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强的福分

认识王家强的那天,我刚分到那个福利医院不久｡一位白发苍苍的矮个老母亲,在千恩万谢地请陈大夫给她儿子好好看看,于是躲在她身后的一位跛脚､残手､嘴歪､眼斜､失语的高个男人,从黑色框架眼镜后投出可怜巴巴的善意目光｡

就是他了｡

陈大夫问:“王家强,你哪里不舒服啊?”

王家强就用半残的左手在纸上写下:头疼,恶心,难受｡谢谢!

我很是惊叹,陈大夫说:“没有想到吧?这么一手好字?”

我承认,他的字让我震惊｡

听陈大夫说,王家强考大学差了两分,一懊恼突发脑出血,费了很大周折后,人虽然是活了过来,却从此从风华正茂的22岁帅小伙,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他父亲是老革命,去世得早,母亲含辛茹苦地守寡将他养大,却不想命运捉弄人,一场高考,倒造成了老母亲服侍成人的儿子的后果｡母子俩的生活也只是靠着民政部门的遗属补助,他们住在福利院那些低矮､破旧的家属区里｡但是老母亲很疼他,每次王家强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他妈妈都心疼得不得了,跑前跑后,拉着王家强,请医生一定要给她儿子好好看看｡

我问王家强意识是好的吗?陈大夫说他不仅意识恢复得好,后来还一直坚持看书学习呢,右手是残疾了,左手那样还练出了一手好字呢,而且人很仁义,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便很怜惜他,又是一个系统的家属,便每每在单位或者路上看到他都冲他笑笑,有时间的时候也和他打招呼:“王家强,你好吗?”他总是在慢半拍的反应后对我和善地笑,他听力没有问题｡

于是时常看见一位矮个白发的老母亲,迈着小脚,牵着个头很高的跛脚儿子,两个人一步步蹒跚在菜场､医院和家属区｡我要是上下班的路上骑车看到他们,就会按铃或者打招呼,王家强多半都能注意到,也会慢动作地举起手和我憨厚地打招呼,老妈妈就会跟着他的举动寻找和儿子打招呼的人｡

渐渐地,我开始觉得他很幸福,他出门从来都是衣着干干净净,举止斯斯文文,憨厚和善地对人微笑,乖乖地听老母亲没完没了疼爱的唆｡在单位的花园里,他也会时常在傍晚捧本书,有时候看,有时候只是拿着,看院子里的孩子嬉闹､老人下棋,一跛一跛地走着｡

有一次从单位那站上公交车,我并未看到从前门上车的王家强,却在买票的时候,发现他在前面举着手中的两张票对我招手｡他依旧嘴歪､眼斜､颤颤巍巍的老模样,黑色镜框后的目光依旧是那么憨厚和善｡刹那间,我感动得不得了,心里溢出满满的暖意,我也对着他挥手,让他抓紧扶手｡

后来他再来开药的时候,我就问他,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不?他就在处方上很潇洒地写下我的名字,很正确,比我自己写的还漂亮｡我们上班是不挂工牌的,他能记住我的名字,我很感动｡

后来有一次王家强来找陈大夫看病,在门诊的时候,还没有写几个字就泪流满面,唏嘘不已,他那无法发出声音的痛哭,更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他悲痛的情绪｡我们都很紧张,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好不容易才写下:妈妈走了,我很难过……

我们一看才明白,心头都一阵酸楚,很担心这个老妈妈的宝贝儿子此后的生活会怎样的难过,安慰了他很久,他才好些,拿了药,泪眼婆娑地和我们摆手再见,目光中满是悲伤,让人心疼｡

民政部门照顾他的生活,依旧让他住在福利院的宿舍里,还继续给遗属补助,他的生活才没有问题｡只是,后来看到王家强和他再打招呼时,他的目光中都是那么悲伤的酸楚｡

王家强很久都不到院子里来看书､看老人下棋､看孩子嬉闹了,我偶尔还会想起他,路上也很少看见他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忙些什么,直到他后来病了,住进了医院……

那次他是因为发烧来住院的,入院的时候体温高得吓人,陈大夫骂他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早干什么去了?他不吭声,老老实实地听话躺好,抽血､挂水､吃药,可是后来护士反映他从入院那天起中午､晚上都要跑出去一趟｡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不让走他还生气｡

后来我悄悄去病房,问他:“王家强,你天天不好好住院,乱跑什么?”

他难为情地着急写道:没有乱跑,是回家!

我很奇怪,就问他回家干什么｡

他告诉我:回家做饭｡

我更奇怪,他一个人,回家做饭给谁吃?而且一直是妈妈照顾他,他也会做饭?

我说他骗人,他着急起来,又发誓又赌咒地摇头点头的,说不是｡

我说那你说实话,做饭给谁吃?

他才害羞地写了一行字:我媳妇在家,她不能起床,等我做饭喂她｡

我一看,吓一大跳,对他的回答半信半疑｡

去其他在福利院宿舍住的人那里了解情况,才知道:老妈妈在去世前半年就为王家强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瘫痪在床的可怜女子,被家人扔出来后被一家私人福利院院长收养,虽然头脑清晰､口齿清楚,却只能靠着好心院长的怜悯勉强活着｡老妈妈在征求女子同意后,交代院长,等她过世后就请她帮忙把瘫痪女子送到她家,给儿子当媳妇儿做个伴,那个时候遗属补助也勉强够他们小两口生活｡

我才知道王家强没有撒谎,才知道为什么他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很开心的样子,而且还精神十足地不在乎自己正生病,跑来跑去买菜､做饭｡原来,是有媳妇儿了啊!

就取笑他:“王家强啊,你有了媳妇儿也不请我吃糖啊?”

他就满脸通红地点头,后来也果真带了一捧糖给我吃,他也很快就病好出院了,但是大家也都知道了王家强的新幸福生活｡

后来我终于抽空去看了王家强的媳妇儿｡进到黑黑的家里,一盏橙色的灯在白天也亮着,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谁啊?”

我说我是院里的护士,来看看王家强｡

女人就说:“快请进啊,我也起不来,家强买菜去了｡”

我就进去到女人的床边,找凳子坐了下来｡适应了屋里的昏暗后,才发现,这个家被拾掇得井井有条,女人也眉目干净,盖的被褥也干燥柔软,屋里也没有什么异味｡

女人很热情,招呼我自己倒水喝,拿她床头的饼干､水果吃｡我谢过她,剥开一个橘子,送到女人嘴里｡女人要我也吃,我就笑,问她现在生活怎么样｡

女人说家强对她很好,都依着她,衣服也换得勤,虽然有时候洗得不太干净,做饭做得不太好吃,不过他已经很尽力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过日子也有个伴,虽然他不能说话,不过我讲话他都听得明白｡可惜婆婆在世没有听到我喊一声妈,我很感谢她……

我终于彻底相信,王家强真的是幸福的,他的生命里有真切爱他的母亲,有真切需要他的妻子,得到与付出都是福分,而这种福分,他始终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