这个职位上,他同样尽职尽责,经常为张恨水出谋划策,帮学校拉来众多名流助阵。张恨水撰文承认:“两年以来,极得君(注:指刘半农)教育行政之指导。方悟吾道不孤,当与君为长期之共济。”不过,作为董事,刘半农干得最多的一件事居然是为学校贡献墨宝。据张恨水笔下记载:不惑之年的刘半农书法古拙遒劲,造诣与苏州时期相比大有长进,便探询“秘诀”。刘半农解释道:“到北平任教后,有一回有人向我索一幅字,我那字怎么拿得出手,当然不敢答应。从此我便苦思补救之法,恰好有位朋友从西北归来,赠我汉简数方。上面的隶书与寻常汉隶不同,略近于楷书。凭借这几方汉简,我在书法上下了番苦功夫,终于有所小成。”张恨水连声赞叹刘半农“知耻而后勇”,从此便不断向好友“勒索”墨宝,尤其是尺方以上的大字。北华美专大门口的牌子就是这位董事一挥而就的;在张恨水的校长室内,也醒目地悬挂着一轴刘半农书写的条幅,落款为“大小说家张恨水兄教正”。别人若向刘半农提出旁的要求,他往往会考虑一番再作决定,求字他则眉飞色舞,无不当即满口答应,按期交稿,赔上纸墨精力均在所不惜。张恨水戏言“此与票友登台,耗费戏装票师开支,其理正同”。

共事期间,刘半农与张恨水还频频有公务以外的交流。1933年6月,刘半农的二弟刘天华不幸染上猩红热去世,张恨水写下《挽刘天华联》:“豪气动知交,或玉或金,为我曾弹天上曲;悲歌成谶语,斯人斯绝,问谁不恸病中吟?”刘半农含泪捧读此联,一再向老友表达谢意。另外,在刘半农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春秋里,笔下文章已不复高亢格调,既从事撰写《赛金花本事》这种“无关宏旨”的传记,也写下了“抒写琐事”的八辑打油诗,还在林语堂主编的《人世间》上登出被某些评论家斥之为“晦涩无聊”的二十四篇小品文。文坛上哀叹他已经从“战士蜕化为名士”。刘半农在私下里与张恨水聊起这些时,牢骚满腹,时常表现出“一肚子不合时宜”。

他们之间还有书札往来。江阴市刘氏兄弟纪念馆内,至今仍珍藏着张恨水写给刘半农的信件。据该馆负责人介绍,信件内容是围绕语言文字的创新展开,也涉及文学、音乐等领域,展现了他们在学术领域里的真诚交流与碰撞。

在刘半农生前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几乎找不到涉及北华美专以及张恨水的只言片语。不过,他撰写于1934年上半年的一本日记内,却有十处相关记载,可以进一步印证他与张恨水之间的密切交往。

1月4日的日记最详尽。这天早晨,风和日丽。刘半农出门后便拉上同为北华美专教师的著名古琴家郑颖荪去学校:“走,一起去看一看学生成绩展览会。”到了学校,负责接待的是时任该校教务主任的张恨水的四弟张牧野。看了一圈儿,刘半农认为美术展品多而不精,佳作反被大量的次品掩盖。更让人遗憾的是,有几幅优秀作品被墨水污损。他询问原因,张牧野回答:“这是嫉贤妒能者乘人不备干的事。”刘半农听到此,长叹不止:“唉,艺人道德卑劣至此,大可痛哭。待我稍有闲暇,当作文痛骂之。”随即,刘半农与郑颖荪表示想和校长交流一下,张牧野于是在前引路,来到大方家胡同的张府。不料主人已经外出,张牧野便建议大家进张恨水的书房里坐一坐。等候间,“牧野云,恨水即将往西北旅行,因有一妻二妾,难乎其为夫,故不得不暂住他处以避烦恼”。刘半农暗自替朋友叹息道:“然他日归来,旧账仍当总算,不悉将以何以为计。此所谓自讨苦吃,局外人莫能赘一词。”日近中午,张恨水仍未归来,三人这才告辞,同往福全馆用午饭。

1月13日,北华美专学生成绩展览会进入尾声,张恨水希望刘半农写几幅字,作为获奖学生的奖品。刘半农一口应允,在这天上午写就条幅五张。

3月5日,刘半农收到北华美专教师王青芳送来的四幅画。这批画均为北华美专的高才生梁津、田风、田野所作,是刘半农特意委托王青芳代为索取的。

4月16日下午,刘半农在赴东四一条探望一位朋友后,来到东四十一条的北华美专出席学校董事会,晚饭也是在校内吃的。席上,刘半农与包括张恨水在内的其他董事相谈甚欢。

4月20日晚,受张恨水、张牧野兄弟委托,刘半农专程去了一趟中法大学,名义上是听日内瓦中国国际图书馆负责人胡天石演讲,实际上是趁机邀请参加本次活动的著名教育家李石曾担任北华美专董事。张恨水、张牧野兄弟委托刘半农办理此事的时间,应该就是在四天前的董事会会议上。后来,正是在刘半农介绍下,张恨水与李石曾往来不断。不过,李石曾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少。有一回,张恨水拜访李家,李夫人诙谐地说:“你要找我家的客吗?他走了,若要见他,就等来年吧。”

4月28日,刘半农再度为北华美专奉献墨宝:“上午为北华美术专门(科)学校写校牌,凡大小三种,久不作榜书,其最大一种,字径尺八寸者,竟未能写成,须明日再试。”

