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童话

时间:2022-06-01 12:3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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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宁是从美容院冲出来的。

炎炎夏日,她的小细胳膊上却站着一片精神奕奕的鸡皮疙瘩。

还是等秋天再说吧,天气凉爽些,伤口也容易恢复。清宁在心里为自己又一次的临阵逃脱找借口。其实这些借口用到她自己都有些絮烦了,冬天太冷容易冻伤,春天万物滋生细菌太多,夏天溽热,即便到了最适宜的秋天,也总能一天天地再拖到冬天。

不过是个小手术,爱美总要付出代价嘛,又不是削骨磨腮,许清宁你怕什么!

――每次下决心时都是这句话逼她上前线,可见到走廊里几个眼睛肿得惨不忍睹的姑娘,以及眼周那些人的瘀血,她的眼皮就直跳。下一刻,拎着包包撒腿逃窜。

看来这辈子,她都别想做一个双眼皮的漂亮姑娘了。

其实魏诚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他没觉得单眼皮有什么不好。遍地都是大眼睛的世界里,清爽的小眼睛也很特别很个性。何况,他真不是个十分在意长相的人。甚至,还有些脸盲。都见过清宁寝室的人三次了,他居然还会把两个除了头发长度外完全不具相似度的姑娘搞混。其实他不只是脸盲,他是太淡漠了,对什么都不大上心。

魏诚和清宁不在同一座城市读书,每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魏诚坐五个小时动车过来陪她,周日晚上再坐十几个小时普快赶回去,从大一到大二的这个夏天,火车票已经存了厚厚一打。贡献给铁道部的钱凑起来,都够买一只漂亮的大钻戒。

清宁最初也没想过,魏诚肯为她如此奔波。当初可是她追的他,几乎用尽了矜持,导致后来竟也习惯了没脸没皮的生活。

02

那是高三的下半年,最紧张的一段日子,教室后墙黑板上的倒计时逼得人人自危。清宁却心不在焉,时常拄着下巴看魏诚的背影,一看就是一整堂课。那次魏诚转过身来找清宁的同桌讨论数学模拟卷最后一道大题,猝不及防撞上她痴呆的目光,不免愣了一下。

清宁咬咬唇,而后眯着眼阳光灿烂地对他笑。

下一节自习课的时候清宁敲敲他肩膀,对着转过脸来的男生说:“魏诚,帮我讲讲这道题吧,我搞不清思路呢。”

男生蹙了蹙眉,是意外,也是不悦。

刚上高一时还有不少人一下课就围着魏诚要他帮忙讲题,他思维广反应快,往往只是一句话点到,便让人豁然开朗,大家戏称他是老师的课下破解版补丁。可没多久,求教的人就渐渐少下来,到后来终于放他自由。他太冷淡了,即使一直好脾气地应对着那些对他来说已经没有营养的问题,目光也一直是疏离的,连同身体的姿势,都是僵僵的,尽量不与任何人靠近,笑起来也浅得没感情。

那些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事,他是做不来的。他是在礼貌地拒绝,仿佛这些人都不够资格做他的朋友,他从未真心接纳他们,只是像对待前来索取的难民一般,仁慈地给予。

觉察到这些,大家也就知趣地散了。他也乐得清静,只和几个同样曲高和寡的人偶尔讨论些艰深问题。

谁承想,两年后的清宁会再提起这茬儿,并且厚颜地补充了一句:“还有好多题不懂呢,老师讲得太快我跟不上,你帮帮我吧,快高考了,多弄懂一道题说不定我就能去完全不同的学校呢。”

男生听完,面无表情地转回身去,留给她一道铜墙铁壁般的清高背影。

清宁咬咬唇,用指头轻轻捅他肩头:“魏诚……我喜欢你。”

不大不小的声音,小范围内的人瞬间被引爆,纷纷从卷子上拔出眼睛看他们。魏诚仍没有转身,眉头却蹙得更深。

一节自习好容易熬到下课,两个人都一动不动钉在椅子上,听凭周围人三三两两挽着手,将这热点大八卦散播在去往WC的路上。

清宁想了想,又捅捅他肩头,“我知道你喜欢清净,可如果你不答应帮我讲题,我就每天这样骚扰你。你觉得,怎样更划算呢?”

