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目连文化(五)

时间:2022-06-13 12:59:08

三湘目连文化(五)

八、关于目连“前传”

郑本“括成”之前有没有相当于“前传”的戏?我认为:有。为什么这样说,除了前面已提到过的理由而外,我还从“罗卜”这个名字再三考虑。在中国古代,怎么出现一个全剧主要人物居然叫罗卜这样的名字呢?变文中已经有“辅相”,“青提夫人”,“罗卜”的名字了,是梵文的音译么?我不懂梵文,从我读过的少量经书中,也没看到这个名字。从印度《佛说盂兰盆经》中挑出目连救母故事,再赋予中国名姓,这中间有一个不短的过程。任二北先生的《唐戏弄》第三章第八“舍利弗”条称:“舍利弗与摩多楼子,为唐代之两乐曲名。”又说:“摩多楼子者,即目犍连,略称目连”。又说:“在唐变文内,盛演目连冥间救母事,所谓目连变者是也。”可是,变文中的目连,已经叫罗卜了。这可能是俗讲僧的口头创作。但为什么叫罗卜而不叫白菜或土豆?这中间必然有个空白。

从变文到《目连救母》戏曲,傅罗卜已家喻户晓,谁也不能变更。宋、元两代剧本我们找不到,明代无论是郑之珍本还是明人笔记,罗卜名字一直保留下来,却没说出罗卜二字的来历,这有点不合中国人的习惯。“皇览揆余之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屈原《离骚》)可见中国对孩子取名是很郑重的。老百姓给孩子取小名,叫牛儿,狗儿,驴儿的常见;富贵人家给孩子取小名,多用龙儿,虎儿,富儿,贵儿,很少叫男孩子做罗卜,白菜的。为什么叫罗卜?这是民间艺人认为必须回答的问题,所以“前传”就用了不少篇幅来说明这个命名问题。郑之珍时代民间所演目连救母故事,未见得就没有阐释这一名字由来的情节,不过,在读书人眼里,那些情节可能太不能登大雅之堂,或者是和他的既定的“主旋律”无关而未采用。

细看湖南戏的“目连前传”,似乎首先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从“佛贬桂枝”起,佛祖讲经,座下桂枝罗汉思想开了小差,出神去欣赏凡间美景,还去降龙伏虎。佛祖再三警告,最后贬他下凡。这就交代目连是桂枝罗汉投胎。桂枝变作白螺(也有作青螺的)在小溪里等待,傅相路过喝水,他就多次附在水瓢上(有的是流眼泪),于是傅相便把他带回家供在三官堂。有天刘氏(有作金奴)发现白螺放光,吓了一跳,碎螺埋在花园(金奴则是用金钗刺死),到了夏天,埋螺处竟长出一棵萝卜(那时候没有大棚,长不出反季节的蔬菜,夏季是没萝卜的)。有作傅相求嗣,古佛临凡,教他将萝卜扯给刘氏吃下,便怀了孕。也有作刘氏临产,古佛临凡,叫刘氏吃了萝卜就平安生产。祁剧有一块牌,就叫“剖萝”。据老艺人周昆玉告诉我:刘氏要在台上当场切萝卜,而且规定是三刀十八块。刘氏自吃一块,余下的十七块则由观众中有孕妇的家人上台,用红包换一块去吃,据说吃了不但平安生产,且会生儿子。当时只注意和他谈戏,没想这个切萝卜问题。后来自己试试,一个萝卜,怎么切,三刀也切不出十八块来。那时,周昆玉已故,问其他老艺人,也说是三刀十八块,却也切不出。录相时说的是“横三刀,直三刀”,我还是切不出刚好十八块来。辰河戏则说是“三刀八块”,那倒是容易切了。

不论哪个剧种,尽管细节不一,但佛贬桂枝、桂枝变螺、埋螺处生出萝卜都是一致的。正因傅相所生儿子与萝卜有关,所以就叫罗卜。湘剧对这两个字还专门作了解释。为了这罗卜二字,费了“佛贬桂枝”,“傅相拾螺”,“碎螺埋螺”,“刘氏剖萝”,“汤饼取名”等大量篇幅才交代清楚。这是“前目连”的重要关目。我以为,这不可能是湖南民间艺人的凭空臆造,必有所本。

