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 第12期

时间:2022-06-23 03:58:31

博物馆是专门庇护思想的场所。最没有能力识破这类思想的人都知道,面对一幅接一幅排列的图画,他们凝视的却是思想,都知道那些图画珍贵,而画布、干枯的颜料和镀金的木画框并不稀罕。

凝望伦勃朗的画时,看到一个老妇给一个修指甲,看到一串珍珠项链在毛皮上隐约闪烁,看到红色地毯或淡红色印花棉布,看到壁炉生的火照亮昏暗房间的尽处,而晚霞透过窗户照进窗口,看到老妇给梳理柔软光滑的长发,看到船闸上一抹阳光,河边有几个骑兵经过,而背景里几个风磨在旋转,于是想到所有这些东西都同大自然融为一体,伦勃朗把它们画下来,想必画其他东西也是如此。但,倘若你们把伦勃朗的画一幅幅连续看下去,你们会发现在某个旁边会有另外的老妇正准备替她修指甲,在另一张毛皮上会发现相同的珍珠隐烁。再接下来,不再是伦勃朗的妻子了,而是《奸妇》、《爱丝苔尔》,但在他笔下,这类女人,面容也是温顺和忧伤的,也穿金色锦缎或红色开司米,总戴着珍珠项链。不再是哲学家的住所,而是木匠的作坊、年轻读书人的房间,但背景上,外面依然明亮的日光虽然只淡淡照进几处,炉火的反光却更强烈了。就拿肉铺里的牛来说吧,不再是左边有个跪着的女人擦洗地板,而是右边有个女人出门时转身回顾,因而修指甲的老妇,梳细发的女人,穿毛皮戴珍珠而忧伤朴实的女人,昏蒙居室中暗处生火的房子,都不光是伦勃朗画的一些东西,而是伦勃朗的情趣,伦勃朗的意念。对于每个伟人来说,一件有趣的事情,一个有用的事物,关键在于他以其实质一下子重新认识,并兴致勃勃,爱不释手。有如思想家逛博物馆,只有当某个思想迸发时才使他立即感到此思想之丰富,并可能产生其他可贵的思想,那才是真正有意思的。首先,一个人的作品可以像实物胜于像本人,但久而久之,与实物每次有灵感的接触越加激发自身的精华,使他的作品更加充实他的精华。到头来,显而易见,对他来说,惟其如此,才算真实,并为达到全盘真实而越来越努力奋斗。

青年伦勃朗的肖像画各不相同,可能同其他大画家的肖像画相似。但到了一定时期,所有的人物像都以某种金色颜料出现,仿佛画像都在同一天画成的,好似夕阳西下的霞光直照物体,把物体染成金色。以至于伦勃朗全部作品之间的这种相似,其特征之强烈大大超过修指甲老妇和梳细发女人甚至晚霞和炉火所产生的相似。这就是伦勃朗的绘画意趣,他的肖像画和油画的光芒可以说就是他的思想光芒,就是我们借以观察事物的特殊光芒,其时我们产生了独特的见解。他肯定清楚这是他特有的光芒,当他看准一件东西,在他,这东西就变得丰富起来,适宜于在他身上酝酿产生明察秋毫的看法,彼时他便感到快乐,我们看到这一层,表明我们触及了不同凡响的东西,我们可以举一反三了。所以他不屑采用任何其他光线,在他,任何其他光线都不如他的光线那样丰富,那样不同凡响,故而他只用自己的光线。我们感受他非凡的天赋,是通过观赏他金色颜料所引起的愉悦而得到的,我们无所顾忌地乐不可支,感到我们从已被观察的事物中发现了极其深刻的透视法,诸如伦勃朗姐妹忧伤的面容,入夜人静时提下的水桶,店门前早已西下的太阳残照最后只剩下散乱的微光,“慈心的撒玛利亚人”在此做完一天的善事。

在人们称之为独辟蹊径的伦勃朗画法中,显而易见,金色的光线对他观察事物至关重要,其结果,内涵丰富,其特征,感人至深。在他,这种光线成了完整的现实。他千方百计用最能形成强烈对比的方式通盘表现现实,根本不操心美不美,有没有另一种外部真实性。为此牺牲一切,画面停停再画,不让遗漏任何东西。现在,每幅画的深处仿佛都藏着他的目光,既紧张注视着他竭力把握的现实,又表现出创作完成后如释重负的洒脱,似乎在询问我们:“是这样的吗?”或理直气壮地说:“完成了。”这就是基督面对奸妇时那种理解的、温柔的目光(参见《基督和奸妇》),就是以畅达的字句口授诗句的诗人荷马的目光(参见《荷马》),就是经历种种灾难而柔情依旧的基督的目光,即《以马怜斯朝圣者》的基督欲哭不能的目光。奸妇身旁的基督、荷马,以马怜斯朝圣者的基督这些人物,身体瘦削,姿势放松,虔诚地思索,生怕打断思想,生怕一紧张使思想走样,是沉思冥想的人,整个身子凝聚在思想上,眼睛不是直视和自豪的,而是定在一点上但充满了思想的。我们观众在思想上从他们的眼眶里采集和识别其眼睛所包含的内容,但见他们的眼眶弓曲着、紧紧守着思想不放,好像一切伟大的思想,从荷马到基督,比他们本人更伟大,好像高尚地思考、深刻地思考,恰恰就是恭恭敬敬地守着思想不放的思考。但画作一经完成,伦勃朗从画作的深处瞧我们时,思想就比较放松了,没有什么焦虑了,不管别人怎么说艺术家对成名没有把握,但艺术家构思的目的是和盘托出这种或那种思想,而不是光轮,至于他对待自己作品的问题,一旦作品完成,便泰然自若,因为他觉得作品忠实于他曾想要赋予的东西。再说,他留了一些自画像,当我们观赏他青年时代的自画像时,强烈希望看出后来成为忧心忡忡的顾忌的东西,看出内心的真情实况,看出他的天才:其时他对激励自己的天才并未认识,很难使自己的天才全盘落实于画作。

