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带我们走回那些早已消逝的岁月

时间:2022-06-10 08:58:34

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东邪西毒、堕落天使、春光乍泄、花样年华、2046……所有这些词,因为一个人而悄然生动――一个在公众面前永远戴着一副墨镜的人――王家卫。

曹:听说张曼玉早期觉得年轻,应该多赚钱,多拍戏,但是跟你拍完这个《旺角卡门》以后,她就知道原来演戏还有这么多的内心世界可以挖掘,所以在这之后,她就不会像过去那样频繁地接戏。

王:我认为Maggie(张曼玉)的转变,最大的一点是她对自己基本上有了一个希望,还有《旺角卡门》让她开始享受演戏。我认为张曼玉之前演的戏基本上都是比较平面的,《旺角卡门》给了她一个课题,她会去想,想完之后去演,演完之后反映,大家会接受,那她就好像有了鼓励,这个是一步一步进去的。

曹:其实梁朝伟也是这样的一个表述,他觉得《阿飞正传》最后的那组镜头对他的一生都有一种特别重要的启发意义。

王:梁朝伟跟张曼玉的状况不一样,梁朝伟一出来,大家都会认为他演戏演得很好,他的信心也是很大的,他常说,跑马里面,我不希望做领头的那个,我希望做第二。

曹:为什么?

王:因为,我认为我一定可以跑过第一的,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因为我不希望那些焦点都在我身上,但是讲归讲,反正你必须要有一个东西让你自己说服自己,就是说我有这个能力,我认为《阿飞正传》对我们那段时间,都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像杜可风、梁朝伟、张国荣,他们自己都是自信心很强的,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东西可以证明,你拔到这个高度我还是可以达到,所以这个电影拍完,杜可风跟我讲,这个电影对我来说是那么重要,最重要是因为它让我证明我自己不是眼高手低。

曹:梁朝伟因为他个人经历的关系,总是说,他是一个比较内向,比较寡言少语,比较自卑的人,所以他有的时候会经常看到自己的缺点,不容易看到自己的优点,那你作为导演怎么去发掘他的这种性格当中积极的东西。

王:你给他的外表骗了,他的自信心是很强很强的,他相信他自己的能力,但是他不喜欢嘴巴讲,他非常内敛,所以你要把他逼出来,基本上跟他讲了就走开,不要管他,他反正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做到。

曹:我觉得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曼玉跟梁朝伟是作为王家卫电影的一个符号式的演员,是不是这两个演员能够最恰如其分地表达你心里想表达的那种东西?

王:很多时间,我只可以说我们都是一起成长,每一个阶段包括他们自己的改变或者我自己的改变,都刚好是适逢其时,又通过他们去表达了这种变化,所以这也是一个缘分。

曹:巩俐说起跟你合作,她觉得听到跟你合作就有点害怕,因为你没有剧本,所以她没法做非常充足的准备,有的时候会觉得有一些无可适从,总体上,她一直对自己在《2046》当中的表演不是太满意。

王:巩俐跟梁朝伟一样,他们是同一类型的演员,他们都是条件很好,对自己很自信的,还有就是他们都表现得好像很懒,也不会特别地紧张,但是你镜头一到她身上面,她就把你的镜头拉着。后来,我就说,巩俐,我认为你有一个对手,从来没演过,其实你应该跟梁朝伟演一个戏,因为你们两个旗鼓相当,你们都是那个类型,那个套路,应该有火花的,所以我们就做了《2046》。

尽管《蓝莓之夜》是一部英文电影,但实际上它是一部中国电影。

曹:这次您的新作《蓝莓之夜》很快就要在内地上档,我想这是您拍摄电影以来,第一部英文片子,跟以往的那些片子相比,您觉得《蓝莓之夜》在你整个的创作当中有一些什么特别的意义?

王:为什么这部电影会是英语,因为这故事发生在美国,有美国的演员,他们不可能讲中文,所以是一个英文的电影,但基本上,我们拍的过程,或者我们的精神还是跟以前一样。

曹:所以您一直强调,尽管《蓝莓之夜》是一部英文电影,但实际上它是一部中国电影。

王:对对对,其实应该这样说。

曹:你以前在中国香港拍片,演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比如你有一些符号型的演员,梁朝伟啊,金城武啊,张曼玉啊,这次跟外国演员合作,彼此之间的磨合跟过去有什么不同吗?