“前目连”的另一重要情节是傅家的历史。湘剧和辰河戏相近,都是目连祖父作恶;而祁剧傅家则是“九世经堂”(也有作七世的),世代行善。虽说湘剧和辰河戏有相近之处,却不完全相同。湘剧目连祖父叫傅荣,在某县当教谕。他大斗大秤收进,小斗小秤付出,而且为了催租逼债,强迫佃户金老儿把唯一的女儿抵债――就是金奴。他身边的仆人叫益利(那就应该和傅相兄弟年纪差不多,或者更大了。可戏中的益利只比罗卜大)。儿子傅相、傅林劝谏傅荣,他反教导儿子:“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为了败他家财,玉帝降嚣煞二星下凡,成为傅相的孪生儿子。傅荣死后,傅相焚斗称,虔诚为父忏悔,玉帝为奖其善行,收嚣煞,雷击二子。傅相夫妇惶惑:为善无后,闭门家居,再不行善。志公点化,继续行善。傅相兄弟商议,原籍家产一直由叔父傅华掌管,想回去分家。傅林便承诺就地读书,照看父坟,等父亲骨殖干了,他再迁父坟回乡,让兄嫂先回原籍(湖南茶陵)。傅相回家,邻里都来作贺。傅相舅父陶全也来,怪傅家以素菜待客而打闹,并往县衙告状。说:傅家祖宗傅世玉原在军籍,征军时因他家远在外地,自己把儿子代替,儿子死在军前,自己找傅相养赡,傅相不应,还打伤他。正巧碰上按院到茶陵,陶全又去拦轿喊冤。傅相承诺赡养舅父。正值金毛作乱,又征兵丁。按院判傅相夫妻去军营效力。傅相不忍刘氏随往军营,差益利另买一妻范氏。往军营途中,范氏跌入河中淹死。傅相路过朝阳观。礼拜真武祖师,并施金百两。

关于“作乱”,湘剧有三种演法。一种就是“金毛作乱”,湘剧《大目犍连》本有几处都提到金毛作乱,又有两块牌叫“金狮下凡”,“观音收狮”,那却是金毛狮子,下凡来就被观音收了,与金毛无干。老艺人周华福自己收藏的提纲,有“金毛生反”牌,没见过剧本。另一种则是《大目犍连》的“洪钧作乱”,目前只有这一种本子。但无论是“金毛作乱”还是“洪钧作乱”,都有“火烧葫芦口”情节,本文后面还会涉及。

洪钧是什么人?剧本上说的是要“杀往大朝”,自然不是汉人。共有“洪钩打围”,“闻报对阵”,“回营托梦”,“操演器械”,“焚香显圣”,“偷营详梦”六块牌。边帅张定边不敌洪钧,真武祖师托梦张定边,暗示傅相擒贼,并助傅相擒洪钧,因功被封为剌史。恰值傅林来军营探兄,傅相便请求将官职让与傅林,自己回家。再次路过朝阳观,观内住持道人指点他往杭州受戒。受戒之后,拾螺回家到生子。前面说了,不同的是傅家作“汤饼宴”,来了邻居和志公。傅相说新生儿啼哭不止,志公叫抱出来,说是取名后哭声就止。邻居中有个叫汤炳的,为之取名珍宝,傅相说太珍贵,志公就为孩子取名罗卜。并解释“罗乃包容万象,卜乃卜转乾坤”。所以这折戏,有写作“汤饼取名”,有写作“汤炳取名”。推测应为“汤饼取名”,是在口传心记过程中,加了这么个叫汤炳的人物,因为他就出了这么一次场,也没采用他所取的名字。

接下来就是“耿氏上吊”故事。有“冤鬼讨替”和“公道放鬼”,却既无女吊也无男吊,而且耿氏死了就没戏了,和傅家故事无任何联系。之后就接郑本的“庆贺新年”。这个残本有趣的是在第七十八出标明“嘱子升天”,正文却是“又是一套洪钩作乱”,和前面的洪钧作乱不同,是观音会同火德星君烧洪钧于葫芦口,与傅相没关系。但也说明目连戏中许多相同事件,同一剧种也可以有不同的演法。

辰河戏的“前目连”共八本。目连的祖父叫傅崇,弟 叫傅荣。傅荣与兄分居,夫妇向善:而傅崇也是大小斗秤盘剥穷人。玉帝降嚣、煞二星,为其孪生子傅松、傅柏,败其家业。二子吃喝嫖赌,家业败去大半。雷击二子,傅荣劝兄改行善事,并当场毁去斗、称、借约。玉帝降福、禄二星,为傅崇孪生子,即傅相、傅林。圣旨授傅崇为仁槐(贵州省)县令,携妻子赴任。县民周其家贫,富户孙炳借银令其出外贸易,实为欲谋周妻李氏。某日孙炳长亭路遇李氏,百般调戏,幸周其幼弟三保赶走孙炳。周其归家后,在傅崇处状告孙炳。孙炳贿赂傅崇,反诬周其借银不还,仰妻图赖,责四十板逐出。周其夫妇无法,“头披黄钱,手拿信香”,逢庙则告。傅崇暴死。这一本戏就叫《周其告庙》。傅崇死后,傅林一家留守母坟,以待日后迁葬;傅相一家扶父枢回籍。在为傅相作超度时,亲邻齐到,舅父陶全因他不迁母坟,又只素菜相待而使酒闹座,到攸县知县处告状,说傅相重父轻母,纵仆殴舅。县令不受理。正逢按院到攸县,陶全拦轿告状,按院判傅相充军平邦栈。接下来就是金毛作乱,边帅张定边败阵,真武祖师和周公、桃花女托梦张定边,助傅相擒金毛,官职让给傅林。“佛贬桂枝”,傅相归家,受戒,拾螺,生子。

