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铭记你我的天空之城

时间:2022-05-20 02:05:55

请铭记你我的天空之城

他说天空的胸怀很大很大,其实他不知道,比天空更能包容的,是他自己。

1

我的手碰到键盘的这一刻,忽然觉得故事其实悠远得从2000年前就开始了。2000年,他们一定会笑,林一瑞真是会吹牛啊。可是,有一个人,他一定不会笑我。真的,我知道。

在六岁之前的荷田镇上,我一直是被欺负的对象。一起长大的同龄小孩中,我是个子最小的,头发黄黄的,又是爱哭鬼,哭起来嗓门特别大,但越是这样,他们越爱捉弄我。荷田桥桥头那棵枣树上又大又甜的枣,永远没有我的份,我的小花裙子上总是印满了黑乎乎的小手印,他们还经常把狗尾巴草悄悄伸到我脖子里去――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狗尾巴草这种不会说话不会咬人甚至有些可爱的植物充满了恐惧感。

荷田镇上的好小孩还是有的。比如我哥哥,但他比我大四岁,是个小书呆子,从来不跟我们这些野小子野丫头一起疯,只有在我扯着嗓子哭喊的时候他才会发现我的行踪,这时他顶多也是皱着眉头恐吓那帮小孩几句,然后把我连拖带扯弄回家。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我已经记不得的小孩,他是荷田镇上唯一一个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欺负我的,但他的胆子非常小,看到老鼠时叫得比我还大声。

我后来回想时,其实六岁之前的这些记忆都变得很模糊,大脑像一个婴孩,哭过就忘了。真正清晰和难以磨灭的是那个叫作井凉书的小孩来到荷田镇之后。

我固执地认为。那天之前是下了雨的,狂风暴雨,天空暗沉沉。在荷田桥上,因为跳房子时发生了争执,我和其中一个小孩扭打在一起,旁边的小孩都纷拥过来,跳着脚喊,加油!加油!

我们像两头小牛犊,脑袋使劲抵在一起,互相架着对方的胳膊,谁也不肯认输,僵持了一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加油声,还有隐约的汽车鸣笛芦。

然后就听到一声“汽车来了”,小孩们一哄而散。我的对手在这时忽然抬起头把我使劲一推,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剧烈的疼痛直接牵扯到我的泪腺,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一辆黑色的小车径直开到我面前来――确切地说,是我挡住了它的路。但我当时只知道哭,哪管得了那么多。

“嘀嘀嘀”那辆车子不耐烦了。然后车门打开,一个小男孩走下来,格条小衬衫,白色工装裤,与白袜子搭配的是一双亮得泛光的小黑皮鞋。这双黑皮鞋一直走到我面前,我在汨眼朦胧中看到它的主人蹲下来,占据我整个视线的是小男孩柔软温顺的黑头发,白哲透亮的脸颊,像泉水一样清澈温润的眼睛盯住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梳着童花头,仰着花猫脸的自己。

他笑了笑,像天使一样好看的笑容,他伸出一只手说。给你吃,你不要哭了。

视线往下,干净白暂的小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块咖啡色的巧克力。我呆了呆,巧克力――那对于荷田镇的小孩来说,多么奢华啊。我只是哭,并不去接。他把我拉起来,自作主张地把巧克力塞到我的手里。

然后他又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巧克力,开始给荷田桥上的小孩们一个一个地分发。

我听到他说。我叫井凉书,我们家搬到荷田镇来了。从今天开始,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那帮小孩们捏着巧克力,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这时候,小车里探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说,哥哥,快点上来啦,我们要去看新家啦!

