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目连文化(七)

时间:2022-06-16 08:48:39

三湘目连文化(七)

十二 目连戏中的儒家思想

我们有时谈论目连戏,老是不经意地说它是“儒释道三教合流。”始作俑者是郑之珍,因为他的《劝善记》第二折“斋僧斋道”中,就说是“儒释道须知通混成”,“三教一家古未有”。这当然也不是郑之珍的创造,三教合流之说宋代早已形成。其实,文人所谓的三教合流,却是统一合于儒家。也就是说,用儒家的思想去改造佛教,这也是中国对外来文化的善于吸收、包容和改造的特色。至于道教,原是本土宗教,和儒家思想长期混杂,本掺杂有一定成份的儒家思想。

通常都说“三教”,我以为这种说法未必科学。儒家思想、学说怎么能称做“教”呢?儒学不是宗教学说,孔子从来被称为圣人而没称过教祖。把儒家和各种宗教并列,我以为是说不过去的。

说目连戏是三教合流,同样说不过去。它与佛、道二教的关系,前面已经谈过。那么,戏中儒家思想以及其“合流”又是如何呢?

中国自从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儒家就取得了任何宗教都无法替代的地位。戏曲正式形成较晚,这也是中国戏曲不能形成宗教剧的原因。到了宋代,儒家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并不限于读书人,同样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中国戏曲中,特别是文人剧作中,包含的儒家思想,比比皆是。

儒家学术,博大精深,两千多年来研究、探讨的专著如林,不是我这研究戏曲的人所能窥其堂奥。这里,只能涉及平头百姓熟知的五伦八德,读书人讲究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类普遍皆知的内容。在目连戏中,涉及的还没有这么多,主要只是广大的老百姓中所接受的忠、孝、节、义。而且,全剧重点是放在孝字上。中国人“百善孝为先”,“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上至帝王,下至庶民,把为子尽孝都当作天经地义。这也是广大群众接受“目连救母”这个故事的思想基础。至于在目连戏中系统地注入忠、孝、节、义思想的,郑之珍应该是总其在成者,因为我们目前只有他改编的《劝善记》这唯一的、长达百折的古老的、经过文人改编的剧本,就只能从《劝善记》谈起。

郑之珍虽然标榜“三教一家古未有”,“儒释道须知通混成”,实际上他也是企图以儒家思想去包容、改造释与道。倪道贤为《劝善记》写的序中说:“夫佛氏之道轨于墨,离宗弃本,习化日深……身且为空,何有于母?……若连者,由亲以显真性,与吾儒敦伦竭力者等。”这就是说,《劝善记》所写目连救母的孝思、孝行,同儒家的伦理观念要求并无二致。叶宗春的序中说:“夫释氏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而连也急于父母之恩,死生之际,何释之道也?”根本就否认“目连救母”不是遵循什么“释之道”。接着他又引用郑之珍本人的主张:“郑子曰……人之所崇者释,而释亦急亲矣;释之乱儒者无亲,而急亲则儒矣。由是而夷不乱华,墨可归儒,是于之心也夫!”说明郑之珍不仅是通过剧中人物的言行及其所受的果报,提倡忠孝节义,达到劝善的目的;而且要进一步以儒家的思想来溶化、改造佛家思想。他认为“释之乱儒者无亲”,他笔下的目连“急亲则儒”,由此达到“夷不乱华,墨可归儒”,从“古未有”的“三教合流”的目的。有趣的是:他一再标榜“三教一家”、“三教合流”,实际上很少涉及道家,虽然保留了道人,却对道无甚褒贬,只是凑足“三教”而已。