王:当然他们都有他们的特点,我开始认为可能有很大的差异,但是,接下来你会看见,美国演员也是很专业的,因为他们的竞争大,每一个出来的功底都非常好,还有他们态度非常好,我们一路在拍的时候是在旁边吃饭,他们也没问题,对他们来说,要享受这个过程,他们会把自己的本分做好。

有人说,上海是王家卫的根。在王家卫的电影中,有旗袍、上海话、板壁房、半导体收音机、爵士乐、金雀餐厅……浓浓的老上海情结如此遥远,却又似曾相识。

曹:看你的电影,一直觉得你对香港六十年代的上海氛围特别的迷恋,无论是《阿飞正传》,还是《花样年华》、《2046》,都有非常浓重的怀旧气息,这是不是跟你的经历有关,就是你出生在上海,然后move到香港,度过你的少年、青年和中年时代。

王:对对对,这跟我的家庭、我成长的背景有很大关系,这个是我很熟悉的,还有一点就是,到1990年,我感觉我们从上海到香港的第二、第三代,可能对那个传统,那段时间的东西已经很疏离了,怎么去保存这一段历史,我认为就是通过电影。海外的上海人是怎么生活的,我看了那么多电影,也没有很准确地把那个东西讲出来,所以我认为有责任去拍这样一个电影,把这一段保留下来,我们要从上海的历史来看,这也是很宝贵的一段,这批海外的华人他们还是保留着某一些上海人的特点、文化。

曹:张曼玉曾经在说到《花样年华》这个戏的时候,说了一段挺有意思的话,她说当这个角色穿上那个时代的旗袍以后,人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王:对啊。

曹:因为这个限制了她的运动,所以坐姿、站姿,甚至是说话的声音,手指的运动,都会不一样,所以她能够体会到角色的这种感觉,就是说要把自己收起来,没有办法去表达自己真正的感情。

王:一个演员,她的形体,她的表现,对她那个性格或者角色是很重要的一点。张曼玉从小在英国长大的,她平常走路都是非常的奔放和随便的,但是穿了这个衣服之后,她就要走到这个空间里面去,所以,有一些时候你外在的一些因素,好像今天你穿的这个跟我那天看见你的就不一样,你今天就很正经。所以为什么我戴这个墨镜,就是我戴这个墨镜,你就会走进这个神态里面去。

曹:从《阿飞正传》到《花样年华》、《2046》,其实差不多演员,差不多的年代,甚至女主角的名字也是一样,苏丽贞,是不是这已经完成了你对六十年代记忆的一个三部曲。

王:我想我们是从1990年开了《阿飞正传》这个头,这个有很多很多未了的事,第二集没有拍出来,我也不急着拍,大家说你为什么不拍下集,是不是就没有了,我说不会没有,它会沉淀。到了2000年,我们就拍了《花样年华》,之后我们拍了《2046》,你这样看的话,这也是某一种的三部曲了。

曹:《阿飞正传》一直被认为是90年代香港电影中非常重要的一部电影,因为它基本上确定了王家卫电影的一种总体风格,但是当时为什么在票房上遭遇了一个滑铁卢?

王:那是肯定的,因为那个时代,观众,他们的想象,没有那个习惯,没有一个心理准备,在那个时代的电影,基本上是香港的黄金期,所以电影做得很简单,我想以前拍电影没有现在那么复杂,没有那么多宣传,你的电影上了就上了,观众没有一个心理准备,但是到今天我们去看《阿飞正传》,那个时候是一千万的票房,那段时间大家的期望就是你应该是四千万,但是我们今天要是很客观地去看这个电影,就它这样的一个题材,它这样的一个内容,它这个一千万其实是蛮不错的。

曹:《春光乍现》我一直想问你的问题是,你不辞辛苦跑到阿根廷去拍,但很多是室内戏,室内戏在香港也可以拍,为什么这么辛苦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跑到依瓜苏大瀑布那个地方去拍。

王:不一样,这个空气,还有人的表现,会不一样,你真的看见他们两个是很痛苦的,走到一个远方。当然你可以这样拍,就好像我们的电视剧。电视剧就是不管你拍什么时代,外面走走,走到房间里面就是场景了,从古代到今天到解放到打仗都可以,观众或演员他的精神状态没有走进去,所以看见几个人就是穿着那个年代的衣服,在讲那个年代的台词,但是他表现不同,你不会相信他是那个年代的。

曹:你当时是怎样说服梁朝伟和张国荣去演这样一个戏的。我觉得作为一个演员来说,演这样的戏是要一点勇气的。

王:其实也没什么,张国荣他是很开放的,他认为什么戏他没有演过,他都会演,梁朝伟基本上也是这样的想法,当然他会说,我是做男的还是做女的,我说你这个还是很肤浅的想法,在这种事情里面没有男的跟女的,只有两个人。

曹:张国荣跟梁朝伟都是顶级优秀的演员,从导演的角度来说,你觉得他们在表演上各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王:一个是锋芒显出来的,张国荣他是很露的,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就很亮,还有就是很强势,所以他在现场里演戏,你就会感觉他的光出来。梁朝伟是那种内敛,他会让你先走,所以张国荣是领头的马,他就是第二的马。当然他知道他要什么时候走出来。