车子从我们面前缓缓开过去。我抹抹腮边残存的泪水,攥紧手心那块巧克力。井凉书,这个名字从我小小的心底轻轻一划而过。抬头看了看天空,忽然觉得像是雨后看到了彩虹,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

2

井凉书一家搬到了荷田镇上最气派的房子里。白色的小洋楼掩映在香樟树丛中,隐约可见彩绘玻璃的拱圆形窗户。井凉书的黑色小脑袋经常从里面探出来。在我渐渐长大懂得幻想和做梦的年纪后。我常常会把那座房子想象成童话书里的城堡,我想,会不会忽然有一天,从那里翩翩然走出来一个漂亮的王子。

事实上,从小,井凉书就干净得像一个王子。我们这帮小孩在爬树,在草地上打滚,在河里抓螃蟹的时候,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我们叫他过来一起玩,他却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不会。这时我们可不会领他给我们巧克力吃的恩情,全体大笑起来。

对于荷田镇的小孩来说,爬树,抓鱼这样的小事情。应该是天生就会的。

我的嗓门笑起来比谁都大声。事实证明我是很没心没肺的。转眼问我就可以哭得惊天动地,排山倒海。那天确实是这样的。但这一次不是谁欺负了我,而是因为我哥哥。

我哥哥从我家的阁楼上摔下来了。妈妈把我急急忙忙拖回家时,哥哥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在我幼小的心里,尚不明白“死亡”这一词,但是我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叫“哥哥”的人,没有哥哥在我玩得昏天暗地时喊我回家吃饭……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后山的桂花树下大哭起来。

瑞瑞,瑞瑞。井凉书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了。

我讨厌这个时候看到任何人。我边哭边把头转过去,井凉书过来拉我的手,我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奇怪的是,他不叫也不动,就那么站着任我咬。当我解气似的松开口时,井凉书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白嫩的胳膊上留下了两排清晰的牙印,上面依稀还有我的泪痕。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井凉书撩起他白净的T恤下摆给我擦擦眼泪,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瑞瑞,从今以后,让我做你哥哥,我把我的巧克力都给你吃,我喊你回家吃饭,好不好?

我看着他傻乎乎地点头。

井凉书拉起我的手说,那么瑞瑞,现在哥哥带你回家吧。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他的胳膊,问他,哥,你的胳膊疼吗?

井凉书笑眯眯地说,一点也不疼。清澈的眼睛里充了小男子汉的气概。

傻瓜瑞瑞,就这样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跟着井凉书回家。

3

那之后不久,大我一岁的井凉书就开始上学了,我缠着妈妈给我缝了一个新书包,带我去报了名。我第一天放学回来,向那帮小孩们炫耀了我在课堂上学到的第一个字,他们一个个都羡慕不已。

井凉书把他漂亮的新书包换给了我。所有的小孩都知道了,林一瑞又有哥哥了,她的哥哥是井凉书。没有人敢再欺负我・井凉书发巧克力给他们吃,他们一个个就变得很听话。

荷田桥上,井凉书问我,好吃吗?

我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井凉书说,哥,我还想吃枣……

井凉书歪着脑袋想了想,把书包塞到我手里,转身跑到枣树下,脱掉亮亮的黑皮鞋,露出穿着白袜子的双脚。

井凉书回头冲我抿嘴一笑,开始抱住枣树往上蹭,一会又滑了下来,再继续往上爬。我些不忍心,可是那甜枣带来的诱惑力有多大啊,我悄悄地吞了吞口水。

瑞瑞,你过来捡。转眼间,井凉书已经高高地骑在树杈上,手里抓着一大把枣朝我喊。

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边捡起枣子往嘴里塞,一边仰起头冲井凉书傻笑。

井凉书也笑,咧开掉了一颗牙的嘴巴,笑容还是那么生动。

我忽略了井凉书白袜子上的黑色污点,忽略了从小养尊处优的井凉书这是第一次爬树。

在荷田镇后来的那么多年,因为井凉书,我总能吃上最新鲜的甜枣。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啊,可是这些在很久以后,变得那么有意义,它的意义大过于天,大过于地,大过于一切。

荷田镇在很长一段岁月里是我心中幸福的所在地。春天有香樟树,夏天有槐花香,秋天有桂花香,冬天里的雪花都纷纷扬扬地散发着棉花糖的香气。

以为年华也是这样,花谢了来年春天还可以再开,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可以像花期一样循环往复。尚不懂得成长,是一场盛宴,也是一种伤。

4

上到了中学,我变安静了很多,不再整天疯疯闹闹。星期天的时候,井凉书经常会邀我去他家写作业。我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底印蓝花的裙子走进他家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木制地板的客厅很大,吊着水晶灯的天花板很高,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优雅地从一楼蜿蜒而上。

像踩在云端上的感觉,我轻一脚重一脚地,忽然就听到“哗啦”一声巨响,靠墙的陶瓷花瓶在我脚边轰然倒下。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撞到那个花瓶上的。

我想起列宁小时候打碎花瓶的故事。现在我想诚实认错也无济于事,人家打碎的那是小花瓶,当真就一“花瓶”啊。可是现在躺在我面前的,据说是从x城空运过来的价值不菲的大花瓶啊。

井凉月惊叫起来,林一瑞,你这个大笨蛋,你完蛋了!