郑本全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简称《劝善记》,这就告诉我们着眼点在于“劝善”。既然百善孝为先,所以全剧的中心就是“孝”。在中国,从帝王到老百姓,对于孝的宣传都不遗余力。广大的老百姓,普遍尊敬孝子,对不孝的子女谴责非常严厉,这种思想承袭至今。我们小时候,不知听过多少二十四孝的故事,随处可见到二十四孝的画图,不但人戏、木偶戏演二十四孝故事,连“布袋戏”(也叫“一人班”,“布袋木偶”,一个人演出的小木偶戏)都表演《杨香打虎》之类的故事。什么“王祥卧冰”、“孟宗哭竹”、“郭巨埋儿”、“杨香扇枕” ……无论老弱妇孺,大都耳熟能详。那时孩子能读点书的人家,男孩子在私塾读《孝经》,家庭中也教女儿读《女孝经》,可见子女孝父母在中国历来视作头等大事。“夫孝始于事亲”,郑之珍改编目连戏文自然以孝为中心任务。因此傅罗卜第一次出场,唱的第一支曲子[新水令]中就表明:“至心归万法,竭力奉双亲,菽水晨昏,身外事吾何论?”开宗明义表达了为子尽孝为第一要义。而在全剧最后一曲满台人物齐唱的[永团圆]中,总结性地表达:“奉劝人间,须是大家为善,为善都如大目连。父母劬劳也,须是追荐,追荐共登仙,不枉了平生愿。”说明为善先当尽孝,包括对已故父母的“追荐”。对父母要“事之以礼,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至于“益利之报主则劝于忠”,“曹娥之洁身则劝于烈节”(叶宗春序中语),则皆由罗卜孝行激励而来。极力使儒家思想成为目连救母故事的主旋律,本属于身为儒士的郑之珍认识的反映。而这种思想,又易为当时的“好善之士”、“名教中人”所赞赏;也为重孝道的广大群众所接受。这大约就是郑本数百年中翻印不辍的原因吧。

正因为在郑本刻印之前,民间各地都有各自的“目连救母”戏文,而在出现了一个刻本之后,民间艺人减少了对曲文口传心记和转相传抄的麻烦,各地的目连戏文便逐渐地吸收了郑之珍的《劝善记》的框架和曲文,并以之为故事的核心部分。于是郑本中的儒家思想也同时吸收了。还把自己原有而郑本未收的部份,尽可能与郑本衔接;当然,也可能发展、充实郑本。但想使之完全统一于郑本却难于办到。情节还不易办到,遑论其思想内涵?

其实,郑之珍自己也没能达到全面地宣扬忠、孝、节、义的最佳目的。一般写仆人多为义仆,傅家父子都没做过官,扯不上为国尽忠;这个“忠”字只好安在益利身上,成为“益利之报主则劝于忠”,勉强说得过去。傅罗卜为救母出家,把曹家原订下的亲事退了,曹赛英还守哪门子的节?怎么个“从一而终”?连“守望门寡”都算不上,这个“节”可守得有点牵强。如果说是为不愿嫁段公子,迫于继母压力而遁入空门,反而说得过去,可那就和目连挂不上钩了。曹赛英出家时虽也说过助目连救母的话,但并无行动,只是后来参加了盂兰盆会,倒叨光得以升天。“义”字就只能落在十友身上,可剧中情节除了与目连结义、也去见佛修行而外,则完全是架空的。所谓与目连“共成大业”,也只是赶来参加盂兰盆会,和傅家共同升天。安排了十个人,难道是为了做盂兰盆会人多热闹些、场面大些?要说十友原本没戏吧,可就因为他们占据了金刚山,下山掳掠的行动而派生出一段“僧背老翁”的戏来。也许《劝善记》给我们透露了一点信息:“僧背老翁”是“观音劝善”折后的“新增插科”,为什么郑之珍要增加这么一段戏?只能说是他收集到的演出本中,原来就有这么一场戏,最初被他“括”掉了,后来又把它插了进去。这场戏是一场有趣的小喜剧,但与十友的事迹却属于枝节性的。枝节性的戏这么有趣,是否也可说明:十友本身原来还有不少戏,可能与既定主题距离较远,因而被郑之珍“括”去了?话又说回来,我们也不能一味地只怪郑之珍“括”,为什么民间演出本也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呢?看来,我们还要给“十友”找个说法。