祁剧“目连外传”只剩残本三十六块牌。这个残本第一出“迎福降祥”前面已说过。第二出“傅相玩赏”,傅相交待比其它剧种详细:“卑人姓傅名相字天然,道号斋子。祖居湖广长沙府茶陵县人氏。先君傅兰,职授陕西府麟槐县教谕。不幸父母双亡,埋葬零陵乡。……我家九世经堂,九祖好善。”这不,目连成了道地的湖南人了。不同的是这个傅家没有作恶的。

祁剧也有洪钧作乱,但却是与全剧无关的“化暴收魔”,由观音收去,洪钧居然是青狮,和湘剧收金狮相似。而傅相之所以回家是由于金毛作乱,也是留下傅林守墓。傅相回家见到叔叔傅华,邻居作贺。因傅相无嗣,邻居益孔贤有一子,金有德有一女,皆生来不食荤腥,自愿过继与傅相,这便是益利、金奴的来历。因为过继事,傅相便请孔、金二人坐首席。傅相舅父陶前来,被龚十二挑拨,陶前争席斗殴。龚又唆使陶前告状。陶找张以仁写状,先告到茶陵县,不准。按院到茶陵,陶又告,判傅相充军南京豹韬营。路过朝阳观,观里却是和尚,傅相施金。到南京,边帅叫李廷边。金毛作乱,真武托梦,并率周公,桃花女助傅相擒敌。傅林回家见嫂,赶去军营探兄,傅相令弟袭官,自己归家,重过朝阳观,得僧指引,回家后即往杭州受戒。接下来就是贬桂枝,拾螺。但周昆玉的边本有“夫妻各单”一块牌名而无剧本,我问原因。周告诉我:“各单”的意思是傅相受戒回家,便和刘氏分房而居,主要是傅相的戏,刘氏没有唱词,所以没有记剧本。但刘氏因夫妻分居含怨,恰见白螺放光,以为是它作祟,所以叫金奴剌螺。

这个剧本与前两个剧种的剧本不同之处在于:1,傅家九世经堂,满门向善。2,交待了金奴,益利来历,并因此惹出官司。3,朝阳是“观”,供真武祖师,住持却是和尚。4,一再自报家门:“湖广长沙府茶陵县零陵乡三十二都南耶王舍城人氏。”说明它的地方化程度。有趣的是,所报地名中,茶陵不是祁剧流行地域而是湘剧根据地,零陵汉时已设郡,是祁剧流行地,剧本中却出现个“茶陵零陵乡”。茶陵县境内没有叫零陵的小地名,这是怎么传下来的?5,这个剧本中傅相是再过朝阳观补交施舍银子的另一半,得观内和尚指引去杭州受戒,而湘剧和辰河戏则另有“白马驮金”故事。湘剧《大目犍连》有三块牌“强人下山”,“白马驮金”,“化强从善”;辰河戏则统称“白马驮金”。故事内容相同:高劝善路过紫金山,山上强盗见他文武双全,迎上山当军师,高也有借此劝化众盗改恶从善之意。这天率群盗去抢傅家,路过尼庵喝茶。庵中尼姑偷偷赶去与傅相送信,傅相置金银于佛堂,全家躲避。高等便牵了傅家一匹马驮银而去。走了二十里,马站着不走了,而且说人话,说他欠了傅家的钱没还,所以变马还债;欠了高一双草鞋钱,所以送他二十里。高借此劝众盗改恶从善,焚烧山寨,把金银送还傅家。傅相也鼓励众盗行善。湘剧后面就是“花园焚香”,“傅相升天”;而辰河戏则是傅相因此更加向善,决心去杭州受戒。后面接拾螺生子。

三个剧种的不同抄本,都离不开茶陵、攸县两地,两县紧密相邻,以前都属长沙府管辖,向为湘剧流行区域,很少有祁剧演出,绝对没演过辰河戏。如果说“前目连”统一源于湘剧,未尝没有道理。但是,湘剧却是湖南各剧种中,最早不在长沙演目连戏的――但在江西境内的湘剧班还唱。原因是长沙是省会,毕竟得风气之先,受外来影响较早也较快,昆曲之后又引进了皮黄,而且最先进入剧场演出。剧场是商业运作,不同于神祀活动,而目连戏很难作剧场上演剧目。目前也没找到更多湖南近代湘剧演出目连戏的资料。在没有找到确切史料之前,不敢妄下断语。