井凉月口中的两个蛋把我吓坏了,我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泪水一点一点地在眼眶里积蓄。

后来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儿时第一次看到井凉书的情景,也是像当时一样,井凉书走过来拉起我,灿若星辰一样的眼睛里透着让人安心的温暖。

他说,瑞瑞,你不要哭,你不要怕。

井凉月说。哥,爸爸回来一定要发脾气了。

井凉书说,小月,你不要说花瓶是瑞瑞打碎的,晚上我跟爸爸说是我打碎的。好不好?

井凉月皱眉说,哥,你也是笨蛋吗?爸爸一样会生气的!

井凉书拉起我的手说,瑞瑞,你别怕,我现在送你回家。

儿时小小的手心现在变成宽大的掌心,厚实的温暖与安全感却一直都没有改变。

到我家门口时,井凉书说,瑞瑞,你别担心,我爸爸顶多说我几句,不会怎么样的,明天早上我还来你家等你一起上学啊。

那一整天里,我都忐忑不安,连妈妈煮的香甜玉米棒对我都失去了吸引力。我几次跑出门,站在土坡上眺望井凉书家的方向。

井凉书的爸妈回来了没有?他们发现了被打碎的花瓶会怎样?会找我索赔吗?要赔多少?

脑子里纠结的都是这些问题。天黑时,我再也按捺不住,踩着夜色出门了。

没有月亮,连一点星光都没有。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望过去,中间是一个大的庭院,香樟树丛像沉睡的婴儿,深深地笼罩在黑暗之中。彩绘玻璃窗后散发出的光此刻看起来那么神秘莫测。

我不知道我扒着铁门站了多久。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时,里面白色的大门打开了,我连忙睁大眼睛,探出的光束里,我看到井凉书的身影。紧接着门关上,井凉书的身影没进绰绰的树影里。

我把双手圈成筒,压低了嗓子喊,哥――哥一

井凉书飞快地跑过来。夜色太浓,灯影绰约,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只听到他笑呵呵地说,瑞瑞,你放心好了,我刚才跟我爸说花瓶是我打碎的,我爸看我认错就原谅我了。

我不放心地问,是真的吗?

黑暗中我看到井凉书的脑袋点啊点地说,是真的。

我鼻子酸酸的,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井凉书说,傻瑞瑞,别想那么多,快点回家吧,哥哥不会怪你的。

那晚回去之后,我刚挨到枕头就睡着了。我还做梦梦见了荷田桥的那棵枣树呢。

后来听妈妈说,我还在梦中咯咯地笑出了声。

5

我的笑一直从梦中延续到了第二天。早上,井凉书站在我家院墙外等我一起上学。奇怪的是,他戴了一顶黑色棒球帽,还把帽沿拉得低低的。

我走过去调侃他,哥,你学周杰伦扮酷啊?

井凉书侧过脸来微微一笑,我看到他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我问他,哥,你怎么了?

井凉书摇摇头说,我没事,瑞瑞,我们快点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他的躲闪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抬手飞快地掀掉了他的棒球帽,可是我的笑容就在那一刻僵在脸上。

井凉书白皙的右脸肿得老高,嘴角边青一块紫一块。他看着我,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大概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

我大惊失色,哥哥,你的脸怎么了?

井凉书抢过棒球帽重新戴上说,我昨天晚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是的,哥,你骗我!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我怎么变得那么聪明。

忽然从我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都怪你,林一瑞,昨天晚上我爸打了我哥哥!

井凉月气忿忿地冲到我面前说,你简直就是个闯祸精,从小到大,你都麻烦我哥哥!

