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民间收藏家刘歧江

时间:2022-06-19 01:21:31

再访民间收藏家刘歧江

距上次见面,已两月有余。

2013年5月11日,我们一行再访定西个人收藏家刘歧江。一路向东,直奔目的地。约10点,到达定西众甫博物馆。

有了上次的经历,此行轻车熟路,在等待刘岐江的同时,抓紧时间将上次拍摄中留下的遗憾弥补过来。这两月,看了部分古玉的资料,买到相关理论著作寻找支撑,再次来看实物,似乎感受更加深刻,落脚点更具体,少了走马观花的局外感受,物证的体验更真实。

我将看到的玉器、石器寻找不同角度,按照自己的审美构图,一一拍摄。转身一望,刘歧江馆长已踱步进门,未刮胡须,略显憔悴,他对工作人员说,才从兰州赶来,没有吃早饭。过一会,就见他拿着一块白大饼,未就任何小菜、调料,大口吃起来。这哪里是定西房地产界的大亨啊,更无法与屈指可数的齐家玉收藏家相联系,距离感减退不少,邻居大哥的感觉倍显亲近。

虽已初夏,地下室还是阴冷,他便邀请我们去他的建筑工地聊天。室外烈日炎炎,在地下室呆久了,会瞬间享受这种烈日暴晒的感觉。在他自驾的越野车上,他说收藏齐家玉,完全是个人爱好,前一晚在兰州的城隍庙古玩市场,花40万元收购了一件齐家三合璧精品,他唯心地说:“这件三合璧就在等我出现,我和它是有缘分的。”

到了工地,三把椅子围在一起,开始了我们愉快的谈话。

众甫博物馆藏有石器、玉器大约1500件,玉器五六百件,陶器300多件,真正级别高的玉器不到300件,古玉本就可遇不可求。

刘岐江是一位有文化自觉的民间企业家,祖籍甘肃通渭,文化程度不高,最早从事书画装裱,1988年起开始从事齐家玉的流通、销售。据他讲,当时发现好的玉器,为换取经济利益以养家糊口,转手出售了部分齐家玉。20世纪80年代的高古玉的价位虽略低于现今,但是品相、级别高的玉璧依旧价值上万。

他遗憾地指出,虽此地曾大量出现了齐家玉器,但是绝大部分精品还是流向台湾,齐家上品本地已不多见,因台湾收藏家从未组织过大规模的精品展览,也从未有相关书籍出版,故齐家玉的宣传并不如其他时期玉器那样声势浩大。转而,他又说,某种程度来讲,台湾重视传统文化,具备较高的文化修养,物质、技术条件更适合保存文物。说到此处,我明显能感觉到他对以往岁月中为“稻梁谋”迫不得已为之的无奈与纠结,眼前抿着清茶,笑容中时而爽朗时而羞涩的中年男子,愈显真实。

谈话中,刘岐江一直在强调,经济基础与文化自觉是相生相依的,解决温饱,养家糊口之余才能专心做文化。那时的他因家境贫寒,没有收藏意识,真正开始收藏是在1995年。自觉收藏之后,再未以流通玉石获取过经济效益。

对于我提出“如何习得专业识玉的相关知识”这一疑问,他说:“最基础的常识,如齐家打眼、切割等特征都是在生活中自己逐渐摸索出来的。”有时,他对收来的玉石特征有质疑,便拿在身边时时把玩,闲暇之余仔细端详,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会在某一日恍然大悟。曾有段时间,他家里的床头、过道、饭桌上都放着收集来的齐家玉。高古玉收藏,不是先天就有的,也非课堂习得,更非博物馆里看到的,而是兼而有之,在实践中学习到的。没有大量的实践,就不会具有大量的知识,也就不会成为高古玉收藏家。我常听很多人讲过同样的经历,为了想明白一件玉器的打眼手法,硬生生看了大半年,终于明白“学费”交到何处了。我想起梅兰芳学艺时,天资并不出众,为练眼力灵巧,时时注视具体器物,终有一日,克服弊端,成就自己。

刘歧江讲,也会有打眼的经历。但是,随着自己相玉能力的提高,身边接触的识玉之人级别也会上升,接触到的往往都是高品相的玉石。手里的玉石级别,相应代表了玩玉人的鉴赏能力。