湖南的“前传”都有“女吊”。从女吊情节看,倒能解释为什么郑之珍的《劝善记》没有女吊的原因。因为这个故事和目连救母主线关系不大,仅仅是那两个骗子张焉有和段以仁也骗过目连而已。女吊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故事。男主角湘剧和祁剧叫东方亮,辰河戏叫方卿:女主角湘剧和辰河戏叫耿氏,祁剧叫海氏。故事基本相同。辰河戏写东方亮去店里做生意,其妻耿氏在家,遇到张焉有和段以仁装成和尚来化缘。耿氏无钱,就拔下头上一支金钗作为施舍,以结善缘。不料这两个骗子去当钗,恰好当在东方亮铺里。东方亮自然认得妻子的钗,就问来历,骗子说是相好所赠。东方亮拿钗回家问妻,怎么也说不清,耿氏含冤莫白,因而自缢。这原是个从头到尾都可以独立演出的戏,但却从不单独演出,必须与目连戏同演,因而形成著名的“女吊”(祁剧叫“大上吊”)。湘剧《大目犍连》中没收“女吊”,却另有单出高腔《鬼打贼》。

郑本没有作乱或犯边情节――应当说是推到幕后去了。因为曹献忠就是“丑虏犯边”而离家的。湖南的“前传”则通通作明场处理。保有作乱情节,目的是把傅相弄到朝阳观,才得以去杭州受戒,才能拾螺,生子并且叫做罗卜。洪钧与金毛两个名字都曾见于各本。而湘剧无论是洪钧还是金毛,都有“火烧葫芦口”情节;辰河戏则是傅相擒了金毛,以致后面有金毛之妻丑奴为报夫仇而兴兵的《火烧葫芦口》,火烧金毛成了火烧丑奴。

至于辰河戏《周其告庙》,也是一个完整的独立剧目。但和目连故事牵扯上了。目连的祖父傅崇受贿埋冤,屈断了这场官司而遭冥罚。这倒是其它剧种所没有的。

这几种不尽相同的“前传”,其主要目的好像重点在于交待剧中主要人物的来龙去脉。难道说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劝善记》,却要画蛇添足地去延长其中人物的久远的来历么?所以很难说这些“前传”都是郑本已出后加上去的。

这些“前传”,大体情节上几个剧种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应该是由于各地都盛行演目连戏,而互相渗透,互相影响所致。同时也说明为什么不少地方都有“目连故里”或“刘氏原籍”传说。一代又一代的民间艺人,在使目连戏成为地方戏曲的同时,也改变了目连一 家人的籍贯使之地方化了,所以湖南的目连戏,把傅家原籍也迁到了湖南。这些“前目连”,我以为应该视为民间艺人的创造,而且大多早于郑本。至少是在我们还没有找到准确的史料之前可以这样说。

九、关于《梁传》

《梁传》也属于“前目连”。梁武帝故事怎么和目连戏扯在一起?看来历史也是悠久的。如果不是较早就和目连故事连在一起,我们就不可能在郑之珍的《劝善记》中找到蛛丝马迹。他在“遣子经商”折中,目连唱的那支[黄莺儿]最后忽然冒出句“免效那郗后”。

刘氏:郗后之言何如?

罗卜:昔日梁武帝皇后郗氏,不信神明,死后变为蟒蛇,武帝代为忏悔,方才得还人身。

刘氏:武帝既能度其妻,我儿必能度其母,予复何忧?

郑之珍为什么在这里联想到郗氏?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郑之珍看到的目连戏就扯上了郗氏的故事;一是当时在民间已盛传郗氏变蟒故事,不可能凭空杜撰出来。我们更不能以此推断是后人在郑本这句话的基础上发展成为一出大戏,这种可能性太小。离开了目连戏,湖南也没有单独的梁武帝故事的戏曲剧目。

湖南祁剧没有梁武帝故事,只有湘剧和辰河戏有。而湘剧关于梁武帝故事,只见于老艺人周华福留给我的提纲(牌名),计有:“邓通玩赏”,“武帝设朝”,“邓通看相”,“金殿观容”,“点化武帝”,“武帝打坐”,“郗氏进谏”,“犬馒斋僧”,“郗氏复谏”,“火焚萧王”,“金星倒旨”,“接旨差捉”,“御园捉魂”,“勘问郗氏”,“御园托梦”,“宝忏超度”,“定计谎驾”,“送入台城”,“跨鹤登仙”,“议朝立主”等二十块牌。当然这不很准确,因为没剧本,我是望文生义摘录,也许还会漏掉一、二块,但周华福抄本共有二百二十块牌名,即使我漏列,在全剧所占比例也不大,最多是十分之一。