她怯怯地看着他的背影,柔声细语地威胁他。

许久,魏诚转过身来,把一本黑皮本子放在她桌上,“不懂的写在这里,每天最多只能帮你分析两道题目。”没有明显的不耐烦,他妥协得很和气。

清宁频频点头,虽然是函授,但聊胜于无嘛,何况原本她也不是为了释疑解惑。

那以后的半年里,黑皮本子上的字越写越多,像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渐渐变成了一份习惯的牵记。清宁有时会在题目下面画上流泪的小人,说这题老师虽然讲过许多遍,可换个问法她依旧找不到门路。魏诚便在小人旁边画个地雷,说脑袋不开窍,炸一炸也许管用。他这样顽皮的瞬间,会让清宁一整天都能量满满的,盯他背影的眼神能冒出火花来。她画了毛茸茸的煤炭球过去,本子很快又被传回来,义正词严地写了一行字:我的后背不是黑板,看穿了也看不出答案来。清宁抱着本子趴到桌上笑,他居然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这算是心有灵犀了吗?

有时清宁会早早到教室,在本子上压一个端正得可以选美的红苹果,里面留言:师父辛苦了。午休时本子带着详细的解题思路和一只画上去的苹果核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留言下面只有一个字:“嗯。”

就是这样的一个字,因为是写出来的,清宁也可以想象出无数种语气和表情。她觉得幸运,不是谁都有幸坐在他后座,也不是谁都敢耍这样的小心机恬不知耻地威胁他。

要知道,很多好东西,最后都是落在了脸皮厚的家伙手里。

03

名师辅导下,清宁果真进步神速,几次模拟考下来,连班主任都大为惊讶。高考分数出来后,亲戚们挤了一屋子,七嘴八舌地道贺,老妈甚至给她请了报考专家,想着不能辜负她这狗屎运的超常发挥,一定要抓住机遇用心甄选,她却听得心不在焉。报考专家建议她报考西安的一所一本大学,专业适合女孩子,学校并不是太热门,基本不用担心录取的成功率,父母都表示赞同。可她知道,魏诚是要去北京的。

结果也确实如此,魏诚去了北京,清宁选了西安。她没有勇气争取,北京的一本竞争太大了,能够填报的几所都要赌运气。

班里开谢师宴那天,清宁给魏诚敬了杯酒,当着满桌子人和班主任的面,咬了咬唇说:“这半年里,谢谢你。以后你不能给我讲题了,所以就最后骚扰你一次吧。魏诚,我喜欢你。”

魏诚愣了下,看清宁主动碰了下他的杯子,一饮而尽。

喝酒的是她,握杯的男生却红了耳根。

全班人都在起哄,清宁呆呆地望着他,这么冷清的一个人,害羞起来其实也是寻常样子呢,可这样的他才是最接地气儿,与她最贴近的。

“还有最后一件事,那个笔记本,可以送给我吗?”清宁问。

他“哦”了一声,说:“今天没带,等我拿给你。”

一直等了一个暑假,魏诚也没再联系她,更别提她索要的本子。清宁想就这样吧,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和他有了这么大的交集,已经是很意外的奢侈。

明天还有很多新鲜事,还有各式漂亮欧巴在向她招手。哪有一辈子的念念不忘,而她鼓足勇气为这场三年的暗恋画上张扬美好的句号,日后回忆起来,应该会满足而骄傲吧。

然而就在大学入学后的第一个月末,清宁见到了那只封皮已有些破旧的本子,以及带着本子风尘仆仆而来的魏诚。

他站在她面前,耳根红透,好似他夹在扉页里的北京十月的香山枫叶。远处传来撞钟声,在古老的城市里回响飘荡,而后一下下撞到清宁心口上,咚,咚。

在她决定结束的时刻,他已兀自开始。

但还好,一切都不算迟。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了。好像在韩剧之外,清宁为广大花痴女谱写的又一段童话。