在《劝善记》中,郑之珍既想“夷不乱华,墨可归儒”,但是他既选中了源于佛经的目连救母故事,就不能不利用佛家的“因果报应”来达到劝善的目的,因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充斥其中,而用以体现其果报的办法,还是只能以善者升天,恶者下地狱来解决。我们只能说郑氏在《劝善记》中注入了大量的儒家思想,却没能完全做到改释归儒。不过,这也是古代士大夫的普遍现象,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不妨“先王以神道设教”,寓褒孝劝善于《目连救母》之中,起到“高台教化”的作用。

上面说的是个人对郑本的看法。在民间演出本中,采用郑本部份,基本保存了郑之珍的立意之外,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郑之珍的主张而没作什么增益。正传之外则对儒、释、道都不很重视,更多的是就地取材,信手拈来,着重在舞台演出的观赏性和剧场效果。

使我们感到惋惜的是:因为“正传”部分大多统一于郑本后,使我们已无法找到郑本之前的民间“正传”的完整演出本,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损失。

十三民间艺人的创造性

虽然“正传”部分大体用的郑本,但在演出中,许多折不免索然寡味,民间艺人仍然加入了自己的创造。就以“元旦上寿”来说,前边都按郑本,祁剧却在最后让刘贾的儿子龙保,来给姑父母拜年。龙保既结巴,又愚蠢,开口就闹笑话。观众看后,傅家如何在元旦对天善颂善祷却没留下多少印象,这个龙保闹的笑话却不会忘记。

“博施济众”中,郑本何氏弟兄上场只唱了一支[吴小四],一支[半天飞],傅相周济之后,教育了他们,弟兄说“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身在污泥中”下场。而在湖南地方戏中,叫“兄弟求济”,是可以独立作杂戏演的单出。这对兄弟叫何有声、何有名,祖是阁老,父为尚书。开始还顾面子,不想去求周济,却挡不住饥饿,只好去了,傅相先让二人吃碗面,弟兄千方百计想多吃对方碗中的面条。傅相给了他衣服、银子,兄弟俩下场时却商量当了衣服去赌钱,是丑行的重头戏。加上后面的“花子求济”、“老汉驮妻”,使观众眼花缭乱,笑得合不上嘴,把傅相济贫也丢到脑后去了。

整折戏中,除了“老汉驮妻”在郑本中就有“一人饰二人”的独特表演记载之外,“孝妇求棺”并没多少戏,而“兄弟求济”中何氏兄弟要当衣去;“花子求济”中是脚生疮和瘫子互相抢米。傅相的周济并没感化这些人,而留给观众印象深的仍然是这些闹剧。

“尼姑下山”在全国各剧种中,都衍化为折子戏精品《思凡》,在湖南地方戏中,却更发挥得淋漓尽致,如常德高腔:

“倒不如下山去找个媒婆,

说合那年少哥哥,

我与他同起同眠多快活?

生下五个男娃娃,

再养两个女娇娥,

做一个五男二女,七姊妹团圆。

叫爹是他,叫妈是我,

‘爹’的‘爹’,‘妈’的‘妈’,

扯的扯,拉的拉,

哎呀呀!儿呀,儿呀!

兀的不快煞了我。”

这一段的表演,更是夸张地想象一群高矮不一的孩子,围绕在身边,喊喊叫叫,扯扯拉拉,尼姑用手逐一扶摸,那种母性的骄傲、满足和快乐,哪一个观众不为尼姑的这种妇女正常的追求所感动而喝采?(附带说一点:1952年后,把“同起同眠多快活”改成“同起同眠同干活”以达到加强其“思想性”的目的。幸亏那时候没提倡计划生育,否则,“五男二女”也会改的。)

我们再看看祁剧的“傅相嘱子”。当傅相上香时,先唱郑本[尾犯序]:

天地神明听拜启,

未报深恩枉生尘世。

接下来就是大段放流:

“安人妻!想老夫年登五十有七,没病而死,

你还悲伤怎的,忧愁何来?