我把脸转向井凉书,井凉书的双眸从帽沿下面静静地窥探我,却不说话。眼泪就那样没有预兆地,扑簌簌而下,瞬间在我的脸上流淌成河。

你哭也没有用啊,你哭能替我哥哥挨打吗?林一瑞,我讨厌你!

井凉月扔下这些话就气呼呼地走了。

井凉书走近我,抬起手想要帮我擦眼泪,我拼命地摇着头,连连往后退。

瑞瑞一…井凉书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还是这样一个爱哭鬼,哭起来嗓门还是这么大。可是这一次,我真的长大了。我不是为我自己哭,不是因为井凉月骂我,而是因为看到井凉书脸上的伤,那些因我而起的伤。

我不知道井凉书的爸妈那阵子吵架吵得很厉害,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现在花瓶飞来横祸,井凉书恰好成为他们的出气筒。

我不敢抬头看井凉书的脸,我怕我看一次心里就会难过一次。还有他胳膊上那块被我皎过的印记,并没有因为年岁的长久而淡化,依然触目惊心地凸现在我的视线里,提醒我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我一直认为井凉书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住那么华丽的大房子,有荷田镇小孩吃不到的巧克力,井凉书家一定是整天大鱼大肉,脂肪多,我咬他他都不会痛。井凉书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原来,林一瑞才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非要把所有的不快和泪水都倒出来,唯恐天下不乱。

那一天,井凉书的脸肿了,我的眼睛也肿了,我们像两个发酵的馒头,放学的路上一起走回去,我始终不敢抬头看井凉书一眼。

井凉书说,瑞瑞,你不要一直低着头啊,你抬头看看天空。

他说,这个世界上,也许很多东西都不是属于你的,但是只有天空,不管它是蓝色还是白色的,你都可以在心里把它据为己有,没有人会阻拦你,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和秘密都讲给天空听,它的胸怀很大很大,一定可以容纳你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不知不觉地抬起头,彼时头顶的天空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一页正待书写的巨大的白纸,我回味着井凉书刚才的话,忽然问有想把自己的秘密写在天空的感觉。

井凉书的话多么神奇啊。我盯着天空看啊看啊,就在心里认定头顶的天都是我林一瑞的。有谁会怪我呢?天空像一座城,我拥有的多么广多么大啊。

我正视着井凉书的眼睛笑了。井凉书说的那些话让我 一直记了很久很久。在我难过,茫然和无助的时候,这些关于天空的话总是会适时地跳出来,像温暖厚实的掌心,牵引着我走出黑暗,拥抱光明。

6

所幸的是,井凉书的伤很快就好了。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一些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另一些事情悄悄地在蓄势待发中……

我当时并不知道,因为花瓶事件,井凉月在心里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正是初三毕业的那一年,功课变得那么重,作业和试卷变得那么厚。井凉书坚持不让他爸爸接送,说是要锻炼自己。

那天放学他又坚持帮我背书包,因为试卷和习题册,我的书包比以前重很多了。我对井凉书抱怨,但是我不肯要井凉书帮我拿。我们正扯着我的书包作拉锯大战,半天不见的井凉月忽然远远地跑过来,二话也没说地把我的书包抢了去。

小月……我发现井凉月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井凉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脸转向井凉书说,哥,我就不明白,你凭什么对瑞瑞这么好,你从小就让瑞瑞喊你哥哥,可事实上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因为喜欢她才这样做吧,哥,你喜欢瑞瑞吧?井凉月忽然抬高了声音。

我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而井凉书看了看井凉月,又看看我,然后移开视线,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我斜着眼睛偷偷瞄他,我发现他的耳根居然红了。

这样算是默认吗?井凉月继续说,哥,你忘了挨打的那天晚上吗,如果不是因为瑞瑞……

小月――井凉书叫着井凉月的名字示意她停止,然后独自掉头走了。

剩下我和井凉月面面相觑,空气开始在我们之间凝固,一呼一吸都变得艰难。

井凉月冷冷地说,林一瑞,你从小就抢了我哥哥,有哥哥的滋味不错吧。

我只是轻轻地说,小月,我的书包很重的,你给我拿着吧。

井凉月微微一笑,可是她接下来做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举动――她的手只是那么轻轻一甩,我的书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地掉进水田里,啪啦,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我气得浑身发抖,高声尖叫着扑向井凉月,井凉月却一闪身,跑得远远的了。