次日,刘半农再接再厉,为北华美专等处书写屏联十余件。

5月11日,刘半农“晚到东兴楼参加中法大学聚餐会”。

5月13日,刘半农“为北华美术专门(科)学校写壁招八字,字径尺半”。

6月12日上午,刘半农参加北华美专学生毕业典礼。

与鲁迅、胡适、周作人等文豪一样,刘半农有长年记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远远不止这一册。只可惜这些珍贵的资料大多在“”中焚毁,令世人无法了解他与张恨水之间更多的往来。

饯行酒

1934年5月中旬的一天,张恨水从北平起程,游历西北,了解民间疾苦,搜集创作素材。出发前夜,包括刘半农在内的几位文友在东兴楼为他饯行,做东的是中法大学校长李润章。

推杯换盏间,几位文人聊起徐志摩之死。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邮政飞机由南京北上,准备参加好友林徽因当晚在北平举办的演讲会。飞经济南时,大雾弥漫。机师为寻觅准确航线,被迫降低飞行高度,不料飞机撞上白马山,坠入山谷,机毁人亡。刘半农伤感地回忆起在事发前几日,他与徐志摩等人欢聚在郑颖荪家,徐志摩在席上开心地宣布:“我明早6点南飞。明晚此时,当与小曼共饭也。”毕生不敢坐飞机的刘半农笑道:“飞空之戏,君自好之,我则不敢尝。”徐志摩生性旷达,不以为忤,立刻说:“危险在所难免,我自甘之。我若是掉下来了,你可得送我一副挽联。”十多天后,刘半农果真为他写下一副挽联:“一夕清谈成永诀;万山云雾葬诗魂。”

同席一位已有几分醉意的朋友听刘半农讲到此,朝张恨水调侃:“倘若恨水兄死在西北……”说了一半,他方察觉此言不吉利,当即“刹车”,转而竭力解慰张恨水。刘半农见状大笑:“恨水为人,哪会迷信至此?你就不用多解释了。”

后来张恨水才意识到,这顿酒饭,与其说是为自己饯行,不如说是一帮朋友为即将永诀的刘半农送行。

“英雄所见略同。”仅仅一个月后,刘半农同样将研究目标瞄准西北,率助手多人奔赴西北,调查各地方言土语,记录歌谣土风。7月9日清早,他前往张家口第一师范演讲,随即病倒。当夜回京,被误诊为感冒,到14日才被确诊为回归热,当天下午2时遽然而逝。

巧合的是,7月14日正是张恨水从西北归来之日。不过,他并未返回北平,而是应朋友邀请来到南京。第二天,从报纸上惊悉好友离世的消息,他不禁徘徊寓楼,久久无法平静,反复叹道:“人生之生命其飘忽不能自持,有如此乎?”

当天,张恨水与正在南京办《民生报》的成舍我相见。二人围绕刘半农,边回忆边慨叹。成舍我建议:“恨水兄,你与半农兄乃道义之交,情谊历经二十余载,当撰文祭奠。我已经安排《世界日报》为半农兄发一期悼念专版,而这边的《民生报》也要有所表示。”

张恨水一口答应下来。时值酷暑,南京又是有名的“火炉城”,接近摄氏四十度的高温让他脸上淌下左一道右一道汗水,用手巾揩,却怎么也揩不干。成舍我一走,他赶忙脱下身上的夏布长衫,身着短衣坐到案前,一边接受电扇的强大风力,一边强忍悲痛提笔用文言写下《哀刘半农先生》。

文中,张恨水回顾了自己与刘半农的交往,称彼此“交情甚笃”,并表达出他的钦佩,既佩服他从“礼拜六派”翻然省悟,成为“五四”闯将,走在时代的前列,同时欣赏他留学“回国而后,不穿西服,不习跳舞,不吃大菜,不无故而说洋话,不无故而引用洋文,非万不得已不用洋货”,他那“不结党,不营私,专心致志于其所学”的人格更是与其契合。

文章还谈及刘半农执掌北京大学女子学院期间掀起的那场轩然大波――1931年2月9日,刘半农鉴于“本市各饭店所设公共跳舞场,大都流品不齐,空气污浊”,特布告,禁止女生涉足公共舞场,违者立即除名。与此同时,反对崇洋的他命令女学生互称“姑娘”,以此代替“蜜斯”。一时间,舆论哗然,北平、天津、上海乃至西方报纸均作报道,仅《北平晨报》在一个多月时间里便发表了二十二篇文章热议此事,甚至出版了“蜜斯和姑娘专号”。刘半农尽管不乏声援者,但不可避免地受到摩登人物的揶揄,遭到欧化者的攻击。对此,他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其故态。张恨水不由得感慨:“近世一部分学者,无论其思想道德如何偶有微名,即不免目高于顶,藐视一切。偶受打击,则又极力迎合时论以保全地位。若以刘君比之,则刘君有可钦佩者矣。”

张恨水在文中还反复强调:“君之死,死于考察也,亦即死于所学也,可以不朽矣。”

张恨水的文章约一千三百字,一气呵成。收笔时,张恨水边揩汗,边欣慰不已:“此一片诚意,当可告吾友在天之灵也。”

《哀刘半农先生》登载在7月16日的《民生报》上。遗憾的是,在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张恨水全集》以及张恨水的其他文集中,均未收录此文。当时各大报刊悼念刘半农的文章多达数十篇,包括蔡元培、鲁迅、周作人等文坛巨匠的文章,而最早公开发表的,当属张恨水的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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