我和你半世夫妻,

并没有伤谗半句。

我在杭州受戒回来,

你毁坏我的白螺,

我与你争了几句,

你,你休要记怀了。

安人妻呀!我今一死别无所嘱,

我家九世经堂,

你带了罗卜、益利,

持斋把素,念佛诵经,

切不要毁斋戒。

吾今临终别无所赠,

我有这数珠一串,相赠于你,

挂在你的项上,锁定你心猿意马。

又道是妇人之德,莫大于三从,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如今我死,你要从子了。

安人妻呀!有道是苦海茫茫,回头是岸。

纵有那亲者,不在你的眼前{重}。

安人妻,你须牢记,须牢记,

我和你夫妻恩情一旦分离。

你须要,斋僧道,广布施,

敬奉三官,如我在日。

你若是依我这几桩事情,这几桩事情,

我死地府九泉,吾当足矣。

夫妻好比同林鸟,

大限来了各自飞,各自飞!”

接郑词:

休垂泪,叹人生在世,都有个别离时。

这不仅强调了傅相的临终嘱咐,增加了夫妻死别的感情,而且郑重其事,相赠数珠,为后来在刘氏身上,可以一再用数珠做戏。和郑本比较,应该是更有戏一些。

“母子团圆”,刘氏到长亭接傅罗卜,罗卜先见到邻舍李公,听说刘氏在家开荤,气急晕倒。刘氏迁怒李公,大骂之外,还摔碎了水罐,所以辰河戏的长亭一段,就成为一块独立的牌:“长亭打罐”。

这里不过略举几例,说明民间艺人在接受了郑本之后所作的增益。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艺人演出,追求的是剧场效果,要观众喜欢看。所以,他们不管儒、释、道的什么伦理、教义,不想让观众看得打瞌睡,更不想观众离去,于是尽可能增加其可观性。所以,说“正传”统一于郑本,是指主要结构而言,各剧种的演出本,仍各有其增益。

十四 目连戏的独特演出形式

前面介绍了目连戏所包含的广泛内容,它的演出形式也相当独特。湖南祀神剧目甚多,都是高腔或昆腔以及高昆间唱的连台大本戏,如:《封神》、“夫子戏”、《香山》、《西游》、《岳传》、《混元盒》之类,其演出形式基本相同,可在庙台演出,也可以在剧场演出。而目连戏演出形式与这些剧目最大的不同,就是很难在剧场演出,因为它随时要和观众直接交流,不仅不受舞台的局限,也不受固定的观众场地所局限。目连戏几乎每本戏都有从台上演到台下、演到街上、演到野外、演到其他庙宇,再回到台上的场面。不但与观众直接发生联系,有些段落观众还可参与其中。这也不仅湖南如此,别省也有,只是次数多少和内容不尽相同而已。这是目连戏演出的独特现象。

演目连戏的舞台,事先必在台口架个三、四尺宽的特制木板梯,直通台下,便于演员下台、观众以及其他临时征用的人员上台。试举例以说明之:

锁拿寒林在台上“发五猖”,五猖神跳下台来,举着叉直奔野外去捉寒林。这时,台上停演,场内观众便一齐尾随着追往野外,等五猖抓住寒林,又喧闹着尾随回到台下。把寒林安置于台下桌后,五猖由楼梯上台,再接着演出。我看过一次川剧“寒林拜码头”。写鬼卒押寒林到某地,拜当地“老大”,老大则“摆酒”赠“盘程”。和我小时候在四川会馆居住时,听到的袍哥拜码头故事基本相似。演这场戏时,台上停止演出,演员都在场外,押着寒林在台对面的台阶上“拜码头”,观众都掉转身子去看戏。这是四川的土特产,湖南没有。这也说明,目连戏是因地制宜,各地都有其地方特色的内容,但从台上到台下,或从台下到台上的处理,却很一致。

