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鸿的诗

时间:2022-09-08 04:10:18

■把一群羊赶到天上

我把一群羊赶到

天上。一定在傍晚

但不一定是

夏天。也许是

秋天

那时风一定是透明的

透明得好像什么也

没有。也不潮湿

却夹杂一些微淡的腥味。

我知道她正与斜下来

的光,挤在

逼仄的石阶上。

石阶很高。与低头在湖边喝水的

羊群相比,却很矮

那时我四五岁

甚至大一些或者

小一些。那时太阳正

忙着回家,只有割牛草的

父亲,还没有回来

父亲迟早要回来的

但可能会有一两只鸟

在夜色中迷路

2011年3月7日

■安顺:鸟翅上的城市

自从一只候鸟从北方迁来

好几个王朝已经被埋得很深

没有人记得河流什么时候开始向

开阔处转移,而今每天漂浮着

形形的积木

从地下看她宽大的翅膀

你会有一点点飞翔的感觉

从高处看她一片片暗灰的羽毛

挂着不阴不阳的聚雨云

不时带来天气的变化

我们看不见的风,它无处不在

甚至居住在石板房里的人,

心里也有一股水流般的

吹拂,窖藏经年的落寞

温习往日的爱情

在更远处,山屯夹着一片云

在季节中幌荡

像一些温和的人

不紧不慢地梳理心事

在城市内部

一些人用酒洗浴

每个张开的毛孔蓄满静电

在城市边缘

有一棵大树挂满水声

日夜汹涌

我与许多人

从别处带来,一些鸟语

更多的梦在此栖息

2011年4月1日

■在一个叫新驰的苗寨听赞美诗

天空脱掉风衣,飞翔的树木

把我们带到一个

边远苗寨。阳光把安谧开在云朵之下

最高处的几瓣,掉了一些颜色

鸟儿们停止呼吸,静听

一株株玉米,在简易的教堂中拔节

叶子从胸口,绿到哗啦啦的河岸

山花在瞬间一齐爆炸,成为

令人惊叹的风景

从歌声的暗道,我回到

十八世纪,一个皱褶很深的中午

那个传教士扬起的下巴

挂满巴黎的风霜

他把耶稣的耳朵,藏匿于一座空坟

用一种疾病,治愈另一种疾病

使他们伤口加深

但全然没有一点痛感

他们恋爱,歌吟,生育

把灵魂交给同一个人保管

让身体穿过坚硬的岩石

与树木一同飞翔

2011年4月15日

■格凸河

前三次,我的腿和耳朵到过

这一次我也带上自己

猛然发现,什么人在一个

陡峭的词,凿开了几个大洞

其中一个字,被彻底镂空

只剩下,一个山的躯壳

中间盈满水声,却寻不到

源头。是一些水,在

岩石和古木内动荡,

还是一群神仙乱弹琴?