异地恋是辛苦的,从前他在她触手可及的身前,只要弯弯指头就可以碰到他有些硬的肩头,看他有些冷清的脸微微侧过来,而如今,要缩短这段距离总要付出太多代价。欣慰的是,从前离得再近她也挨近不了他的世界,而如今,即便分隔两地,她也知道,她在他心里。

04

清宁从美容院逃出来后便直接去了车站,这个周末是魏诚的“家属陪护日”。

清宁跟魏诚说了她又一次逃脱的“光荣事迹”,魏诚笑笑,“这样也好,本来也是没必要的事。不过以前你可没这么胆小,都敢当着班主任面表白。”

清宁挽着他胳膊眯着单眼皮笑,他不知道,当初她决定威胁他为她讲题,临阵逃脱的次数远比如今多,不然也不会一年年拖到了临近毕业。要不是那天他忽然转身撞见她的痴呆眼神,或许她会又一次缩回壳里,沉默到底了。

所谓勇气,有时不过是一瞬间的冲动。

清宁下午有个会,魏诚陪她去大学生活动中心,坐在末尾的座位上旁听。她本来是个内向寡言的人,用高中好友的话说,个性闷骚。好像自从俘获了魏诚,身体里便打开了一扇门,一直关在里面的热情和精力都活蹦乱跳地涌了出来。一入大学就参加了不少社团,大二这一年已经是院里外联部的副部长,为各个活动拉赞助,也能和大小商家似模似样地谈判。

下午的会由清宁主持,讲到一半出了点小状况,麦克风线路不好,怎么也出不了声。她窘迫地咬咬唇,抬头望下来,求助地看向魏诚的方向,却发现他已经歪在椅背上睡着了,留给她的,是一爿清俊疲惫的侧脸。

再低头时下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的后脑勺,她都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被邀请过来听她讲解活动计划书的商家代表康洋已经上来帮她把话筒搞好,冷不防被她尖尖的下巴戳到,疼得眯起一只眼抬头看向她,“许部长,恩将仇报哦。”

清宁感激地对他欠了欠身,心里却想,这样挺身而出的机会,应该是魏诚的啊。

整个周末清宁都在瞎忙,直到周日晚上送魏诚去火车站之前才有一段空当。两人爬上不知爬了多少次的鼓楼城墙。夏日的晚风温柔缱绻,吹得人有些许惆怅,清宁咬咬唇说:“不然,以后还是我去看你吧,反正我都没怎么去过北京,你可以带我逛西单爬香山。”

魏诚说:“毕业后你来北京吧,到时候有你逛的。”

清宁不忍,魏诚家境很好,他又有许多奖学金可拿,路费不是最大的问题,可是,“你这样跑来跑去,很累吧。”

魏诚笑笑:“还好,比起给你讲题,已经很轻松了。”

那天送走魏诚后,清宁又独自登上城墙,眺着笔直的长街和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竟莫名地松了口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魏诚的飞奔而来会给她带来压力。

前一阵她总是收到高中同桌的E-mail,大概因为坐得近,在那个曲高和寡的小团体里,同桌和魏诚的交谈还算比较多,不过他当年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才考到魏诚的学校。他写信告诉清宁:你这样平凡的女生,不应该成为魏诚走向更高处的羁绊。

无情尖刻,却是他向来的作风。高中时他就曾因为清宁对魏诚的骚扰找过班主任,要求把她的座位换走。后来清宁对他赔了好多天笑脸,才不了了之。

同桌说,大一下学期时魏诚便被院里推荐去国外名校做三年交换生,他拒绝了,外国导师亲自发邮件问他原因,他说他想留下来陪一个人。

“为了每个月去看你,他退出了精英实验室,甚至许多课都旷掉了。他不是为了在商场里替你拎包,在电影院为你排队买爆米花而存在的,如果你想找那样的浪漫与依赖,他不适合。你该放了他。”

清宁深吸一口气,点击彻底删除。可那些字句却怎么也不能从大脑里清除掉。

她一直在努力塑造更好的自己,她把大学当作自己的新起点,卖力表现,昂扬直上。其实她那么胆小,每次当着众人面前讲话都要用一只手在底下偷偷掐自己的大腿,才能让语声听不出颤抖。她想变漂亮,想变得独立勇敢,想自己站在他身边时不那么心虚没底气。