因此,所有这些画作都是极其严肃的东西,可以吸引住我们中间最伟大的人物整整一生,归天后另作别论。因为物质不可能以人们的愿望为转移,但可以强烈吸引伟人,直到他们的末日,就像不因岁月流逝而减其重要性的东西,哪怕在生命最后几年或几周,依然显得重要和现实。一次我到阿姆斯特丹参观伦勃朗画展,看见一位老人在老保姆的搀扶下进人展厅,老人留着长长的卷发,弯腰曲背,步履艰难,目光黯然失色,神态呆滞,尽管脸庞还很美:老人和病人是非常奇特的生灵,他们已经像死人了,像了。可我们听说过,签署特赦上断头台的囚犯的正是处在这种状态的人,用颤抖和神经质的手签字,这种强烈表现出来的惊人意志使整整一个家族震惊或改变一国之命运,他在自己暖和的房间里,任何影响都不能阻止他签字,可他依旧做悲伤的梦而全身冰凉,他用80高龄的手指划出的字样虽然难以辨认,可白纸黑字明白无误地证明他的思想将完好无损地存活下来,如此精彩和含笑的思想以书的形式、以诗的形式存活下来。笑中充满皱纹密布的老人的调侃,涂鸦的痕迹同呆滞脸上的忧愁和永驻的皱纹共度时日。而每当我们遇见他,还以为一个在散步呢。相反,他披着长而卷的白发是很美的,但弯腰曲背,目光黯淡无神。老人向前走来,我好像认出他的脸了。突然,有人在我身旁说出他的名字,已经永垂不朽的大名仿佛从阴间迸出来的:罗斯金。他,尽管生命垂亡,还是从英国赶来欣赏伦勃朗的画作,早在20岁的时候他就觉得伦勃朗这些画作至关重要,到了垂暮之年,他仍以为须臾不可缺。他向这些画作走去,双眼凝视,却似乎视而未见,他所有的动作,由于年迈力衰,都得参照无数的物质扶助,如需要拄拐杖,咳嗽有困难,回头也有困难。就这样,各种必需品束缚着老人、小孩、病人,使他们像木乃伊,难以动弹。在他黯淡的面容上和眼睛里,沉积的岁月迷雾太深远了,我们再也无法拨开迷雾深人其间探索罗斯金的灵魂和生活了;我们觉得他始终还是他,虽然难以察觉了,他的双腿衰弱颤抖,但依旧是他的双腿:罗斯金从久远岁月的深处来向伦勃朗表示举世无双的敬意。是他,罗斯金,这个陌生的、摸着走路的老头儿和我们想象中的罗斯金判若云泥,我们难以将其合在一起思考,在如此不起眼的老头儿身上蕴涵着崇高的灵魂和杰出的天才,这简直不可思议。当一种精神形成的时候,当一个微不足道的躯体被公认是才智横溢的人时,思想一旦独立于一切躯体,不管躯体是死的还是活的,就是永存的。罗斯金,这个超凡脱俗的物体,怎样化为肉体,成为其时还活着的人呢?就是他,年轻时去看过伦勃朗的画,就是他,写过有关伦勃朗的许许多多热情洋溢的篇章。他满脸皱纹,就似伦勃朗的一幅肖像画,黄昏的阴暗,年深日久的绿锈,岁月的消失,然而再来看伦勃朗的画,所付出的努力依然为了审美。自从罗斯金远道而来,踏进展厅,好像突然之间伦勃朗的绘画更值得一看了;也好像对伦勃朗来说是一种奖赏,可以使伦勃朗感到温馨了。假如伦勃朗的目光能够看见罗斯金,那么大师认出他,恰如一个君主在人群中认出另一个君主,因为伦勃朗仿佛总在他完成的画作深处注视我们。是的,自从罗斯金进人展厅,我们觉得伦勃朗的绘画更值得欣赏了,抑或确切地说,绘画本身,就其可能创造美好来说,使我们感到更为重要了。正当人们不太注重享受,甚至美妙的享受,我们看到一位有如此杰出的头脑又快死去的人还来仔细看画,恰似我们看到他在快死去的时候还来画展,好像来到某种控制死亡的境界,即使死亡也不能阻止他以后再达到这种境界。

但也许应当想到,我们感官对某些事物所形成的习惯和适应,是我们快乐的基础;对罗斯金说来,没准也一样吧,那是任何人都不能向我们强加的乐趣,因为这种乐趣是我们的气质造成的,是悠悠岁月造成的,以至于医生想从愉悦找出某种益处,不得不向我们的近亲打听引起我们快乐的原因。看到伦勃朗的一幅画使罗斯金激动不已,就像爷爷见到孙女,就像玩纸牌的常客见到牌局,可能勾起一系列家喻户晓、温情脉脉的旧概念,亲热的赞许,通常的快乐,恰似怪人的老习惯,其他人是难以理解的。罗斯金的女管家领他来观赏伦勃朗的画,也许就像领着另一位老人去观看打牌或给他送上一串葡萄。我们的近亲一向知道我们喜爱的东西叫什么。庄严的称呼通过不解其意的嘴里随随便便说出来,常常引我们发笑,我们的情趣比现实更被人接受时也会粲然一笑,那些比我们更屈服于现实的人硬把我们的情趣看作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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