我把眼睛挂在最高的洞穴

看密不透风的盲谷

燕子剪出不规则的蓝,

把一个王国藏得很深。

顺着一根方竹

我触摸到亚鲁粗大的血管

春天的小情人

发出前世的呓语

或者身着一袭风景

或者披上一身豹装的苗女

终究没有从崖顶飘落尘土

如果在此刻被远古的林木

带走,我不会成为一个隐士。

我想在一万年之后从某个洞穴中

走出,成为一个手握石器的人

来到这里,我就不想走了

我想每天看一首诗,

在云朵和岩石问不停地奔跑

我想立成一个洞

让你随意填满泪水,或者梦

2011年5月2日

■奢望

我不能说这个世界很好

许多亲人和朋友

都过早选择了离开

把梦想和肉体

交回来路

还有一些曾举过火把的人

把病灶,建在我越来越窄的

心脏,使我呼吸更加急促

我不能说这个世界很糟糕

尽管每天的小地震时有发生

但垮下来的重物

也仅仅淹埋,我身体中

极小的部分

我还可以在夜幕下漫步、吟颂

虽然我的爱人只居住在

我的血液,使我更加浮肿与不安

但她小小的承诺

足以让我找回时光中

丢掉的部分肢体

这些日子,我每天都要

服下几勺诗歌。

我知道这药汁无效

还有可能加深隐疾

但我别无选择

我不能说这个世界很好

也不一定要扶起日渐倾斜的

生活。我只想说

人活着,一定要有一点

小小的奢望

2011年5月10日

■沿着一条花溪抵达半边山与一湖水

沿着一条花溪来到

半边山。我在湖边卸下

每一块骨头

慢慢清洗

这是我前世的庙宇和村庄

我回到这里

不是为了找回那滴风干的

露珠。只想让竹简上的鸟声

把我远游的魂唤回

然后,专心采诗

然后,在霜花覆盖的蒹葭中

独对日渐消瘦的伊人

和一湾苍茫秋水

在这里,我既不在东山伐檀

也不在南山种豆

一天只品一叶绿茶

一月只采一朵野花

一年只读半阕风雅

手持经卷。屏蔽所有浮华

我要让时光慢下来

再慢下来

让风削平我凌厉的思维

让一弯新月在我眼底安睡

我还要一小再小

小成树叶上的一只蚂蚁

小成屋檐下的一滴水

然后,我要在

一首唐诗中

慢慢终老

再度向前世轮回

2011年6月24日

■那一年我模仿一只鸟长满羽毛

那年我带着一滴井水

身披百鸟衣

去山外找寻遗失的传说

我的书包太小

装不下那么多的梦

它澎湃,汹涌

比大雾还要辽阔

那年我翻越高高的

二龙山,就险些被一声

杜鹃,绊倒在山腰

冷凛的露珠,至今

仍然挂在我眼角

每当夜深人静

它就会悄悄滑落

那年的野果格外鲜红

路边随处涌出的泉水

已让我淡忘饥饿

一双嫩小的脚丫踩过

比夜色还深的泥泞

反复仗量,从山村到县城的

32里坎坷

那年我从山顶上眺望

感觉自己比山峰还高

我把十万里山川揽入

怀中。那时再大的世界

也只是我的

一页草稿

现在,当我在熙来攘往的

大街上行走,突然发现

我比一只蚂蚁还小

2011年7月20日

■抵达

“注定要一同抵达

一种可能的火焰”