辰河戏《梁传》却是可以独立的三本。虽然我们印出了名鼓师石玉松的抄本,但他抄写此本时已七十多岁,当时他就告诉过我:铁(固定的)本子是记得的,水(不固定的)本子就记不清了。后来我又请名艺人陈依白根据石的记忆,记录个提纲给我,所以印出的本子,有些原抄本没有的,就补上提纲。因为他是鼓师,凡有伴奏的,他都不会忘记,忘掉的只是念白,也就是他说的“水本子”。就是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剧本,还有三本共四十三块牌。其内容为:

第一本,《弹打花心》梁武帝和郗后、丁妃游园,看中了丁妃身边的苗宫人,郗后谏阻,武帝不听,封苗桃花宫伴驾。梁武帝下旨带兵亲征寿阳李宪。回宫与郗后作别,听说苗氏患病,急往探视。郗后赶到桃花宫,促武帝出征。郗后寿辰,苗氏因病拜寿来迟受辱,哭诉于丁妃。丁代讲情,郗后反说苗氏挑拨,命人叫来苗氏,挖目割舌,弹打花心而死。一内侍与宫女议论,以为过份,郗后亦将二人处死。苗氏阴魂到五殿鸣冤,五殿阎罗封之为铁围城夫人,令其捉郗三魂报仇。

第二本,《郗氏变蟒》苗氏铁围城上任,差二鬼卒捉郗后。二鬼变为两个残疾太监,请郗赴宴。郗苗相见,苗吊打郗氏,被土地救去。郗如梦醒,得病,鬼卒捉郗七魄下,郗死。太子惟莫修书告武帝。郗氏到地府,五殿阎罗令下油锅,郗氏有莲花护体。阎罗请来十殿阎王共议,又令判官遍查天宫、散仙、地仙、妖仙,均不知来历。如来命佛前土地来,说明武帝、郗后是佛前水仙、菖蒲思凡。阎王乃罚郗变蟒,日打三千,夜打八百,以待武帝超度。武帝班师回朝,郗氏托梦,并在午门现蟒形。武帝请台城和尚法空超度,郗又在午门现半蟒形转人形而去。达摩点化武帝台城修行。

第三本,《台城出家》武帝决心台城出家,众臣公

议立二皇子惟莫为帝。众大臣不舍,各画已像呈武帝,表示仍在武帝身边伴驾。武帝到台城,拜法空为师,剃发出家。大皇子正德不满,勾结侯景夺位。兵围台城,众大臣画像显灵,侯景杀正德,引兵自去。武帝哭子成病,金童玉女接引升天,与郗氏相会,同回佛前。

湘剧的梁武帝故事,多少和傅家有点瓜葛,傅相帮武帝押解过银子。而辰河戏的《梁传》,则和傅家没任何联系。但却写了郗氏打僧骂道、犬馒斋僧、火焚萧王寺;又和刘氏行为相似。而且从不独立演出,必与《目连救母》连演,属“前目连”之列。对于《梁传》的由来,我在二十多年前虽然问过当时健在的老艺人,谁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好留此存疑。李怀荪同志文章中引浦市唱目连戏“高挂郗氏幡旌”,说明在明代崇祯年间,目连戏中就有梁武帝故事了。

梁武帝、郗氏、丁妃都史有其人,但郗氏早死,生前并没有当过皇后,是后来封赠的。但无论湘剧或辰河戏,却都放在宫内的后妃矛盾中,这只能说是戏曲演出中的编排。不过梁武帝是菖蒲投胎,郗氏死后变蟒,在李延年《南史》中都有迹可寻。李延年的《南史》、《北史》,都爱记怪异和祯祥,但也可以视之为他听到过的传说――也就是说这类传说早就存在。也许和《梁王忏》有关,但所有目连戏中,除湘剧老艺人周华福所保存的牌名中,有块“宝忏超度”之外,没有发现过《梁王忏》。

十、关于“花目连”

所谓“花目连”,意思是指一部份戏可以花插在《目连传》中演出,涉及的范围既广,且老艺人其说不一。这里只能就平日不单独演出,只和目连戏同演,并且又有剧本的几出戏谈谈,主要是辰河戏。至于像《文武升》(张九成故事),《玉麒麟》(韩世忠,梁红玉故事)《幽闺记》之类,可单独演出的戏,就不涉及了。