收藏,首先需要雄厚的物质基础,他从个人收藏经历讲,为了寻到高品质的玉器,每次收货,基本高于市场价,有时甚至是市场最高价收得,这样才有可能拿到级别高的玉器,切不可抱有捡漏的心理。

其次是眼力,即玉石鉴赏能力。璞玉是不会轻易被人们认知的,即使专门从事玉器制作的玉人也不一定正确认知,要有所获就要锲而不舍,多相玉,多实践。

谈话中,我总是喜欢一厢情愿地与天赋、渊源联系在一起,觉得这样的人,这一生是注定与玉息息相关的。可是,刘岐江却说,从未有过这样的唯心印记存在,就是看的玉多,走的路多而已。

最后,需要机缘。他宿命地讲,昨日在兰州城隍庙40万元高价收到的玉璧,辗转多人,意外获得。“这块玉一直在等我。如果我撒懒不去兰州,或者依朋友安排住在其他宾馆,便于它失之交臂。”是的,冥冥之中,似乎就有一种必然的联系,顺应时势。我则说:“这是上天赋予你的使命。”

文化程度不能决定思想境界,刘岐江只有小学文化,却胸怀大志向。他强调,一生中只做一件事,做好即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自己毕生珍藏的玉器,不会留于儿孙,“养儿不如我,要钱做什么;养儿胜于我,要钱做什么”,这是他信奉的原则。这笔本该属于社会的古老遗产必将归还于社会,文化属于人民,财富属于人民。这些话,在如今利益至上的年代,很难听到,也很难有人理解,我们都不在其位,无法体味其志,我想用一个大的概念来定义它,想了很久,都觉得够不到高度,很遗憾。

他是有过深思熟虑的,“这批古玉最好的归宿,便是学校。如在大学,一批学生中必然有致力从事玉石研究、文物研究的人,这样,玉石就能更好地诉说往事。不想捐入博物馆之类,玉石就仅仅成了外行的参观品,时间一久便遗忘了它们,而学生不同,这是兴趣的培养,有了他们,玉石就有了传承与未来;若放置于中小学,可以进行最好的爱国教育,自小认识、接触中国8000年文化,才能培养出强硬的民族自豪感,才能在幼功时期种下善因。”

受当时交通及地理因素的影响,齐家文化玉器所用的玉料大多就地、就近取材。其中有马衔山玉料、武山鸳鸯玉、祁连山岫玉、青海玉料、含有较重石质的玉料、绿松石、天河石、玛瑙和少量的新疆和田玉等。

刘歧江说,不同的玉料有不同的用处:礼器类玉器用料考究,多选用玉质滋润、色泽纯美的地方透闪石类或新疆和田玉;兵器类和装饰品玉器用料也较好,除用本地质地较均匀细腻的玉外,还有少量新疆和田玉;工具类玉器用料较差,多选用本地玉料或含有较重石性的玉料。齐家玉出现最多的地方在定西石泉乡,这里出现的齐家玉数量大,早期都被卖去台湾。

在内关镇的清溪村,刘歧江亲自见过古玉加工遗址,他说,如今古玉遗址很难找到,后人为了获取古玉,大多杀鸡取卵,破坏很大。而遗址的研究在某种程度来讲,更侧重对历史的叙述。遗址内一般都出半成品,数量庞大,更能透析出时代特征、历史遗迹,研究价值更大。在众甫博物馆内,有很多半成品的玉器,无需言语,却像一本写满历史的书,密密麻麻,详细记载,令参观者如同身临其境。刘歧江说,只有醉心研究齐家文化的人,才对半成品感兴趣,这些人与时下流行的时髦收藏者初衷不同,他们寻求的是玉石的叙事性。

