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故乡的小脚印

正是江南竹林爆笋、遍地油菜花开的时节，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鄂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

她是一位歌唱家，乡亲们都知道她小时候的名字叫“阿秀”。

阿秀归来的消息，一夜间就传遍了家乡的山山岭岭。几杆古老的土铳对天鸣响着。父老乡亲们敞开宽厚的怀抱，用最古朴和最隆重的礼节，迎接了这位离开家乡多年，却为自己的家乡、为自己的祖国赢得美誉的好女儿。

别梦依稀，乡情悠悠；犬吠鸡鸣，新屋广畴……歌唱家一踏上故土，就和列队欢迎她的少先队员们合唱了一支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搀扶着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来到了一个名叫李继武的小村庄。她要去寻找埋藏在山野草丛间的一座小坟，那是她亲爱的外婆的坟墓。

当然，她还要去寻找她童年的旧梦，去寻找那失落在山野间的她童年的欢笑、童年的忧伤，还有童年的小脚印……

她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在她童年记忆里的一条黄泥小路上。她好像正在沿着这条弯弯的、窄窄的小土路，走回到她的童年时光里去。她纯净的眸子里噙着泪花

“阿秀，不是这儿……”

年老的父亲小声地提醒她，目光朝向了另一条小路：“在那边……”

她悄悄地打了个寒噤，但没人看出来。

她似乎在埋怨自己，怎么连那么熟悉的小路都忘记了？她清晰地记得，在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期的那些贫困和艰难的日子里，乡亲们是怎样疼爱地抚育着她、看护着她。

她是家乡的一棵金竹子，是亲人们眼中的一只小燕子、一颗小星星。

她记得，那些年月里她常常生病。每次病了，年老的外婆总是在寒冷的冬天的夜晚，站在村外的那棵老枫橡树下，一声声呼唤着她的乳名，为她招魂。

“回来呀，阿秀……”

此刻，这声音仿佛又回响在她的耳边，宛如昨天。

她也想起了善良的妈妈。那时候，西北风刮得好大好大啊！妈妈常常挎着竹篮子，翻过高高的犀牛山，去卖掉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鸡蛋，为了能给她做上一条盼望已久的小花裙

哦，那时候！妈妈是那么慈爱而又严厉地管束着她的童年。在大树下跳皮筋，妈妈怕她摔倒：在小河边洗衣裳，妈妈怕她滑进深水里……如今她也成了孩子的妈妈了，可这一切，怎么总也挥不去、忘不掉啊？

她独自一人从旁边的一条小径，向着那个小山岗走去。别的人稍稍落在了后边。她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自己走过的路——从小时候，直到今天

她想到了自己后来在上海音乐学院求学的日子里读过的一本书。

她的心头闪过了那书上的一段让她难忘的文字：“那是最好的年代，那又是最坏的年代；那是纯真的岁月，那又是寂寞的岁月；那是希望的春天，那又是失望的冬天。我们有一切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又一无所有在我们的面前……”

啊，往事如烟……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善良的外婆已经长眠在村外的山岭上了。她没能等到心爱的小阿秀用欢颜和歌声来安慰她孤独的晚年的日子，就带着满腔的牵挂离开了这个风雪人间。如今，村里只有最后的几位白发老人，还依稀记得当年的那个不言不语、会做刺绣的小女孩了……

外婆的坟，只是一个小小的、朴素的小土包。青青的野草覆盖着它，有几朵金黄色的和淡蓝色的小野花，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她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哭出声来。她默默地跪在外婆的坟前，双手点燃了那一串串金色的纸钱

她从飘荡的火光中，仿佛又看见了外婆慈祥的容颜，看见了外婆脸上的写满了“生”的艰辛的深深的皱纹。她想起了外婆抱着她、摇着她，在夏夜里为她唱着摇篮曲的情景。那时候，小村庄是那么小，而外婆的大蒲扇却是那么大

她轻轻地捧起一抔新土，为地下的亲人覆盖着这永久的居处。

“安息吧，亲爱的外婆！安息吧，善良的人！”她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是的，今生今世，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在何时何地，你们都将与我同在！你们都将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背后，站在我的生命和灵魂的最高处和最醒目的地方，时时刻刻注视着我，期望着我，并且以你们的善良、勤劳和坚强，以你们的淳朴和无私，使我的生命透出对于我正在从事的事业的全部热情和信念！放心吧，亲人们……

歌唱家没有说出声来。她只是在心里这么想，这么说。

一阵阵清风吹过，吹干了脸上的泪滴。她站起身来，又深深地向外婆的坟头鞠了一躬，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沿着春天的黄泥小路向前走去——向着故乡的亲人、向着她心中的音乐之神所期待和召唤着她的地方。走去……

她知道，这是她今生今世剪也剪不断的乡愁，是她永远的热爱、眷恋和牵挂。

（选自《十二枝玫瑰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