其实清宁许多次都想对魏诚说,她不需要他为她牺牲那么多时间,她想让他发光,好让她仰望,让她一直处在追赶的状态。这样,两个人都可以一路奔跑着,永远在前进。

这样她就不会觉得,她在用自己的平凡拖累着他。

也不会让一个人的旅途,变成两个人的疲惫。

05

外联部的活动结束后,康洋请学生会干部们在食堂吃小炒。聊起来才知道,原来是同校毕业的师兄,也才工作一年,但升职顺利,已经在负责一个小部门了。

清宁从包包里掏面巾纸时,一张名片跟着飘到桌子下面,她没留心,康洋悄悄捡了起来,本想递还给她,看了眼碍着人多便顺手揣进兜里。饭局散时,才小跑几步追上清宁。

“嘿,你的。”

清宁的脸登时红成一片。是美容院医生的名片,清清楚楚写着“整容科”,当下有些百口莫辩的窘迫。只要开口,无论说什么都像谎话。

“别不好意思,正常嘛,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的权利。”康洋率先打破尴尬。

清宁只得笑笑,“本来想做双眼皮的,不过太胆小了,去了几次都吓回来了。”

“你不是吧,要不下次我陪你去,保管绑也把你绑到手术台上。”

清宁脸上的红慢慢淡开,康洋却并不是在玩笑,从手机上翻出号码来,“我有个同事是医学院毕业的,她的导师是医大整容科主任,业界很有名气,不过很难预约,帮你走个人情怎么样?”

清宁还是不好意思,哪有男生这么主动帮忙联络这种事。

康洋也忽然收了笑,道:“不过,要是手术失败你不会赖我吧?”

清宁笑,“眼睛都小成这样了,还能失败到哪里去。”

清宁是那种颇像林忆莲的眯缝眼,睫毛很长,笑起来有些风情万种,不过家里人总嘲笑她说,是出生时护士没把她拍醒,以后怎么长也张不开了。

在这样的谈笑中居然就那么愉快地决定了,一周后康洋开车来宿舍楼下把清宁接到了医大,面诊、预约手术时间,顺利得让她忘了忐忑。手术时间约在隔天下午,还是康洋陪同,清宁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康洋说割完了刀子你带着一双血红的眼即使打车也不方便吧,理由实际而充分,清宁也不好再拒绝。

当真挨了那一刀,也不过如此。

好像当年她捅着魏诚的肩头跟他表白一样,借冲动的力量达到勇气的高峰。而后,顺其自然,总会得到一个结果。

康洋开着车在后视镜里瞥了她几眼,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清宁有点恼,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糟糕。康洋赶忙解释:“刚刚你在做手术的时候,打麻醉的护士出来跟我说,你被麻药针吓哭了,把她手都捏青了。”

清宁把帽檐压得更低一些,一双眼肿胀生疼,不免叹出口气,最近真是让他见识够自己的窘态。

06

清宁跟魏诚说,最近两个月不要过来了,她忙得没时间陪他。实际上是不想他看见这个最丑阶段的自己,想着等恢复好亲自去北京惊艳他一下子。最近的课能逃的都没去上,外联部的事也交给几个小干事张罗,自己窝在寝室里“避人耳目”。

康洋怕她闷,给她送了个iPad过来,里面下载了好些有声小说,说她不能多用眼,就听好了。他自己是个爱热闹的人,就时常觉得即使这样她也还会闷,正好他们公司组织年度旅游,他想带着清宁一起去,借口是不想浪费带一个家属的免费名额。清宁起初拒绝,后来听说是去北京,而且是跟他几个同事一起,还是去了。

报的一个旅行团,最后一天是去爬长城,清宁申请了脱团去香山,康洋不由分说陪她去了香山。

也恰是红叶遍山的季节,只是游客长龙几乎从山脚崎岖到了山顶,两人只能望人兴叹。真不知当年魏诚是怎样爬上山替她采了一枚红叶。

坐在山下的台阶上,清宁给魏诚发了条短信:“我想你了。”

“我去看你?”