这些古玉的加工作坊并非依水而居,这与我预想的境况差距很大。常以为,为了治玉,多水的地方会更加方便、捷近。而事实是,古玉加工场所往往在半山腰。刘歧江解释说,最早是住在水旁,离水近,后来频频发生水灾,便移居山腰。水令古人爱憎参半,它带来了文明的发祥,同样带来了无法抑制的灾难。各种少数民族史诗中,通过容器从洪水中逃生的原型比比皆是,最柔软的东西往往是最坚硬的,马家窑彩陶上有水形,就是对水的崇拜。这一点,在交谈中,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刘歧江认为,不能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去度量古人,同时期治玉的差别在于出自师徒之手,师傅做的器物工艺精良,功力深厚,精美漂亮,而徒弟稚拙,功力、技术欠缺,导致器物品相、级别不高。他赞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说法,任何石头都可攻玉,钢刀可以断石,石亦可磨断钢。以柔克刚是法宝。他说:“古人治玉是靠细磨。”举例说,我们常见到磨刀,并不是寻找比它更为坚硬的硬石去磨砺,而是用硬度极低的水磨石去以柔对刚。细细揣摩,似有道理,不禁频频点头认可。最初都是以石对石,开始是用小型工具,单面研磨,后来演变得越来越精美。“并没有解玉沙之类的辅助材料,用沙、麻绳、皮条解玉是无稽之谈。古来都是石头攻石头。玉璧的璧芯之所以圆,是因为将石头做成专门的工具,如锥形研磨工具,锥形的工具解出的图形必定是梯形,即如今齐家玉若呈现出的治玉特征。”说到此,他神情并茂,手舞足蹈,用身体语言来演绎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如今很多赝品才是钻出来的,即使貌似有齐家特征,实则与研磨的痕迹相差甚远,他曾亲自做过实验,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推测,认定这便是区分古今之玉的有力证据。“所谓砣切割,就是研磨。精度系数低的才能解系数高的玉石,如四分硬度才能解七分的硬度,反之则不然。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

言语朴素,透出大智慧,很多话,都值得细细回味。

众甫博物馆内存有部分采用齐家时期玉料,后经不同时代加工,具备不同时代特征的玉器。商代就从祭祀台中发掘到齐家玉器,根据所需进行加工改造,加工工艺具有商代特征,刘歧江个人收藏品中就有这样的具体物证。他说:“齐家玉并非近现代才出土,历朝历代都有意外中挖掘出的玉器,后来人根据自己所需,对玉器进行了相应的改造。”他提及,《博物院藏新石器时代玉器图录》所收录的一件大玉璧,直径28.4厘米,单面钻孔,孔径5.35厘米,厚1.9厘米,据说原陈设于寿皇宫中,乾隆帝称其为“径尺璧”,曾先后为其赋诗两首,不但加刻于璧面,还刻字泥金三角于紫檀木座后面插板的两面,玉璧上更刻有乾隆帝玺文四方:“信天主人”、“古稀天子”、“八徵耄念”和“太上皇帝之宝”,如此题字加刻,也该算是一种老料新工的体现。

刘岐江不断强调,古人治玉、制陶都讲求顺乎自然。最早古人崇拜自然,喜欢红似火绿如草,喜欢自然的东西。顺着这些历史遗留下的宝贵财富,可以窥探4000多年前的社会风貌,直观地进入先民的世界观中。很巧合,他提到了近期活跃的话题——“蛙”的崇拜,除了赞成超强生殖力的理论外,他提出,古代先民对于活动场所的扩展也是充满了无尽的想象,蛙两栖生活的特性,象征着人类对自然的无限崇拜,这似乎与法国谢瓦里埃、海尔布兰特提到的“蛙有很多象征意义,其中最主要的意义与水、与它生活的自然环境有关”相吻合。刘岐江甚至认为,中国人对于龙的崇拜也是因为它的活动领域广泛,涉及海、陆、空,这对于当时生产力低下的人类来说,是无法用人力所达到的,于是,对蛙、龙等赋予了自己的期望。一些神话原型,如龟、鸟、凤等,在玉器中都能寻找到,这是古人对自然崇拜的具体体现。

刘岐江认为不懂石器,就不懂玉石文化,这是一个文化链条。旧石器时期向新时期过渡,器物最早都是在使用过程中被逐渐重视,后因发现玉器通透、简洁,才逐渐转向“石之精华”——玉器。他强调,齐家石器虽不被重视,没有过高的经济价值,但是它们的文物、文化价值极高,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所处时期的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和社会风貌,讲述历史情境。