后来我把书包从水田里捞出来带回了家。妈妈把我书包里的试卷和习题册一本一本拿出来清理干净,再放到炉子边上去烘干。

妈妈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哦,我不小心掉到田里去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死丫头……还是这么毛躁,尽闯祸……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

妈妈絮絮叨叨说了我一大堆。我默默地刷着我的书包,极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始终不吭一声。

那天晚上我没能完成作业。泛黄的卷着边的试卷和习题册像一堆难看的花卷堆在我的课桌里,不敢见天日。

之后我被罚站一节课,90分钟。抄公式,100遍。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待遇。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井凉书。再见到井凉月,也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我不知道,仇恨的种子原来还可以传播蔓延,从井凉月心里悄悄过渡到我心里。

7

中学就那样毕业。没有任何悬念。我们荷田镇上的孩子还要一起继续上同一所高中。

那年暑假,荷田镇上开发了唯一的一个游乐场。井凉书邀我一起去玩。他身后还跟着井凉月。

我想我们其实都还是孩子。秋千,摩天轮,旋转木马给我们带来的乐趣,让我们那一刻的笑容,缠绵纠结。心无芥蒂。

后来井凉月说口渴,要井凉书去买冰淇淋来吃。

彼时。我和井凉月在拍照。为了从不同角度拍下对面的湖,我们爬上了高高的滑梯。

井凉书走了几步还回头说,你们不要爬那么高,很危险的。

我们不听他的话。我还嘻嘻哈哈朝他扮了个鬼脸。

井凉月端起相机摆弄了一阵说,这个角度不够好,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她说着就蹲下来预备从滑梯上直接滑下去,就在她坐下来的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升起一个罪恶的念头,这个念头让我激动不安。我拼命抑制自己怦怦的心跳,抚慰自己说,不怕不怕,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而已。

于是就在井凉月重心向前的那一瞬间,我悄悄地伸出了右手――

结果却大大出乎我的所料,井凉月尖叫一声,整个人顺着滑梯滚下去,就一动也不动了。

我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一看,脑袋里顿时轰的一声炸开了。

刺目的红色液体从井凉月脑后渐渐涸开,白色鹅卵石地面瞬间被染了颜色。那样的红色,让我很久以后想起来都觉得胆战心惊。

可是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只是想小小地惩罚井凉月一下啊。慌乱中,我拔腿就跑,刚跑出几步就撞到一个人身上,三个冰淇淋滚落在地,视线往上,是井凉书的脸。

我抓住井凉书的手说,哥,小月从滑梯上摔下来了!

那时滑梯旁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井凉书跑过去奋力地扒开人群,用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嘶哑的声音喊,让开!你们都让开!

井凉书抱着井凉月飞奔出人群,我跟在后面用力地跑着,感觉每一步都像灌了铅,那么沉重那么沉重。

后来井凉书的爸妈赶了过来,他们痛哭流涕地把井凉月抱上车。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井凉书抬头看了我一眼,他好看的清澈的双眸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一眨眼间就要碎裂,那么忧伤,忧伤得让我揪心。

我多么想扑上去告诉他,哥,是我做的!是我!

可是我刚才已经这样回答过井爸爸井妈妈,我们在滑梯上拍照,不知道怎么地小月就摔下来了。

我说得多么堂而皇之啊,话语顺畅,口气平静,好像我从不曾伸出过那只手。我是个内心多么险恶的姑娘啊。

他们的车子唰地从我身边远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的面前,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灯停,绿灯行。我却不知道,我该往哪个方向走。

8

井凉月是在二十四小时后醒过来的。她完好无缺,能说能笑。可是她丢掉了在她生命中存在过的所有记忆。她不认得她的爸爸妈妈,井凉书,更不认得我。

我该庆幸吗,再没有人知道,滑梯上那个罪恶的林一瑞。

我曾经躲在井凉书家的围墙外,顺着铁门的缝隙偷看。有时候我看到彩绘玻璃的窗口,井凉书眺望远处发呆的身影,还有井凉月发脾气从窗口往外扔东西的情景。

因为井凉月的失忆,井凉书一家开始像表象平静的湖面,内里却深藏暗涌。

井凉书也很少出来参加荷田镇小孩们的活动,最多只是在荷田桥头的那棵枣树下,站一下,或坐着发呆,他的眼底总是蒙着大片大片的雾气,他看着我,嘴角勾起柔软的弧线,笑容却那么苦涩。

如果我是陌生人,或是荷田镇其他的小孩,我可以问井凉书,你为什么这么忧伤,是什么让你的视线模糊,让你的笑容不再生动?