“不要,再等等,等我去见你。”

“好,不见不散。”

清宁幸福地笑出来,可她没能笑多久,因为发现身后背的旅行双肩包不知何时被割开一道长口子,很多东西都不见了,钱包、iPod,以及那只总是随身携带的黑色笔记本。

整个下午她都坐在山脚下哭,哭得刚拆线的眼睛疼得像要裂开。这一年多来,她看似拥有着魏诚,可她心底总有份惶恐,好像这个人和这段时光都是偷来的,迟早要归还。等他走后她能留有的,只是最珍贵的这一段刻在本子上的记忆。

那时候她选择的问题,都费了好大的苦心,不能难到让他不耐烦,亦不能简单到让他觉得自己笨。题目在草纸上练习写了一遍,才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写错一个字都会咬着嘴唇懊恼半天。

她知道他可能压根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却还是带上了万分的虔诚和认真。因为这是要保存到很久很久以后的,需要小心轻放的青春。

可是,她还是把它弄丢了。

这大概是某种预示。清宁盯着屏幕上的“不见不散”,心里空空荡荡。

康洋报了警,极耐心地一张张递纸巾,把擦过鼻涕的纸巾收在小塑料袋里。游人散尽的黄昏,他将女生的头小心揽进怀里。

清宁忽然清醒过来,抗拒地推开他,“我……有男朋友的。”

“我知道,是那天坐在最后排的那个男生,我看到你挽着他的手进来的。”康洋苦笑,“不过没办法,谁都有追求美好的权利。就像你一样,明知这样挨一刀会疼,却还是蠢蠢欲动想尝试。”

“清宁,我们其实挺像的,都舍得为自己所向往的,豁出一份厚脸皮。”纸巾用完了,他从背包里翻出一件T恤递过去。

只不过,世上的好东西,也并不是只要厚脸皮就可以得到。

07

此时的魏诚站在返回学校的地铁上,望着车门外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发了好一会儿呆。

记得有一次,清宁送他去回北京的火车站,公交车上只剩了一个座位,她非要他坐,说他坐夜车太累需要养精蓄锐。大概怕别人非议他不懂爱护女朋友,自己站到离他很远的后面,一副与他素不相识的样子。半路司机忽然急刹车,她扑通跪在地上整个人滑到他脚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按住他不让他动,“让我缓一会儿,现在动弹不了。”

眼睛忽然瞟到车窗外的广告牌,她小声说:“魏诚,以后你求婚,就在街边的广告牌上写‘清宁,我也喜欢你’就行了,这是你一直欠我的。”从高三开始,她说过许多遍喜欢,他却从不正面回应,这个词太矫情了,冷清如他怎么肯挂在嘴边。他愣了好久,最后也只是“嗯”了一声把她扶到座位上。可只这一个字,她便立即破涕为笑了。

现在想来,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生。

而他,还不懂怎么去爱人。

从前他对许多事都不放在心上,后座的女生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别人因为他的清高敬而远之,还是哪个班的谁谁喜欢了谁谁。那都是些不值得注意的琐事,世界因此变得繁复,却毫无意义。

可那个女生还是打扰了他,像个不顾一切最后一搏的入侵者,温柔的小刀一下下削去他的外壳,渐渐,他的体表也生出些敏感细胞来,能觉察到所谓琐事的美好。一只品貌端庄的苹果与普通苹果所包含的不同程度的用心,她的眯缝眼与旁人的大眼睛所展现的不同的美丽,以及耳红时心跳的美妙旋律。

他想了一个暑假,才决定接受关于她的一切琐碎。

也才承认,那些琐碎因为与她相关,便不再毫无意义。

只是他仍学不会做那许多浪漫的事,只能一次次奔赴她身边,带着沉默的赤诚,然后再从西安返回北京的列车上,享受孤独的一夜夜。

他以为陪伴便是最好的情话,可终究还是不够的吧,起码他从未像方才那人一般,仔细替她收集起揩鼻涕的纸巾,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他的感情那么抽象,填不满生活的坑坑洼洼。