习惯于用文字纹身

我们卸下身上所有的铁

锻打一把剑。它不锋利

那是最终我们的

那一把吗?我已经深陷

预谋的沼泽

悲伤与狂喜都同样不能自拔

在抵达深处的花蕊之前

我要燃半生的氧

扭动加热奔跑

与许多疯涨的河流相遇

一匹马驹那样简单

直到一根通透的铁

在黑暗中中风战栗

如深怀暗疾的罂粟

吐出所有的毒

那个时候隐身千年的蝶

会不会振动小小的翅膀

换下现世的我们

2011年8月28日

■河流

远行的诗人,都会拥有一条河流

在枕边和笔尖,安睡或汹涌

让飞溅的水花追逐一朵朵梦

在越来越深的岁月中散开

我之所以没有写过,是因为我心中

没有一条母亲河。它实在是小而又小

小到只有菜场上一尾鱼的重量

小到一缕云随时都能把它带走

你们还不曾看到过它蛇身的暗纹,小小的悲欢

小虾、小鱼、螃蟹,芦苇和水藻

我迟迟不肯把这条小河带出来

还因为它过早地干涸,像我早夭的弟弟

或许你们不明白,这条河一直在我身上

流动。当它悲伤,找不到出口

便借我的眼睛,对过去的岁月

诉说着怀念

2011年8月31日

■垃圾王

他靠拣垃圾过日子

先是小垃圾

后是大垃圾

最后成了垃圾王

四兜皆满

暴富后

他遍游名山大川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从左到右从里到外

他所看到的

满眼都是垃圾

2011年9月3日

■景观

出差乡下那日

我被卡在一个秋日的黄昏

一些叶子纷纷飘落

几条土狗聚集于一堵残墙

它们刚刚开过电视电话会议

眼下正用尾巴互相疗伤

其中一只母狗和一只公狗

轮番发表什么指令——

只见狗群中一阵骚动

对暮色啃掉的半个月亮

汪汪汪汪汪汪

天就黑尽了

2011年10月29日

■乌鸦的音乐会

身着燕尾服的乌鸦

气度非凡把散落一地的

童谣改编为奏鸣曲

没有乐队也没有指挥

一场乌鸦的音乐会

就这样盛大地开始了

一朵又一朵盛开的乐音

向虚空飘荡

就让大地再高一些吧

就让天空再低一些

让诸神听到他们的狂歌

让暴雨表达他们的内心

在演出开始之前

他们已经为自己准备了

满屋鲜花

还有金光闪闪的王冠

2011年10月29日

■在闹市幽处品茗

一尊石狮在拱桥边镇守

把喧嚷的市声拒于红墙绿瓦之外

我们在奔跑的时光中停下来

从大厦暗侧落下的鸟声

突然被我们接住

这一天被和风打扫得如此明净

纤尘不染

博古架泻下明时的月光

照亮一幅沉睡的山水

拈上一抹翠色

我们已经从江南最窄的渡口

启程

画舫在一蓑烟雨中流动

照出我们前世的身影

在一句唐诗中翻飞的燕子

停在我们明媚的话题

摇动的羽扇中

是谁遗落微醺的句子

让我们春心初萌

2012年4月8日

■原罪

不要跟我说起流血

我是一块腐烂的石头

骨子里那条虫

已经慢慢接近心脏

习惯于在深山老林里出没

把一张弓搭在夜的深处

猎取月亮这只瘦猫

让泉水空出一声长嚎

是谁手刃罪恶滔天的今身

然后站在骨灰上撒尿

2012年7月26日

■文字及其他(组诗)

作品与伤口

他们同住在五笔的

迷宫。披同一款马甲

相互冒充

在文字的烟尘中

走动

不能说甲就是乙

乙就是甲

但在我眼中

作品与伤口

不仅仅是邻居

更亲如同胞兄弟

如果我叫住他们其中的一位

另一位会陡然问冒出

愣怔怔盯着

直到我脊背发凉

文稿

我要用体温捂暖这些

渐渐冻僵的文字

我要给他们穿上花边的小袄

给他们纹眉洒上国产的

香水我要让他们戴上

墨色眼镜偷窥

一些人的内心

有什么样虫子在蠕动

我还要让他们插上

小天使的 羽毛

扑棱棱飞舞在

灯火辉煌的大厅

让一些粪便

突然落在

一些好人的头上

书生

如果再拧不出水

我只能无休无止地清扫

垃圾 给那些伤残的

句子 钻孔

安上假肢 让它重新站立在

一片晨光之中

我还不得不给一些原本健美的

修辞 输液

让他们回到密室

呼吸越来越急促

慢慢咽掉 最后一口气

那些被掏空灵魂的形容词

反复被话筒 点亮

当我剖开一些字

我看到他们的内脏

填满毒药

偶尔会从垃圾堆中

跳出一些病句 咬上我一口

让我感到钻心的疼

我知道早已被细菌感染。

而我除了亮出一把锃亮的手术刀

让自己的病情一点点加深

我已无药可救

2012年2月18日

■远去的村庄(组诗)

远去的村庄

当最后倒下的一株古槐

依然攥紧一枚记忆

我必须把那个村庄带走

让她回到安静的内心

艾蒿上的晨露,已渐渐风干

从大地边缘飞走的仙鹤

惊醒了墓中的沉睡者

他们把羽翼埋得更深

我是一个梦游者

抓不住从年尾垂下的蓖麻

只能看着纷纷回过头来的藤萝

悬着一只叫春的狐狸

如一缕孤魂游走在

死去多年的村庄

山野,夏天的交响

暴雨刚刚演奏完

最后的乐章 滴答的

乐音 迟迟不肯离去

禾叶上 通透的时光

宁静地 晃悠

让一只慵懒的青蛙

紧紧抱住一滴水不放

山野开始演奏青风曲

苞谷列队 挤满山塬

舞动的曳地长裙

让太阳瞪大了双眼

柔弱的小手 纷纷打着

同一个节拍 夏天盛大的

节日 就这样在大地

散开

是什么虫子或植物

在竖起倾听的耳朵

深冬的萝卜

深冬的萝卜

探出我的小光头

承受衰败的北风

和雪的洗礼

我一年只来看他一次

萝卜已被谁 拔走

而我还在深坑里 呆着

但早已没有一滴

露水

漂亮姐姐

姐姐一挪步 山崖处的

百合 也低下了头

泉水在她眸子里动荡

一片木叶 把桃花

即将出嫁的消息

传遍扁担山48大寨

这么多年过去了

漂亮姐姐还是小模小样

打着一把桐油纸伞

她的水蛇身

束一绺云腰带

从山脚往上看

有仙女在飞

那年夏天 湖水深过天空的

湛蓝 深过眼眸那抹忧伤

姐姐随一尾美人鱼走了

自从姐姐离开

至今没有回来

情歌与情郎也渐渐老去

今夜我想起漂亮姐姐

漫山遍野的

正不合时宜地盛开

2012年8月20日

■温州(组诗)