可是我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我是林一瑞。只有我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林一瑞。

而我却选择隐瞒,我怕井凉书知道后,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事实上,就算是我想坦白,都没有机会了。

高中即将开学的前一个星期,井凉书忽然来我家找我。我从里屋听到他在院子里跟妈妈说话的声音。

……瑞瑞在家吗?

隔着窗户,我看到井凉书模糊的脸,我莫名地心虚起来。

妈妈说了一句什么,井凉书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 情急之下,我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出门后直接去了外婆家,一住就是三天。

当我回到荷田镇时,他们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因为要给井凉月治疗,井凉书一家搬走了。至于搬去哪里,无从而知。

我一口气跑到井凉书家,白色的房子依然那么漂亮地挺立着,可是铁将军把门,彩绘玻璃窗紧闭。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失在城堡里。

我不相信,我最后一次看到井凉书,是他那张模糊的脸。

井凉书曾经说过,从他的曾祖父开始,就在荷田镇安家,荷田镇就是他的家。

那么,井凉书,你还会回来吗?

9

转眼我就上高中,第一次离开荷田镇,寄宿在学校里,很少回家。

不同于荷田镇的古朴,那里繁华、喧嚣。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街道两边都是高贵的法桐树,出了校门就可以吃到美味的糖果点心和买到漂亮的衣服。

可是那些甜点再好吃都不及某种巧克力好吃,那些衣服再漂亮也不如某人的白T恤漂亮。那毕竟不是荷田镇,我赖以生存的花香小镇,没有一个叫井凉书的纯白男孩。

学校里的男孩都很拉风,他们穿时下最流行的大T恤,小脚裤,头发是锡纸烫,但是没有谁能像井凉书,有那样深邃的眼睛。像一面蓝色的海,可以让我安静下来,没有谁让我叫他哥哥,总是把好的东西让给我,处处维护我,也没有谁对我说,瑞瑞,你抬头看看天空。

难过的时候,我就抬头看天空,把心事和秘密写在天空里,想着那是属于我的城。

我告诉自己不哭,因为再没有人在我哭泣时给我一块巧克力。叫我别哭。

再也没有,没有那样一张脸,能够点亮我的眼睛。燃起我的热情。

所以,我在校园里看到那个名字叫作宁泽亚的男孩第一眼,整个人就像被雷电击中,动弹不得。

他有着酷似井凉书的容颜。只那么三秒钟的面对面,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井凉书的影子,那些过去的岁月,此刻像咆哮的洪水一样向我卷过来,来势汹汹。

我情不自禁地转身冲到他面前,并且脱口而出,哥――

宁泽亚一点也不惊慌,反而露出惊喜的表情说,我认识你,你是二年级五班的林一瑞,你要认我做你哥吗?那太好了!

我颓然地摇摇头,他不是我哥,他的眼睛不够清澈,他的胳膊上没有那道淡红的印记。

可是他的脸和井凉书那么像,我的眼睛像生了根一样,再也无法从他脸上移开视线。

这算不算上天仅存的一丝仁慈,虽然只是翻版,却至少让我感到安慰。

所以,宁泽亚说,林一瑞,我和同学明天去海底世界玩,你也一起去,好吗?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10

我开始走进宁泽亚的圈子。他的朋友很多,校内的同学,校外的无业小青年,每次出去玩,都是男生女生一大堆人,常常是一宇排开,致使步行街交通堵塞这种情况常有发生。

我不想与他们为伍,不想让任何人代替井凉书,可是我就是丢不掉对宁泽亚莫名的牵挂。

我那么矛盾。就像我深深眷恋荷田镇,我却不肯回去看它一眼。

高二的暑假,我留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兼职。是宁泽亚家开的。他经常带很多朋友来店里玩。聊天,嬉笑。心情好的时候,我也会和他们一起闹。