在她说“我想你了”的时候,他从不会说我也想你。这一次也同样。他独自去了香山。

去年此时,他曾一路跨越人海,来到山巅,寻到了一片最美的枫叶。人潮熙熙攘攘,他却如入无人之境,世界安静无尘,他在那寂静中体会到她当初的每一份小心翼翼与力求完美,也终于明白,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是为了一份微小的礼物寻遍千山万水,却始终觉得不够好。

自那以后,每当想起她,他都会去香山上坐一坐。

遗憾的是,他的感情迟到了。于是付出与回应始终错位。

魏诚在香山脚下站了很久,看着那个戴大墨镜的女生坐在台阶上哭,像丢了无比珍贵的宝贝,伤心无措地揪着自己膝盖上的牛仔裤。

他写了一条短信,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半天,最终却只是保存进了草稿箱。

“你来到我的城市,走我走过的路,可身边是另一个人相伴,那我们说过的不见不散,不过是此刻,我已远远见过,那就散了吧。”

其实这是不是一场误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清真正的爱需要的是什么样子,而他给不了。

08

清宁回西安后收到一封信,是魏诚写给她的。

寄的是特快专递,居然比她先抵达。

他说:清宁,我想我们始终不能处在同一频率中。你是入世的,即使与自己性格相悖,也可以因为别人的期望或生活需要而伪装自己。世界的喧嚣,你可以磨平自己来适应,然后参与其中,甚至最后依赖上这种热闹。而我不同。

人生总在向前疾驰,我注定只是你中途停靠的偏僻寒冷的小站,虽然终究要擦身驶过,但谢谢你的停留,为我带来另一个世界轻柔的风和那么多的美丽细节。希望你,下一站幸福。

清宁站在大太阳底下,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惴惴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就像当初他带着那本本子从北京风尘仆仆而来,如今他和它一道消失。她能留下的纪念,只剩这薄薄一页告别信。

但她已足够感激。他不是偏僻寒冷的小站,他的温暖都安静得没有私心。

那次清宁在公交车上摔了一下,候车厅里坐着等魏诚去买水的时候,才发现膝盖破了一块皮,洇出血来。男友长期不在身边的女生都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她的包里就常备止泻药、创可贴和防狼喷雾。她当即用湿巾把伤口擦了擦贴上邦迪,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魏诚把刚买好的创可贴低头放进了兜里。

她心暖得要融化掉,他的细心是不求别人知道的。还好,她及时捕捉到。

虽然也曾疲惫,但这一站,已是她最美的童话。

康洋再来时,清宁的眼睛已经消了肿,手术做得很成功,很自然,眼睛倒也没有变得很大,清秀得有了些灵气。在这件事上,清宁还欠康洋一份人情。

还是食堂的小炒部,因为康洋的自然态度,两人对坐倒也没太多尴尬。

“听说你和他,分手了?”

清宁点点头。

“能问为什么吗?”

“大约,还是不合适吧。”她故作轻松,可手在腿上再怎么用力地掐,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

清宁相信,魏诚一定是喜欢她的,虽然不像她喜欢他那样多。可他们是那么不同的人,好像延伸在不同维度里的线。她的凡俗,会让他的站台堆满现实的垃圾。

“唉,我是自由基,很容易合适的。”康洋也故作轻松。

清宁笑笑,没有回答。

09

那一年的十月,从北京驶向西安的动车上。

男生的小桌板上摊开着一个笔记本,几乎都写满了,只剩几页空白。

他握着笔端坐在那里,眉头微蹙,好像拿不准该怎样落笔。肩头上忽然被什么戳了戳,小心轻柔的,像怕惊扰到最敏感的兽。他本能般侧过脸,脑海中是那张笑起来就眼睛眯得完全看不见的小脸。却只是后座的小孩子,调皮地将果酱抹了他一肩膀。

他看着衬衫上的脏污,反而笑了,转头在本子上郑重地写:清宁,我也喜欢你。

顿了下,又一把撕掉。太别扭了,这样肤浅的话。

可方才写下那句话的自己,好像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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