王家卫导演是一个生活在自己宇宙里的人,外人很难进入他的世界,可有的时候,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会迷失自我。

――张曼玉

曹:除了这次《蓝莓之夜》以外,你几乎所有的片子里面都有一个铁三角,就是你,杜可风,张叔平,你怎么评价你们之间铁三角的合作关系。

王:“老夫老妻”,我们有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再讲,大家都会领会,一到这个地方我大概知道他的灯光会怎么打,张叔平的服装会怎么样。

曹:在片场的时候,因为你是边写边拍,你们会互相讨论还是各做各的。

王:从来不讨论的,我们。

曹:从来不讨论,他们对你的想法是心知肚明的?

王:对,我就故意不这样做,他们也会故意不这样做。一直到现在,包括拍《蓝莓之夜》我都认为,电影很多时间里面,你有计划,但是完成的时候,有很多很多偶然在里面。

曹:对你来说你拍电影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

王:对,明确有计划,但你必须要有一个宽度,有什么状况了,你不要感觉这跟我原来的构思不一样,你怎么去包容它,怎么去发挥它的意外。

曹:张曼玉好像说过这样的话,王家卫导演是一个生活在自己宇宙里的人,外人很难进入他的世界,可有的时候,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会迷失自我。

王:对。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经过的,一些人什么都那么通的时候,那就什么事情都不需要讲了。

曹:我还注意到,你电影的背景音乐很特别,比如说一个电影一般会找一个电影的作曲来跟他一起合作,专门为这个电影写音乐,但是我发现你通常是用现成的音乐,为什么呢?

王:懒。第一,你要找一个音乐作曲家。你跟一个作音乐的人去沟通是很困难、很困难的,音乐是很抽象的,你说你的杯跟他的杯不一样。还有,他需要整个电影看完了,才可以慢慢地做音乐,但是我们通常是这个电影剪完,明天就要上,所以也没什么时间。

曹:那你不用编剧,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写剧本的人跟编剧来做这种磨合,也是懒?

王:不不,其实最有影响的就是编剧,他给我一个很具体的想法。还有一个困难就是,大家听到王家卫找我写剧本都不干。他们说你自己会写,你搞什么,你不要耍我们,反正你自己搞定。所以都不来。好像这次《蓝莓之夜》,他也有这种印象,他也不管,他认为他只要把这个故事编好,他也写了他应该有的内容在里面,你去改是你的事情。

曹:你做导演之前是做编剧,编剧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懒懒散散的状态。

王:我们那时候的编剧是很辛苦的,编剧不是说在家里面写完了就算了,我们是跟场的,基本上是一个导演的心理医生。因为导演在拍摄的过程中,有很多考虑,他有很多顾虑,这场戏好不好,这场戏是不是不顺,还有就是老板说没钱了,演员还给我意见,我应该怎么做,所以呢,我还要给他辅导,给他不同的方案,解决他的问题,有些问题是他自己找的,有一些是实际存在的。

曹:我看到过一个资料说,你做编剧的时候,你的剧本比较慢,结果被老板黄百鸣辞退过,有这个事吗?

王:对。那段时间,他们做电影是很科学化的,他有一张纸,说一个电影有九本戏,每一本你必须要有三颗星,就是有笑料,有打斗,或者有怎么样,他们是这样做的。他每一次跟我讨论剧本,他就说,相信我,年轻人,你看我们的成绩。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我们的票房。他们有他们的一个套路。但是我希望作为一个编剧,我可以提供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要是我写你擅长的东西,那叫我来干嘛,这是第一;第二点,对他来说写一个剧本,就可以搞定了,为什么你要花更多时间,我说因为你是老板,你写什么大家都会说好,我跟你不一样,先过了我自己这一关再说。

曹:你一直说做导演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要以导演自居,要把自己看成一个观众,只不过这个观众是躲在摄影机后面的观众,我们怎么解读这句话?

王:你当导演最主要的,就是到最后你要交出一部电影,在这个过程当中你有很多判断,你是用理性的判断,还是用理论的判断,还是一个实际的判断,我认为最简单的判断就是,我们都是从一个观众开始,一个电影最后你要交到观众面前,所以,我自己喜欢看这场戏,我认为这样会好看,还是那样会好看。

曹:你还强调过导演要诚实。

王:有些电影你一看就知道导演自己都不相信,所以你拍出来就知道这个是虚的。我认为不管是男女之间,父子之间,人跟国家之间,有一些东西是你有这样的感情的时候你拍出来,得到的这个才是一个真实的东西。

王家卫电影中的情感是真实的。那个时代虽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情感却依然存在。毕竟,王家卫的电影是属于今天的,他会带我们走回那些早已消逝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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