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001

你曾跟我说过这个叫做蒲甘的地方，这是你母亲的故乡。它因成千上万的佛塔与寺庙而闻名世界，有着“万塔之称”的美誉，而在那些高高低低密集的佛塔之外，这里还有东南亚最华美的日出。在离开你的这些年，因为旅游杂志记者的身份，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无数场或绚丽或惊心动魄的日出，可任何一次，都不足以比拟今次的分量与意义。

因为你曾承诺过我，要并肩站在佛塔之顶，一起迎接那最华美的光芒。你还霸道地说，除了你，不能跟任何人去。

所以我撇下了同伴，在凌晨四点偷偷溜出旅馆。

五月凌晨的街道安静而清冷，昏黄路灯下，只有昏昏欲睡的人力车夫在等待早出的游人，见了我，笑着迎过来，用蹩脚的英语问，是不是去看日出?

车夫是地道的缅甸人，皮肤黝黑，因缺了几颗牙齿，笑起来便有股憨厚的傻气。他一边卖力蹬车，一边缓慢艰难地与我交流，磕磕碰碰的英语令我听起来十分吃力，你应该最了解，我对陌生人缺乏热情与耐性，可我依旧耐心地听着，甚至用仅会的几句日常缅甸语与他对话。追及缘由，不过是因为你有一半这个国家的血统。

爬上佛塔顶端时，已有些许游人在侍弄他们的三角架，试图构架出一个最完美的角度，看他们的设备与架势，不是摄影爱好者便是我的同行。可你看，我竟然恍惚到连机器都忘记带出来。或许我下意识里便没有把此行当成工作，而只是跋山涉水来与你完成多年前的一个约定。

仰头，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白，有星光灿烂，黑与白的天际，显出隐约的轮廓。黎明渐近，天穹渐渐变色，黑暗在隐退，先是一丝光亮，而后是一大片霞光缓缓在天边铺散开来。柔软地洒在这成千上万的佛塔之上，光芒万丈。

在无数道欢呼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却不可遏制地大颗往下落。

叶阐，我终于亲临城下，感受了你曾说的这场最华美的日出。可你知道吗，没有你在身边共享，它在我心里，便不再成为传奇。

而如今，我已长到当日的你的年纪，22岁，虽不再年少，可也算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人生里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所以，此时此刻，我站在这庄严的佛塔之上，决定将你深深想念最后一遍，然后，再将你深深深深地忘记，如同终结这些年如影随形的因你而生的悲伤。

002

遇见你的时候，我17岁，刚到那个小城的第十天。彼时是盛夏，这个城市的炎热几欲把人烤焦。我在一个破败陈旧的小区里租了一间由车库改造而成不足十平米的房子，墙壁斑驳，窗户高而狭窄，太阳永远晒不进来，一入夜，叫嚣的长脚蚊便准时来报到，此起彼伏的嗡嗡声仿佛在奏着一曲走调了的交响乐。

诚然如此，我依旧很快乐，每天早出晚归，期望在这个城市找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可接二连三的碰壁很快便浇灭了我的一腔热忱，当身上的钱只剩下最后二十块的时候，我很没出息地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掉眼泪，在“回家与否”这个问题中反复纠结，直至天一点点黑下来，我才咬了咬牙，起身，抓过购物袋便往超市跑。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怀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的，才会将那最后二十块人民币全部贡献给酸奶，以及泡面。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可事实是。我没有做成一名饱死鬼，却差点拉肚子拉至虚脱而死。我蹲在狭窄的厕所里。一边愤然诅咒被我一晚喝光的十盒酸奶，一边骂自己。我摁着肚子，翻箱倒柜试图在不多的行李里面找出点药片来，因为胃不好的缘故，包里总会备一些常用药。当一盒止泻药出现在眼前时我抱着它只差没有痛哭流涕，看也不看便塞到嘴巴里。

可人在倒霉时，真的什么破事都会找上你，在吞下三片药之后一个小时，我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顷刻间，便吐得天昏地暗。吐了三次后，我抓过那盒药想验证下自己是否把催吐药物当成了止泻药，可当盒子上的保质日期映入眼帘后，我恨不得亲手戳瞎自己的眼睛……这盒药竟然已过期了两年!

许久之后忆起，我却多么庆幸自己吃了那盒过期了的药物，这样的想法真的有够变态，可是，若不是这次乌龙事件，我又怎么能够遇见你呢。

呕吐从下午一直间隔持续到傍晚时分，当昏眩与虚汗也随之而来时，我心里的恐慌开始蔓延，再也顾不得身无分文，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

我站在小区门口，只犹豫了片刻，便下意识地往左转。这样说或许有点儿矫情，可我在当日是真的这样想，一念之间，你在左转十米处，等着我。

左转走十米，我便看到了那个门口只摆了两只寂寥的花篮的诊所。我站在花篮旁往玻璃门里望。只有一个穿了白褂子的人坐在药柜旁的桌前，正埋首在一本书里。我的心思飞速地转了转。几秒后，我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门被合上的瞬间，你从书里抬起头来，眼光直直朝我望过来。叶阐，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缺乏浪漫，不够惊心动魄，是这世间最平淡的开始，而且因我身体的难受在第一眼甚至并未记住你的长相。

未等我们谁先开口说话，你的动作已先行，你急切地跑过来扶住我，是的，我因昏眩差一点便摔倒，你将我搀到简易病床上，然后一边给我量体温与血压一边询问我的病由。当听到说我吃了过期药时，你的脸部神经在那一刻明显地抽搐了一下。是吧，怎么会有如我这般愚蠢的人呢。喝酸奶喝到拉肚子，吃止泻药竟然吃到中毒。

