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湘:只有吃的记忆可以渗透现在和未来

时间:2022-05-28 11:37:12

有人在网上评论,王教授那些“将古事拿来戏说的小书”就是讲些筷子、叉子,要么就是包子和花卷的外传。言外之意:够不上著作。也有智者,认为这是这个时代属于王仁湘的饮食考古成果。

王仁湘给我们贡献的第一个词条就是“叛逆者”,这个有了白发,兜里小心翼翼地揣着毛背心等待拍照的老教授,把当下的每一天时光耗在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图书室或者某个乡间的巨大坟墓里。

那些古事是什么?一户四口之家的生前食谱、汉唐壁画和传世绘画里筷子摆放的形状、是什么灼热的发现让农耕的人学会了把泥土炼成陶……

如今,在任何一家书店的电脑里,你都会搜索到“饮食文化探源”几个关键字下面的书目。撰写中国饮食论文成了风气,但是饮食是活的,是人的行为,是动词,它该怎样写?王仁湘答曰:身体力行。

“释”:致力于用自己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和生命经验,另辟蹊径,以叛逆者和引路人的姿态,致力于用文字、文献阐释食物的历史,表达食物的世界观的人。

他是王仁湘。

QA:

说回来,在您着手饮食的工作中,最让你惊奇的事实是什么?

是在最开始,我不明白这样一门注重实物证据又如此丰富的学科,为什么关注的人这么少。当我关注时,又迎来那么多诧异不解的目光。

对历史着迷的人都是被宏大的东西吸引,您忍心错过这些大的主题吗?

我最早关注的也是战争呀。后来觉得生产、经济是最根本的线,后来就到了器具,再然后,忽然在庞大的墓穴中发现筷子、叉子、牙签这些东西,就开始了这条路。

作为考古学家,您撰写饮食的第一篇稿在一家专业杂志上被退稿了?

是的,他们很惊骇,说这个东西怎么能发呀,我们不能要,没有意义。

会不会觉得,您说的分餐制、馒头、刀叉这些始于中国人的事实,已经不能再吸引现代人了?

我的一些论点后来进了高考试卷,进了高考复纲,我倒是愿意提这件事。我希望有一天,这些饮食史能自然地融入到中国人的集体记忆里,直到没有痕迹地融入。人类通过考古学回忆自己的过去,这种回忆也渗透着未来,饮食史是最容易联系到自己赖以生存的境地。

有些人做学问往往擅于自得其乐,您呢?

这个我真不太擅长。我自己在学问中得到的乐趣不多,我只是在觉得给他人带去乐趣时,才会安慰,也会快乐。

名词:

41.

叛逆。

我是一名考古学的叛逆者。我曾经走左道而受非议,在非议中受到关注。曾经在年轻时有资深的考古学前辈严肃地拷问我,你还想不想成考古学家?

最艰难的时候,是别人不仅认为你做的事没有用,还有很大的负作用。我曾以竹笋自喻,为了探出道路,要找到钻出泥土的缝隙。

但是我真的有勇气吗?不见得。我后来理解了那些“不知道怎么就爬上去的”攀登者,他们真不敢回头看,如果让我再登一次,我没有勇气。我现在对饮食的研究也不过是几天打鱼几天筛网,并没有外界冠以的“惊人的毅力”。我必须还要致力于更大范畴的考古,以保证我这点小范围的研究。为了壮胆,我也试着寻找同行者,将他们零散的论述摘录出来,还开过专栏介绍他们的研究成果。这样会让自己并不觉得寂寞。对于建立一个更宏伟的系统,或者说终极目标,我是没有的。我只是有一个理想,让人们知道,特别让内行人知道,我们可以、也应当由考古来研究饮食文化。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做这件事。

42.

历史之大。

我们平时接触的历史,都是想象的,描述的。不是一个有色彩的东西。历史中有保留、传承,也有间断、消亡,考古能直接了解到这些,比文献和书籍更真实。它通过具体的挖掘去寻找实物证据。有一次,在挖掘一座墓葬的时候,我想对现场还要再仔细搜寻一下,结果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把木尺,上面刻有刻度。它可以说明那个时代,一尺有多长,这是一个直接的证据。你和这种直接的现场密切接触。你被它感动,澎湃,你脑袋里不断地设计出题目,然后求证,告诉自己“历史可以是这么回事。”

43.