温州印象

多年前我就 看见 一位古人

打坐在最高的一片叶子

看雁翅漫漫折叠 一座山的风景

还有眼中的蓝

后来 一位写诗的朋友 告诉我

那地方还是别去的好

在那里 吃酒没有人拈菜

只拈一块手表

许多年轻人已为自己建好华丽的墓穴

只等哪天钻进去

但我老家的堂弟还是去了

他说在温州 每天只做一件事

就是像动车 不停地奔跑

也不会饿

只是 特别的想家

他至今还没有弄清

温州有多大 住下来的人更多

还是 飞来飞去的鸟更多

温州街头,一群与我患有相同隐疾的人

秋天比他们的病容更深

越来越浓稠的夜色 已被诡异的路灯收藏

他们左手提着一瓶酒 右手提着一首诗

满大街乱窜 也找不到唐朝的入口

坐下来后 才发现也不是宋代的酒肆

既无歌妓 也没有琴瑟

他们自得其乐

离开时 丢下

满地汉字的骨头

悄悄闻了闻他们喝剩的

一钵蚀骨汤

我也晕了好大一会

多年前路遇一个温州女孩

那时我刚到一所中学种桃李

她正把一朵幻想插在果园

她的脸红得像桃子

我真想凑上去

轻轻咬上一口

在那个异乡城市 她向我散开

她满园的童话

小旅馆的夜晚 有几分迷离

她从家乡带来的水煮鸡蛋

比月亮还要白

那一年只不过是两只不期而遇的

鸟儿 羽翼轻轻触碰了一下

然后各自飞走

而她送给我的月光

至今仍然很白

2011年10月2日

■大西北(组诗)

酒泉夜光杯

任凭风沙怎样把历史反复揉皱

从一口老井喷涌而出的美酒

也会使一个地名溢满醇香

沉睡于边塞千年的诗句

也会在朔风过后

醒在楼兰之乡瓜州渡口

迢递边关 马鬃飞扬

漫漫黄沙锁住乡愁

性感美艳的飞天

正为赴死的边士 反弹琵琶

献上绝尘之舞

一尊金杯 曾盛满报国的激情

也盛满祁连山的终年积雪

苍莽诗意

而今的露天酒吧 豪客如云

在唐人坐冷的条几

我独自温上一壶酒

虽不是西域葡萄酿制

却还有手抓羊肉

只为等待一个叫王翰的浪客

从狼烟深处走来

一同沉醉千年

静卧于大漠月色

敦煌

从课本走到这个谜一般的地名

我已花了近三十年时光

从没想到 可以在

有空调的大剧院

看复活的飞天 反弹

断弦的琵琶

舞动行云与流水

在我面前飞来飞去

这座云朵深处的城市

人神共居

充满奶茶和密瓜味

还有一股 西洋骚情

每当夜晚来临

就头枕沙漠 安静入睡

风与沙 把弯弓射落的历史

黏合得这样紧密

千百年依然不会褪色

脱落的 只有旧日烟尘

这些 我都不惊讶

让我惊讶的是

当我走进一列洞窟

其中一位打坐的高僧

竞与我十分相像

我不知道是否已经

从中脱胎把自己从前世

带回

莫高窟

十个朝代住在一列洞窟

是有些逼仄了

难怪他们互相挤压、推搡

都想在最富丽的宫殿

铺设舞台

让仙女、僧人、乐师、王公贵胄

一同演出

当风翻到最后一页经书

我看到长河与落日一起狂奔

被冲走的朝代骨骸 发出轻叹

落日烘干的诗句

正在慢慢收拢 宽大的翅膀

洞窟中打坐的高僧

还在捻着 沙粒的佛珠

为远征万里的将士超度

我是千百年前倒下的孤魂

扛着自己的尸体

游走在滴血的 黄昏边缘

鸣沙山

仿佛在燃烧的绸缎边缘行走

我把脚步放轻些 再轻些

不是担心我的梦被烧破一个洞

只怕一不小心 就会踩到

千年前的一缕孤魂

那年我去寻找楼兰美女

却只见一截僵硬的历史横躺沙丘

拾回的一粒细沙

或许淹埋过许多忠骨

至今仍在心中呜咽

人的一生

能有几时在燃烧的绸缎上

行走,

那年我到边关 不是凭吊

也不是为了摘取天空深处的

一朵云。只为让一弯月牙泉

慢慢流进心中

让一滴圣水

解我一生的渴

2012年10月14~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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