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皂角树

时间:2022-07-07 02:28:09

在骊山的道观里,我遇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皂角树。初见时我几乎不相识了,树长得颇为清奇,叶子像槐树,又觉得很陌生。因为长在道观,树的周身披挂着不少还愿的红布。直到发现树干突兀长出的一簇簇利刺,我才恍然大悟,这是皂角啊。一阵唏嘘,不由地想起故乡的两棵皂角树了。

童年生活的瓦房店,是位于大巴山中任河岸边的一座小镇。镇子虽然不大,但是古色古香。临河都是吊脚楼,街面上大多是青砖灰瓦修建的高屋,有高高的风火墙,一些大户人家也雕梁画栋。寻常百姓家虽然没有这些排场,但是讲究庭院整洁。镇子倘若保存到现在,该是难得的古迹了。小镇最为显著的标志,就是两棵巨大的皂角树,它们不知生长了几百年,树枝遒劲、枝繁叶茂、远近闻名。无论谁提到小镇,都会想到它们,我家就住在皂角树下。

树的浓荫覆盖了大半个街面,树下青石板搭了凉凳,供往来的旅客歇脚,邻居们乘凉、闲话。好些人即使吃饭,也要端着碗来聚会,皂角树成为一个凝聚人心的所在。春夏秋冬、斗转星移,树与人们朝夕相处,都成了老朋友。邻居中有一位独居的老人,姓谢。儿女们都在青海,混得很不错,几次三番要接老人一块生活。老人坚决拒绝了,因为他舍不得离开这儿。青海他是去过的,寒冷干燥的环境让他难以适应。老人家非常慈祥,经常拿一些糖果分给小孩,很受大家喜爱。

在树下纳凉时,他常说起小镇来历,先民们原来都是明清之际的移民,当年为了逃荒,历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地就过来了。这两棵皂角树呢,或许就是先人们从自己的家乡带来的。据说他的祖上是从山西过来的。说着还悠悠地念道:“问我老家在何处,莫忘山西大槐树……”,大槐树在山西洪洞县,老祖先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落叶归根。一次大伙在树下谈天入了神,从树上悄悄溜下了一条大蛇,悄无声息地出现他的背后,大家一齐惊呼,蛇迅疾游走了。此后,只要我坐在树下,就会担心,树上会不会再溜下一条蛇来呢?总要抬起头往上望,树是那样粗壮,苍老――其实它们还处在青壮年时期,体魄强健充满力量。它们挺立在河岸边,就像从巨石中挤出来似的。绿叶掩映的枝干间还长出一簇簇锋锐的皂角刺。正是这些尖刺,阻止了攀援,捍卫了树的自由。夏秋之际,皂角树开始结果。两棵树是夫妻树,雄树粗壮一些,雌树挂着一串串小刀似的荚果,碧绿可爱,林林总总,数也数不清。一种俗名叫做寸金虫的绿色小虫子,常常拉着几丈高的细丝,弓着身子,一伸一缩地爬上爬下也很有趣。

皂角树守护的任河,是汉江最大的支流,也是通往蜀地的一条著名的倒流河。任河曾经被学者猜测为《水经注》里的“王谷”,所以颇具神秘气质。河水清澈透亮,游鱼沙石历历在目。河道中散落很多巨石,在皂角树附近,分布有一大一小两个石包,分别以大石包、小石包来命名,浮在水面上犹如小岛。另有一座簸箕石,也很有名。它直径两丈有余,顾名思义,团团如簸箕。平时隐藏在水中,除非大旱,绝不露出水面。常有横渡任河的汉子,途中在石上立脚歇气。簸箕石是夏日里戏水少年的战场。他们赤身,个个身手敏捷犹如“浪里白条”。浮水轮番抢占石头阵地,反身把游近的击退。河面上一时水花四溅,攻守瞬间易主,戏水少年们纷纷大呼小叫,喧闹成一团,把一条河都搅得沸腾起来。每当这时河岸上就观者如潮,喝彩声不绝于耳。游戏之余,就喊叫岸上扔下几只塑料壶,有人泅到对岸石壁间灌满清凉的山泉,解渴或者冰镇水果,也有讲究的人用来烹茶。谢老人就经常用泉水泡了好茶,坐在皂角树下慢慢细品。

水下的鱼很多,站在皂角树下,可以清清楚楚发现河中过往的鱼群,大的小的,鳞片闪闪发光。寸许的小白条、尺许的钱鱼矫捷地游过巨石,或者围着青苔窃窃私语。偶有木船击水,或者鹞子从碧空划过,引得鱼群惊慌失措,纷纷潜入石底再不出来。当地渔民因地制宜,根据季节特点捕鱼各有妙招。撒网、垂钓、扳罾,比较有趣的是用捞兜捞鱼。捞鱼通常在雨天涨水以后,河流湍急,混沌昏黄。此时鱼群在惊涛骇浪中只有贴岸疾走,用捞兜顺水一捞,不时就有鱼儿入网。捞兜形制大体采用一丈左右的长木杆,前段用木叉竹片安装一只长网兜。捞兜大小跟人的膂力大小成正比,力气大的网兜就大,力气小的网兜就小。父亲当年就喜欢捞鱼。他稳立在波涛汹涌的河岸边,很是刺激惊险。常常有大鱼被捞起,自然惊喜不断。