玉器则多为礼器,用于祭祀、朝享、交聘、军旅等礼仪活动。因此,齐家礼器发掘出来时,大多都是在祭祀台,极少有配饰、陈设等。最早人们认为玉与天色接近,视它为敬天礼地的中介。玉璧敬天,玉琮礼地,符合中国古人“天圆地方”的哲学依据。《周礼·大宗伯》说:“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璧、琮、圭、璋、琥、璜这六种玉礼器,在齐家文化玉器中均有出土,而且制作精美,质地优良。刘岐江说:“这中间蕴含着极大的对自然的崇拜,古人敬仰自然,不如现代人自大、轻浮,‘人定胜天’的理论那时是绝对不存在的。”

他单独谈到玉璜,说一般都是根据玉材制璜,有两合璧、三合璧、四合璧、五连璧、六连璧。每种璜都有不同的寓意,如三合璧代表天、地、人,五连璧代表东、西、南、北、中。此类器型,仅见于齐家文化玉器中,属标志性器。有人认为,玉璜的器型与虹有关,对此,刘岐江不认可亦不反对,他说:“任何一种器型都是与自然相依偎,都是对自然的极度顺应、崇拜,古人对于自然,是极其敬畏的。”他举一例,说:“周易八卦、二十四节气只有甘肃最能体验。节气前后会有明显变化,这些自然现象都是古人在生产实践中自我摸索、探求出来的自然规律,对于此,他们从不会反其道而行之,都是依据自然实现自己的劳作,那时的社会状态都是原生态的,是不伤害自然资源的生活方式。”眼前这个朴实憨厚的中年人,透过平实的语言,说着中肯的实话。

“虽说陶器是人类文化、艺术的鼻祖,我们的祖宗具有极强的创造能力,最早创造的陶器,创造了人类文明的诞生。玉石是原生的,彩陶是依靠智慧创造加工的,原生的应该早于创造加工,所以说,玉石才真正是文化起源的根本,是最顺应自然的器物。”关于玉石中折射出的文明起源问题,他认为,华夏文明的源头在黄河、渭水流域,对于良渚文化早于齐家,他有质疑,认为良渚很多石器都是商代的,具有商代特征。这一敏感的话题很少有人提及,会有争议。他强调自己要是将来出书,一定会写到这一内容。

刘岐江认为,玉石基本经历了“神玉—王玉—人玉”的流变过程,即最早用来敬天礼地,敬仰自然,后流变为王权的象征与代替,自宋代后才开始有寻常百姓佩戴。

相关的证据有待考证,但是这一流变过程似乎与叶舒宪老师提到的“玉石神话铸就意识形态”的观点大同小异,玉石是中华文明发展演变的文化基因,在意识形态中意义重大。为此,玉石的传播与运输必不可少。对于玉石之路的概念,刘岐江很认可,但是,他也有自己的看法。千里取玉,的确艰辛。大部分玉石的流散还是依靠交易往来,长时间的物流交换,逐渐使和田玉进入中原。

他说:“齐家玉中多和田。而产自和田的玉石极少是专门去千里之外采的,很多时候是在交流往来中逐渐渗透,站站转移,有时会将玉石作为一般等价物。文化交流依赖于物质交换。玉石之路是一条贸易、流通之路,并非是专门取玉之路,这是一个泛指的概念,不能狭隘地理解为专门采玉的路途。”

《资治通鉴》卷216“天宝十二年”条言:

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而尽唐境

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无如陇右。

足见那一时期甘肃相对富庶,那么,可以想象,贸易往来中关于玉石的交流、传输在这样的大环境催生下,交易往来也是频繁的,会不会促生玉石的传播?当然,这是文字记载的小传统范围内可窥见的状态,前文字时期,人物往来或许真能催生和田玉西玉东输,未尝不可。

刘歧江对于玉石之路、齐家文化的年代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虽暂未找到可靠的理论支撑和物证,但是,他对自己的观点很是坚定。我就想,学术交流不也是在争议中不断前行的吗?

这是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刘岐江的原话是:“与有共同语言的人秉烛夜谈是极大的乐趣。”他的理想是,50岁后对这批个人收藏的财富寻找好下家,就要四处云游,我笑侃说:“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那么,就愿眼前这位值得敬仰的兄长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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