在荷田镇的同学也去过店里喝咖啡。他们对我说,瑞瑞,井凉书回荷田镇了。

我笑着说,啊,是吗?你们继续编。

他们个个都是小时候曾经欺负过我的,我认定他们在拿我开玩笑呢。

第二天是宁泽亚的生日,咖啡店挂上了停业的牌子。我们一大群人在店内为宁泽亚过生日。

生日蛋糕切开的时候,人群开始骚动,大家开始拿着蛋糕乱扔。我躲闪不及,被宁泽亚扔了个正着,我还了他一下,红色的奶油正好甩在他的鼻子上。他看起来活像个小丑,我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咖啡店的门忽然开了。红鼻子的宁泽亚说,对不起。我们今天不营业。

可是来人并不说话,我不经意地回过头,然后我就死死地定在那里。

海一样宁静透亮的眼眸,琉璃般干净的千回百转的那张脸……井凉书……竟然是井凉书。

我悲恸地低喊一声,哥――

视线开始模糊。

可是井凉书忽然淆然泪下。瑞瑞,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不相信,可是没想到……

井凉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掉头而去。

店内一片死寂。

然后有人惊呼,泽亚,刚才那个男生跟你长得好像啊。

宁泽亚问我,瑞瑞,这是怎么回事?

我静静地盯着宁泽亚说,请不要再叫我瑞瑞了,对不起。

11

我赶上了最后一趟开往荷田镇的巴士。

我决定,这一次,不管井凉书能不能够原谅我,我都要把真相告诉他。就算他怨我恨我,不理我,忘掉我,统统都没有关系。我不要看到他忧伤的眼和他脸颊上碎钻般闪闪发光的泪。

我是在教堂里找到井凉书的。荷田镇近两年建的小教堂。那天我第一次走进去,轻轻推开门,阳光跟着挤进来,洒了满地。

空荡荡的教堂里,井凉书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

然后我听到了一些让我撕心裂肺的话。

……虽然那天看到瑞瑞把小月从滑梯上推下来,我不知道在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瑞瑞不是故意的,她是那么纯洁善良的姑娘,她一定是害怕我不能原谅她,她一定也很自责,所有的罪过我来替她赎,我请求仁慈的主宽恕瑞瑞吧……

原来,井凉书在两年前就知道那个真相,他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他选择沉默,宁愿自己受伤害。

除了爸爸妈妈,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从始至终,都这样不计代价地保护你,明知道你大错特错,还是会无条件地原谅你,那是为了什么?

我紧紧地扶住门,失控地喊出来,哥――

井凉书回头看我,眼里泪光闪闪。

我慢慢地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到井凉书面前,我说,哥,你不要哭了。

井凉书颤抖着手去接巧克力,我顺势紧紧攥住他的手,他看着我,眼泪就那样肆无忌惮地涌出来。

12

我终于见到了井凉月,在井凉书家里。井凉月正在庭院里帮爸爸妈妈修剪盆栽。

我说,小月,我是瑞瑞啊。

井凉月诧异地看着我,喃喃地重复着我的名字,瑞瑞?

这时候井妈妈温柔地说,小月,你和瑞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她还喊凉书叫哥哥呢。

是吗?井凉月友好地看着我,脸上挂着洁白无暇的笑容,很多人很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我会努力记起来的。

我要去帮忙了,让哥哥陪你吧。井凉月朝我挥挥手,走开了。

我看看井凉书,肚子里翻腾着千言万语。

但是井凉书拉紧我的手说,瑞瑞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小月现在这样很好啊,而且因为她,爸妈也和好了。

他还说,我已经忘了滑梯上那个林一瑞,所以,瑞瑞,请你也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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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9月1日,有一场御夫座流星雨。地球将以不到3万公里近距离擦过基斯彗星在公元前83年留下的尘埃带。据说是2000年前的流星雨。今生只能看一回。

你看了吗’当流星雨划过天际,你是不是像我一样,身边也有一个像井凉书这样眉目如画,心如明镜的纯自男孩。他说天空的胸怀很大很大,其实他不知道,比天空更能包容的,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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