抬灵官迎接灵官队伍(包括乐队)从台口下来去接灵官。台上停演,场中观众无论男女老少,都会随之同去同回。直到“灵官净台”之后,继续演以后的戏文。不过,据李怀荪先生考证:辰河戏还有一种演法:即抬灵官的同时,舞台上演“赵甲打爹”和“萧氏骂婆”。

打方亮 这是“女吊”那本戏中的最后一段。耿氏(或海氏)上吊死后,丈夫东方亮发觉,便派人去她娘家送信。娘家人都由观众中自台口上去,大吵大闹,满台砸东西,扭打东方亮。观众对东方亮不问清情由逼死了耿氏,早就不平,这时便会在台下呐喊助威。东方亮被打得非常狼狈,辰河戏还辅有“飚台口”的绝技――东方亮被追得横着身子蹿出台口,一个空翻又折回到台上,左右各一次(见湖南编印的《目连戏研究论文集》中方晓惠《向传统戏曲艺术中学导演》)。最后方亮逃到台下观众中。观众见他被打得相当狼狈,又欣赏过“飚台口”的绝技,也不再恨他。这时台上下来两个“娘家人”,遍问观众看见东方亮逃到什么地方去了?观众大都回答说:不知道!没看见!或指引错误的方向。问的人回到台上,说找不到东方亮,戏就结束了。这段戏没有剧本,完全按生活中情景再现,但广大观众却从始至终参与戏中。

迎接按院大部分演员另找地方化妆,扮按院、中军、校尉、衙役、执事、轿夫,人数多少视戏班实力,以热闹为准,而且必须有两个“衙役”各肩一面大锣在队伍前面“打道锣”。舞台上出县令、四衙役、乐队,从台口下来,往迎按院。台上停演,观众也随之往迎,边走还会边喊:接按院去啊!或:快来看接按院啊!彷佛是戏中当时的众百姓。县令与按院相见,参拜如仪。然后随在按院轿后,道锣响亮,全体列队向舞台行进。陶全当路拦轿喊冤,被认为冲道,当街打四十大板。等陶全从地上起来,观众就会告诉他:按院走远了;或者说:快追,快追!陶全去追按院,观众也尾随前往。再走一段,陶全二次拦轿,又被当街打了四十板。这时观众就会纷纷劝他:莫告了!算了!告不准的。陶全边走边向观众诉说:傅罗卜对他如此无礼,他非告不可。再走一段,陶全第三次拦轿,按院才接状,将陶全交衙役带着,随同上台,演出坐堂审案。县令迎接按院和陶全三次拦轿喊冤,都有对白,也就是把这段戏在当街演出。这一段戏,视演出地情况决定路程的远近,如城市或大集镇,可以拉得较远,便会拖上两三个小时,台上掩乐停音,观众全跟着演员满街跑,随时发表意见。街市商店的买卖也因之暂停,因为人们都去看接按院。等到按院上台审完案,这本戏也可以告一段落。

送鸡米 或称送粥米。刘氏生下罗卜之后第三天,照例做汤饼宴,也即“汤饼取名”那块牌。汤饼宴之前就送鸡米。演员扮刘氏的弟弟刘贾骑马,刘贾妻抱着儿子龙保坐轿,还随着许多人挑着外婆家照例送的礼品:鸡、红蛋、红枣、红糖、甜酒、大米、婴儿衣帽鞋袜等等,沿途放着鞭炮(均由会首事先预备),由场外进来,陆续上台。刘贾夫妇沿途还要向两旁观众频频点头或拱手,不断说:“有偏了!有偏了!”或“相偏!相偏!”这是湖南人出门吃喜酒或寿酒,路上碰到邻舍或熟人常说的客气话。观众也照平日习俗回说:“多吃少醉”,俨然是刘贾的街坊邻舍。刘贾夫妇和带来的东西抬上台,傅相和益利出来收礼,同进后台,再演“汤饼取名”。这场演完,戏也告一段落。观众中望子者,纷纷到后台用红包换个红蛋,据传吃了就可以怀上孩子。