历史之小。

通过肉眼看不到的当时土壤中残留下的苞粉,可以分析当时的植被情况,这片土地大概住过多少户人家,种植过什么树木、庄稼。你可以利用DNA分析人种、人与人之间的亲缘关系,也有可能了解到他们的祖先居住地的情况。你从一个人的骨骼中提取碳13和氮15,就可以研究他生前的食谱。他是吃肉多一些还是小麦、面粉,大米、小米?以此判断他的地位和家产。同一个地方的人,食谱的区分特别大,就可以研究人种的起源。从某一个点入手的研究,往往能解决很大的问题。这个道理我是从饮食身上印证的。我相信如果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样的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小物件,都会动心,产生共鸣。回头再去看那些习惯了的汉唐壁画和传世绘画,我们居然还能寻找到细微的筷子的图像,脑海里想象出那些细小的风貌,其实这个时候你感觉到传统的力量非常大。

44.

关联。

从小入大的方法需要找到关联性。这个要合理地动用想象。比如说商王朝灭亡,很有可能就跟饮食有关系。司马迁曾经说,商纣王年轻的时候身强体壮,又很有智慧,但后来变得很糊涂。考古能发现,当时的朝代使用青铜器,青铜器掺的铅含量比较重,饮酒、烹煮食物都会用到。铅不停地进入身体,就会产生铅中毒。它对人的伤害就是,让一个正常的人变得不正常。它不能马上置人于死地,但可以让一个人是非不分,忠奸不分,做很多荒唐事,甚至导致一个王朝的灭亡。

你观察一根小小的牙签,联想它对生活引起的改变,那里面天然带着故事,人们自然发生的饮食行为。在挖掘食具中,你可以在器具的图案上联想当时人要表达情感的对象、人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精神层面上的审美追求。这是传统的考古学得不来的。

45.

勤奋。

我说不上自己有多勤奋。起码我还在断断续续地坚持。我有一个问题,设计了30年,现在还没有做出来。有一年的业余时间都用来自己研究,规定100万字的资料整理和重新解释,全部是手抄。不光阅读实物,还要阅读文献。参透它的意义,要靠文献的解释来旁证。你不仅要关注饮食的文献,还要关注饮食周边的故事和文献。它们是饮食的方式、观念、思想。

46.

规范。

你去了解百家争鸣,就会认识到那时候的思想家对饮食的态度。他们非常有体系、有规范。孔子说食不言,说骨头怎么啃,汤怎么喝,说小孩几岁让他学会用筷子。整个社会都有这样一套规范要你习得。这不是你的选择问题,滥用餐具的现象是不被允许的。筷子和勺子,在历史上的分工也是非常明确的。在古代绘画里得知,筷子我们是横放的,直到在《清明上河图》里,我找到垂直放置的筷子。这都是和历史的其他进程相符和契合的。

47.

礼食的场合。

我们今天没有如此的规范,但礼食的场合,这个场一直存在着。在这种场合,味觉的感受通常不是第一位的,食者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享受滋味。与当时的情景、心情契合的饮食,才会容易满足,被记忆。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认为传统那么快就容易消亡的原因,你说现代人餐具不分,那只是平时的行为,在礼食的场合,人们会自然调动自己的集体记忆,去发出合乎情感的饮食行为。

48.

君子远庖厨。

我们今天误会了这句话。君子远庖厨是为了近滋味,是为了避开庖厨过程的残酷,用来增加自己的美食体验。《淮南子说山训》也这样说:“知音非磬也,知味非庖也。”真正的知音不是乐师,真正的知味者也不是厨师,是更广泛的食客。

49.

烹。

古代的发明创作,大部分是为了解决饮食本身的问题。农耕、烹饪器具都是这么来的。烧陶,现在看起来很容易,但当时的人们凭什么勇气能把泥土变成器具?这是因为对饮食的本能渴望激发的物质飞跃。人们又通过制陶发明了冶炼。又通过冶炼出现了冶铁。这个原动力非常大。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过去的总理也叫宰相,他们用做饭的道理给皇帝讲述治国之道,这些事物之间的关联都不是比喻性的,而是因为,厨艺已经不单单是技艺,是人的智慧。

50.

馒头和包子。

我不拒绝滋味,也不赞成奢华。我看一个星级饭店的品质,是由煲粥、馒头和咸菜的品质作判断的。一个美国饮食文化学者让我为西方食客推荐我们自己的美食。我说馒头和包子最好,是烤鸭不能比的。它的烹制过程精简,不需要复杂设备,是烹饪的智慧。西方的厨师没有蒸的概念,主要是烤。蒸的传统在我们这里有8、9千年。更可贵的,我们的祖先穿胡服、吃胡食,汉唐带头这样做,改变传统,不断包容。没有这种包容,我们餐桌上是没什么可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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