《火烧葫芦口》也叫《匡国卿尽忠》。因为前面一再提到火烧葫芦口,就从这出戏谈起。辰河戏“前传”有傅相得真武祖师之助擒了金毛,金毛的妻子丑奴为报夫仇而兴兵。兵部元帅(这是明显差错,只能是先为兵部尚书或其它职位,后当元帅)匡国卿奏请出兵,奸臣何相主和。圣旨命匡挂帅,领殿前四将出征。匡国卿用计,火烧葫芦口,丑奴全军覆没。报捷入朝,结果被何相陷害,圣旨来,反说匡国卿私通蛮王,克扣军饷,赐毒酒自尽,四将海外充军。匡服毒死后,金童玉女接引升天。这出戏中丑奴是重脚,以旦行应工,脸部化妆以鼻为界,一边化旦角妆,一边开净行脸谱,颇有特色。而且要求旦角有一定的武功,几场不同的戏,兼武旦,跷工,刀马之长。至于插在什么地方演出并不固定,只要演在“过奈何桥”之前即可。因为过奈何桥时,匡国卿要过金桥。

在郑之珍的《劝善记》“过耐河桥”中,有个忠臣光国卿,“为谏主忤权臣”而死。为什么事谏主,忤的哪个权臣,怎么死的?没作任何交待,只让光国卿鬼魂唱了半支[萃地锦裆]:“自从少小读文章,便拟将来做一场。披肝沥胆为君王,方显男儿当自强。”这几句话空泛得很。大体上只知道他是一个文官、忠臣而已。光国卿唱的这半支[萃地锦裆],全不像文人手笔,光、匡二字音近,是不是郑之珍为了篇幅关系而架空了这个忠臣的故事呢?

《蜜蜂头》这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郑庚夫故事,也叫《打子投江》。郑士德丧妻,遗有一子庚夫,续娶王氏新桂(郑本作王辛桂)。郑士德外出,王新桂与旧日相好邱 狗六(郑本“四殿”有个邱狗奴,却是妇女)重逢,正在饮酒调笑,庚夫来问安遇见。邱、王定计,先害庚夫,后害郑士德,好作长久夫妻。邱出门,被张艄子撞见,张用话暗示,邱慌,许给张几担谷子。张要凭证,邱便把手中写有自己姓名的白扇给张,以为凭证。郑士德回家,王氏便诬庚夫调戏继母。士德不信,王氏要他到高楼上观望,看庚夫在花园中对她的行为。王氏以厚蜜涂发,引庚夫到后园。蜜蜂飞集王首,王惊呼,庚夫挥袖为王驱蜂并将其拉开。士德远望,误以为庚夫对后母无礼,逼子自杀。庚夫投江。张艄子夫妻打鱼,网起庚夫尸首,向士德报信,士德不哭反笑。张艄子大为意外,盘问原因后,告诉士德,王氏与邱狗奴有,并出示邱白扇。士德大哭。庚夫魂到五殿,辨明冤枉,王氏受冥罚,庚夫升天。这出戏也是只要求插在五殿之前演出。我前面已经说过,这戏应是由来已久。否则,郑之珍不可能凭空塞进这么个类似骊姬害申生的故事。而张照也不至于在《劝善金科》中留下四折戏。

《侯七杀母》又名《攀丹桂》。侯七随母马氏下堂,改嫁王公瑾。家人杨青见马氏不是好人,借口家有老母,避嫌辞工归家。王公瑾出门讨账,将存放金银的钥匙交女儿桂香,存放粮食的钥匙交马氏。马氏不满。侯七调戏桂香,被桂香斥责。候七向马氏诬蔑桂香:“明是吃斋念经,前门进斋公,后门进和尚,败坏门风。”马氏痛打桂香。桂香逃出,奔到母坟上吊,恰巧王公瑾回家路过,去看妻坟,救下桂香。回家后,公瑾打马氏。晚,马氏仍进公瑾房,公瑾怒,独自去书房睡。侯七谋杀公瑾,误杀马氏,在南华县诬告公瑾杀妻。桂香代父顶罪,承认自己杀了继母。桂香受绞刑。观音令金刚救活,并告诉桂香:她念《金刚经》念错一个字,所以要受三绞之刑。公瑾去收尸,发现桂香未死,带回家中。侯七又上告到曹州府。知府匡中,到城隍庙祷告,梦见七小猴口咬桂花,杀死一老猴。审案时,鬼令侯七自招杀母。桂香原许赵家,匡中命王公瑾立即与桂香完婚。这出戏,无论从哪一种目连演出本中,都找不到和它有关连的蛛丝马迹。只能说剧中的王桂吞既是孝女,又看经念佛,与目连近似。而且,王桂香因为念《金刚经》念错了一个字,就要受三绞之苦,比较之下,刘氏就罪无可逭了。