雷打拐骗 拐骗张焉有、段以仁,既骗过傅罗卜,又骗了耿氏的金钗,致耿氏上吊自杀,应遭雷击。“社令插旗”之后,雷公、电母即追打二人,二拐从台上逃至台下,在观众丛中东躲;雷公、电母也追踪下台,在观众中追赶。二拐还可以在所过之处,见到卖水果、熟食摊担,随手抓食。在观众丛中追逐几圈之后,再将二拐追到台上,被雷击死。

大开五荤 先上李狗和金奴,说明刘氏决定开荤,接着上刘氏和刘贾,一些亲邻从台口上台来作贺。台上不像平常演戏那样只摆杯筷虚拟饮酒,而是正式摆一席酒菜。台下也同时摆酒,由会首、管事人员、当地士绅和到此看戏的贵宾入座同饮。郑本在刘氏饮宴时只上一个提傀儡人弄傀儡,一个唱莲花落“十不亲”的乞丐。湖南民间演出就丰富多采了,因为是台上的剧中人物和台下的观众同时欣赏,既为戏中表演,也为娱宾,只要戏班能演出的杂耍,都可以演,也是由台口上台。还可就地取材,当地有什么有特色的曲艺或杂耍,甚至武术、魔术,都可邀请来客串演出,不限数量、时间,因唱完“刘氏开荤”,这半本(或一本)戏就结束了。

罗卜拜香 罗卜归家途中,得知其母开荤,由太白金星赠送马鞍,罗卜便身背马鞍,三步一拜,五步一跪,为娘赎罪。罗卜在台上受鞍背上之后,拜进后台。再由后台走到演出场地之外,从场外拜到场中,再从台口沿梯上台。当罗卜拜进场,观众即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让他上台。

开路下坑 也叫“捉刘氏”。即“花园捉魂”之后,刘氏死去,以下便没有语言,纯为一种出殡仪式。台上扎孝堂,罗卜披麻戴孝守灵。祁剧由益利请来当地的和尚,罗卜迎接。和尚按平日为人作开路法事一样处理。演员饰抬柩人、送葬人,由台上抬柩从台口下到观众中,作法事的和尚和乐队也陪同下来,鞭炮鼓乐齐响,抬柩绕场。演刘氏的演员,戴面具饰开路神,引导灵柩出场。然后取下面具,脱下外衣,仍现刘氏(鬼魂)原形,回到场内观众丛中躲避。黑、白无常各戴两三尺高的尖顶帽,一个帽上写“我来也”,一个帽上写“你也来了”,脚踩丈把高的高跷,引五鬼执叉从台上跳下,满场追逐,刘氏也可边逃边随手抓取食物,被抓去食物的摊担,视为吉祥。追赶几圈之后,再追上台锁住下场。辰河戏则由益利请来当地的道士,照平日那样作法事,由台下抬上空棺,台上照当地习俗,装殓如仪,也照习俗“扎杠”――把“龙杠”(抬棺的专用杠)如式扎好,吹吹打打抬下台来,刘贾等“亲友随后”送葬。明人张岱《陶庵梦忆》中所记的“刘氏逃棚”,“万余人齐声呐喊”,应该也是这样的场景。