鱼是任河特产鲇鱼,头大嘴阔,全身无鳞,水中极其凶恶,为河中一霸,但肉味鲜美,清炖豆腐尤佳。说起鲇鱼,父亲有一处疤痕就与之相关。那年月,有人偷偷地用雷管炸鱼,只要听到河道上传来几声闷响,马上就知道有人在炸鱼了。有时候在上游震晕的鱼,昏头昏脑地向下游逃命,常常被眼尖的人发现,泅水过去白捡一条鱼。

多年前的某一天,父亲独自在皂角树下纳凉,偶然发现河面上有白色闪亮,悠悠顺流而下。父亲很快判断那是一条大鱼。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快跑下河岸,岸边怪石嶙峋,他一步跃上小石包,不料摔了一跤,父亲当时也顾不上疼痛,随即扑下大河去追逐大鱼。一口气游了好几里,等他上岸时,手中擒着一尾鲇鱼,足足有十七八斤。这时他才觉察膝盖擦破了。父亲伤口后来感染了,痊愈后膝盖上就留下一道醒目的疤痕。父亲把它当成一枚骄傲的勋章,时常向人夸耀。提到那鱼汤的鲜美,至今还赞不绝口。我必须承认,父亲在皂角树下追鱼的壮举奠定了他在儿子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对比二十年后日渐苍老的父亲,真让人万分感慨。

皂角树和小镇休戚与共度过很多患难,最可怕的经历是洪水。任河流域每年到了夏秋之际就进入了汛期。当地民居多以木板为墙,就因为水患频繁,以便于洪水来袭时拆卸。1983年7月31日的大洪水,让人终生难忘。那年七月的雨水特别多,到了发大水的前几天,雨下得又大又猛。河水嘶吼着,浊浪滔滔,让人心惊肉跳。小镇人眼看躲不过一场洪灾了。开始陆续往高处去转移一些家具财物。洪水当天,一家人正在吃早饭,洪水就渐渐平了街面,家家户户立即匆匆撤离房屋。大雨倾盆而下,躲在高处的人们惊恐地看着洪水淹没了自家的房屋,只剩下高高的皂角树冠还在汹涌的波涛中拼命挣扎。夜幕时分,洪水终于把树冠吞没了。很多人都在担心,皂角树会挺过去吗?无数双眼睛忧郁地盯着茫无涯际的水面。两天过后,洪水渐渐的消退,人们庆幸地发现,两棵树英雄般存活下来了,肆掠的洪水只是折损了一些枝条。皂角树给劫后余生的人们带来了希望,在灾后重建的岁月中,它们和小镇一起迅速恢复元气,长得愈发葱茏,愈发让人尊敬。

从我出生开始计算,我在小镇上生活了整整九年时间。母亲当年用秋后的皂角――成熟的皂角黑油油的,十分饱满――捣碎了洗衣服,那是天然的去污剂;还经常用皂角泡水给我洗头,让我的头发也变得黑油油的。她还用皂角刺和猪大肠炖汤的偏方,治愈过我的毛病。我感激皂角树。许多往事已经忘得无影无踪,与皂角树的分离,恐怕是我童年时期最为痛苦的记忆。

小镇的下游新修了一座水库,使这里成为了淹没区。别了,小镇!人们或者搬到了山上,或者搬到了河对岸。别了,皂角树!人们在撤离之前,曾激烈讨论过它的命运,最终的结果却是将它砍伐,谁能带走一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呢?不知道砍伐时,人们怀着怎样难过的心情。每家人都不约而同地珍藏下一些皂角种子(据说有人尝试栽种,但没有一粒种子萌芽,故乡的皂角树,遂成绝响)或者皂角刺留作纪念。一户户陆续搬走,渐渐地人去镇空。就在这年秋天,谢老人被儿女们接回青海了。据说,临行前老人抚摸着皂角树斑驳的树身,久久不愿离去。

多少次我故地重游,驾起一叶扁舟,在碧波荡漾中,企图搜寻水草间那一些残存的遗迹,它们时刻提醒着我,曾几何时,那里曾是我赤足奔跑过的街道,是我朝夕生活过的地方――当年我们还坐在皂角树下仰望过深蓝的天空。只是遗憾它们已经不在了,但我知道,在小镇人的心中,它们早已同谢老人时常提及的“大槐树”一样,升华为故乡的象征,依然伟岸地挺立在那里,永远苍翠挺拔。

上一篇:论杨争光小说的地域文化风貌 下一篇:ADS―B数据链系统的建设与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