《雷打少保》这是一出只能演一个多小时的小型戏。包括“少保游春”、“少保调情”、“少保打爹”、“雷打少保”四块牌。写岳少保是个无赖,终日吃喝嫖赌,没钱就找父母要。父母没钱给他,他就打爹骂娘。这日又为要钱打骂爹娘,被雷打死。这出戏的来历谁也说不清。辰河戏《目连传》原有一出“赵甲打爹”,已找不到剧本。据老艺人石玉松告诉我,“赵甲打爹”和《雷打少保》基本相同。《雷打少保》既放在“目连戏”中作“花目连”演出,有时在庙台演出时偶尔也作杂戏单演。我以前把“赵甲打爹”,“萧氏骂婆”列入“花目连”,是我没弄清,这两块牌都应属于“正传”。但《雷打少保》应该属“花目连”,因为衡阳湘剧高腔大本戏《南游记》(观音故事)中也有“少保调情”、“归家打父”两块牌,岳少保也是被雷打死的。也许辰河戏的“赵甲打爹”演员不会时,就以《雷打少保》来代替。

这里说说郑本中与之相关的情节。读郑本时,看得出他原想涉及众多恶人,但又只是陪衬,便有意给这些人按天干为序排名,如:赵甲,钱乙秀,孙丙,李丁香,郑庚夫,王辛桂,后来不知怎么自己也弄乱了。可能是想“括”而未能括成吧。因此也想到关于“雷打十恶”。祁剧,辰河戏都有这块牌名,湘剧叫“雷打拐骗”,具体演出,各剧种却都是雷打拐骗。《劝善记》中“雷公电母”折,没标明打十恶,却把十项要打的罪恶一一列出:“一打不孝不弟,二打不良不忠,三打欺心贼骨,四打骗人扁虫,五打公门不法,六打牙行不公,七打挑唆使嘴,八打偷盗成风。九打养汉妇女,十打轻薄儿童。”与他自己按天干排列的人罪行也不全符,而雷公、电母实际打的也是张焉有、段以仁两个骗子。(虽然还有个不知姓名的恶妇,收尸时却只说“二人”。)我也问过老艺人,他们说从前还包括打爹的赵甲(岳少保),骂婆的萧氏,逃下山的和尚、尼姑,但也数不出十个,和《劝善记》所标出的罪恶也不一致,而且演出时仍只打拐骗。大约打二拐有戏,虽叫十恶,也只用二拐作代表,观众也不追究。

《掉白扇》余杭书生余有乾赴文昌大会,大醉回家,途中口渴,在路旁喝泉水,把自己所持白扇掉在地上。和尚法缘路过拾去。后法缘调戏杨生之妻王氏,王氏不从,法缘杀王氏,把余有乾的白扇留下而逃。杨生归家,持扇到县衙状告余有乾,王县令苦打成招,下在监中。余妻张氏探监,罗禁子令其筹钱救夫,张氏乃卖子士学于张百万家,得银五十两,又为罗禁子骗去。张氏无奈,拜于十庙,向神灵诉冤,披发祖师李洪显圣,令灵官送张氏于二龙山。余有乾胞弟有坤在外贸易,路过二龙山,被山上强人拦路抢劫,有坤战胜众寇,被众推为首领。上山得见张氏,有坤乃发兵围余杭县。王县令送余有乾出,兄弟夫妻相会,扯旗造反。后有乾之 子士学中状元,奉旨与有坤议和入朝,雷神诛法缘和罗禁子,有乾全家团圆。这出戏,郑本无迹可寻,也不见于湖南其它剧种,来源还有待考证。

《庞员外埋金》在湖南,这是辰河戏独有的剧目,其它省剧种少见。物以稀为贵,何况湖南地方戏中直接源于元杂剧的戏不多,想多说几句。

此剧现抄本中的庞员外没有名字,但从情节来看,可以肯定是脱胎于元杂剧《庞员外误放来生债》(见《元曲选》,下简称《来生债》)。杂剧中的庞居士,也就是唐代的庞蕴。这人在佛教界很有名,是居士中的代表人物。据商务印书馆1927年出版的《中国人名大辞典》载:“庞蕴,唐衡阳人。元和中北游襄阳,因家焉。字道元。以舟尽数载珍囊数万,沉之湘流,举室修行。尝谒江西马祖,洞达禅宗。临终,剌史于螟问疾,蕴谓之曰:‘但愿空诸所有,慎无实诸所无。’言讫而化。世称庞居士。”另一些书则说他是襄阳人,父在衡阳为官,他随父在衡阳,后回襄阳定居。这个人,和我们湖南很有渊源:极可能是湖南人,至少他父子都在湖南住过,而且把家财“沉之湘流”。杂剧中的庞员外是襄阳人。他和妻子,儿子凤毛,女儿灵兆全家向善,专一借钱给穷人。他的故友李孝先曾借过他两锭银子,无力偿还,路过衙门见吊拷欠债人,忧急成病。庞蕴来探望得知原因,便烧了李的借据,再送两锭银子给李养病。庞由此想到其他借债人也可能同样无力偿还,不要也常常忧虑,回家便烧了所有的借据。又见磨面的罗和辛苦,给罗一锭银子回去自谋生计。罗和回家,晚上梦见火烧、水淹,银子无处存放,人来偷、抢,终夜无法安睡,第二天来退还银子,自愿仍去磨面。庞蕴夜间烧香,听见牛、马、驴说话,都是生前借了他的银子未还,死后变牲畜来还债。庞大悔烧了别人的借据反成为误放来生债,便将家财全部沉于东海,全家在乡下编竹笊篱为生。襄阳云岩寺丹霞长老修行未成正果,灵兆平日未卖完的笊篱,丹霞全部收买,积满三间屋,灵兆终于点化丹霞。后庞蕴全家升天, 才知道自己是宾陀罗尊者,妻是执幡罗刹女,凤毛是善财童子,而灵兆则是观音,均因“一念之差”临凡。这个“误放来生债”,就是说明你不应该得到的,即使得到了,也得变牛变马偿还。和民间说的欠债不还,来生也要变牛变马归还是一个道理。