罗卜化缘 遍查所有文字资料,没有找到这块牌,但老艺人告诉我:从前演出时有这块牌,但没有剧本。目连得佛祖赐与锡杖、芒鞋之后,辞佛离开灵山下场。再由后台出去,从场外步入场内再上舞台。当目连经过观众中时,观众中有带了孩子的,便从孩子身上取下一件衣物,如帽子、围兜、背褡、罩衫、鞋子之类,挂在目连的锡杖上以求福,希望得到佛祖的保佑,孩子无病无灾,易养成人。挂得太多,锡杖挂不了,也妨碍演员表演。于是戏班只好叫另一个演员扮做小和尚,挑担箩筐跟在目连身后同行,用箩筐盛放这些东西。目连上台之后,对空参拜佛祖,禀告下地狱救母之后下场,观众就纷纷上台,用小红包来取回自己孩子的衣物。

送寒林 送寒林时,要放河灯或天灯,放河灯在河边,放天灯在野外,自然也和所有的观众在一起。特别是河灯数量大,观众也会帮着放。

从上述情况看,这些时而台上,时而台下的戏,以“前目连”为多。与郑本情节相同的只有“刘氏开荤”“罗卜拜香”两块牌,但郑本完全在台演出。“罗卜化缘”显然是在演出中添加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从台上到台下的演出?只能说是为了把戏和观众拉得更近,更贴身,戏中人和观众连在一起,使观众产生错觉,不知自己身在戏外还是戏中。这种互动,是任何一种舞台艺术都达不到的强烈效果,今天的一些歌唱演员也采用了这一手法,拉近自己和观众的距离,同样证明效果不错。目连戏为什么经常采用这种表现方法?恰好是中国戏曲特点之一。远可以追溯到古代的“踏谣娘”,那就是在广场中演出的。宋代的勾栏里的乐人演《目连救母》如何演法,孟元老虽然没有具体记载,但与观众应该是贴得近的。“路歧人”也在平地演出。后来有了庙台,三方并无遮拦,乐队坐在演员后方正中演奏,与观众的间隔也少。前面引的明代张岱所记《刘氏逃棚》“万余人齐声呐喊”,如果不逃到观众中,怎么可能引起这么强烈的反映?湖南民间小戏剧种,在广场(或地坪)的演出,一直保留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著名的花鼓戏《刘海砍樵》结尾时,刘海托举胡秀英下场,第一次看到的人,都惊叹为中国式芭蕾。据主演剧中刘海的已故名艺人何冬保当年告诉我,说是完全属于偶然性的创造。他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和一个旦角(他当时讲了姓名,可惜我忘记了)唱这出戏,是在宁乡一个农村的禾场坪里演出。当时农村的花鼓戏,都是十来个人凑起来的小班子,哪有什么服装?每人提个篮子,装必不可少的饰物、用具和乐器。旦角只带假发和一根缝上珠子的头带,衣裙(借不到裙子就穿裤子)都是在哪里演出,就在哪里临时向当地人借。那次他们演出,观众认为演得好,就放鞭炮,而且把炮竹往演员身上扔。何冬保担心烧坏旦角身上借来的衣服,急中生智,一把抱起旦角,托出人丛。观众更是叫好不绝,而且以后再演这出戏,不托着旦角下场观众还不答应,说是偷工减料。从那以后,就固定为托举下场了。说明贴近观众演出,是中国戏曲的传统。我看过一次山西的赛戏《过五关》,关羽在路途中,从一关走到下一关,全在台下,只有到过关时,才上台演双方对阵,过了关又下台赶路。可见这是一种古老的民间演出形式。只是戏曲进入剧院演出之后,其他酬神的大本戏,都能在剧场演出,就只有“目连戏”仍然留在庙台上,才得以保留这种时而台上,时而台下,紧密贴近观众,而且观众也可参与的形式。这恰好是戏曲的古老演出样式,也正是它成为一种非物资文化遗产的价值。另一方面,也可以视作古代楚地遗风的发展,我们从《九歌》中,不也能感受到人神同娱的气氛:“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这种表演不也人神共处么?我曾说过“目连戏”是一部戏曲艺术发展史,也是指戏中残留有戏曲发展过程中,各个阶段的历史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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