辰河戏《庞员外埋金》写庞员外告诉妻子:“这几日罗和儿事又不做,只打瞌睡。吃了饭就唱,唱了又吃饭。”想给他一锭银子,叫他去自寻生理。罗和上场时,手举木偶唱高腔《白兔记》中“磨房会”的旦角唱段。他拿了银子回家,晚上梦见酒鬼拉他喝酒;色鬼与他调情;财鬼拖他;气鬼找他拼命,通宵睡不安稳。第二天把银子退给庞,说是无福消受。庞因此想到:“老汉家财万贯,金银若干,犹恐后人消受不起。不免在山中埋些金银,看后来子孙何人行善,能够得手。”因而叫家院埋几箱金银于深山,不料被樵夫张三、李四窥见。张、李商量挖银,李留守,张回家取锄头,顺便为李带饭。张三想独得金银,便在李四饭中喑下毒药。李四也想独吞,自己吃饭,叫张先挖,却趁张低头挖土时,一锄将张挖死,就坑掩埋。正喜自己独得金银,却也毒发死去。李四没吃完的饭,被鸟啄食,也中毒尽死。庞员外知道后,慨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遂将全部家财,沉于东海,被财神收去,送与积善之家。同样说明“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出戏中罗和做梦和埋金、挖金两场戏很好。尤其罗和做梦,是丑行独角戏,很要功力。

我幼时在湘西,常听大人们夏夜乘凉聊天,往往把樵夫(口头传说中,两个樵夫是“老庚”,即同年人。湘西人同年则结老庚,表示比一般朋友更亲密)互相谋害和鸟吃剩饭死去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注脚;也听说过一个牧童意外得到一锭银子之后作种种怪梦,以诠释“分外之财,无福消受”。那么,是戏的流传使人们熟悉这故事,还是民间故事被吸收入戏?这情节显然来自《佛本生经》中吠陀婆本生故事的结尾。虽然这出戏从主题到繁简程度都和《来生债》不完全相同,但从罗和做梦这一主要情节来看,可以看出它与《来生债》之间的关系,沉家财的结尾也相同,说它源于元杂剧,并非牵强附会。

这个戏在郑之珍《劝善记》中毫无蛛丝马迹可寻。是郑本“括成”时,民间演出本中没有这个故事?还是为郑所不取?我想,应是演出本中没有。《来生债》作者刘君锡是元末明初人,其杂剧写成早于郑多年,郑之珍不会不知道。庞蕴是居士,傅相受戒后也是居士:庞家和傅家都是“举家向善”,《目连传》收入这个故事也顺理成章。何况这故事在明初也颇为流传,佐证之一就是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中,第五十一回,吴月娘听薛、王两姑子讲《金刚科仪》时,薛姑子唱了一支[五供养]解说这个故事:“庞居士,善知识,放债来生济贫苦,驴马夜间私相语。只修的抛妻弃子上法船,终成了南无妙乘南无耶。”《金瓶梅》成书也在万历年间,与郑同时,所以,只能说是郑之珍所看到的民间演出本没收这个故事,否则,这样的故事他是不可能完全“括”掉的。

关于“花目连”,目前有剧本的只有上述几种。没有固定剧本的,还有哪些,在没有确证之前,不敢断言,有待于今后继续发掘。

综合前述,可以看出:目连戏内涵之丰富与复杂,它上承楚文化,汇集了三湘大地的民俗和民间艺术,同时也保存着湖南戏曲艺术的各个历史发展阶段的痕迹。

上一篇:中国古典雕塑中的情感语言 下一篇:增强舞蹈表演能力之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