你收起仪器说得打吊针呢，是询问的口气，我忙不迭地点头，打，当然打。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吧，哪有女孩子一听到打针还这么兴奋的呢。可你哪里知道，我是心虚，生怕你窥见到我的坏念头，然后将我轰出去。

四瓶盐水，输了整整三个小时，期间你跑过来好几次问我有没有舒服一点，要不要把点滴放慢一点，想不想喝水诸如此类的问题。我看着你专注而又温柔的神色，便想，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医生呐。

所以，在你给我拔掉针头后，我决定抛开忐忑不安直截了当地耍赖。当你听完我说没钱付医药费后，你的眼睛睁得老大，嘴巴蠕动可还未及说些什么便被我截断。

“我没骗你，钱夹是真的在来的路上掉了，喏，我把它夹在胳膊下面。”说完，便微微垂头，一边却抬起眼睑偷偷打量你的神色。说实话，我心里挺没底，只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你会是个善良的好人。

我看到你的眉头轻轻蹙起，似是在辨识我话中的真假，可最终，我的直觉赢了。你说，没关系，那下次给吧。

我窃喜，可又不能表现出来，冲你说了句谢谢，拔腿就往外跑，生怕你反悔似的。可刚走出诊所没几步，你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你说，喂，等一下。

我身体一僵，一边想要不要立即开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冲你嘁： “你可是说了下次再给钱的噢!”

似乎是听到轻笑一声，下一秒，你已经跑到我跟前，扬了扬手里的纸袋， “你血压太低，这包参须拿去泡水喝吧，可以调理一下。”

我刹那便怔住了，连你递过来的纸袋也忘记接，直至你将它塞到我手里又转身往回走了好几步，我方才回过神来，转身，冲你的背影大声嘁： “祝你开张大吉。”我想 我不仅赖了你的医药费，还白拿了你一袋参须，那么至少也要说一句好听的话吧。

真巧是不是，我生病这天，你的小诊所开张。却没能大吉，因为你遇见了倒霉的我。

003

在泡了一天的参须水后，我的胃开始咕噜咕噜叫得欢快，虽然遵医嘱暂时不能吃油腻食物，可我连一份稀饭都买不起，只得用你送给我的那包参须不停地泡水喝。到第二天清晨，我饿得实在没有气力了，眼睛死死盯着床头那部Nokia最新款手机，这是杜风送我的16岁生日礼物，如果他知道我想将它卖掉，会不会气得跳起来扇我呢?

愣神的瞬间，电话铃突兀响起，竟是前两天应聘过营业员的书店打过来的，说我被录取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仿佛忽然打了兴奋剂一般，连饥饿都不算一回事了，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抓起包便赶去报到。去的路途上，我喜滋滋地想，果然人在倒霉后跟着就会有好事情发生。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脚步都开始变得轻巧而欢快。可有一句话叫做乐极生悲。而这个悲剧的直接后果便是我刚刚得到的工作机会立即失去，还有就是，让我再次不得不厚着脸皮推开你诊所的玻璃门。

这一次你很忙碌，有老人在量血压，有买感冒药的，有小孩子等待打针，可你依旧在见到我一瘸一拐走进来时跑到我身边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我低了低头，有点难以启齿，只说不小心扭伤了脚，而其实是我在过天桥下阶梯时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啃屎，万幸的是已走到最后几个台阶，才不至于摔得头破血流。你轻轻摁了摁我肿成包子般的左脚，然后搬了个凳子过来让我坐下，然后说，你先等一下。

我看着你忙碌的身影在小小的诊所里穿梭来去，却不敢像其他病人一般高声喊，医生，来一下。对于一个欠了医药费并且还要继续欠的人来讲，唯有等待。

等你安排好所有事情拿着一瓶药向我走来时，已是二十分钟之后，你说抱歉呀。然后蹲下身去，将我的脚轻轻抬起，搁在你的腿上。可当你的手刚揉上我青肿的脚背，我的嘴里忍不住爆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来，惹得诊所里的人纷纷回头望我。我龇牙咧嘴地将脚缩回来，真痛呀。

“忍一忍，得将淤血揉散，否则会肿得更厉害的。”你抬头，好笑地望住我，声音却出奇地温和轻柔，仿佛在哄一个怕打针的小孩那般。可真奇怪，我便真的乖乖地再次将脚伸过去。而接下来，再痛我都咬牙忍住没有再大喊大叫。

后来你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一直都未曾告诉过你，不是初见，不是你让我欠下你医药费时，也不是你追出来给我送参须时，是这一刻，你给我揉脚的这一刻。你低着头，长而浓密的睫毛覆盖住眼睛，神色专注而温柔，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令我的心在刹那便微微一动。虽然在彼时彼刻，你仅仅是出于职业道德，却足以令我动容。

那天的最后，我在又胡乱编了个谎话白拿了你一瓶消肿止痛酊后，却没有立即跑掉，而是斜倚在玻璃药柜上似不经意地对你提议说，你的诊所真忙呀，得请一个助理才好。

你一边整理药柜，头也不回地答，还真是。其实我可以听出你的漫不经心来，可我却很地又跟你搭腔，我说我对一般的医药护理这些还蛮在行的呢。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以你的聪敏，应该能够听出我的言外之意来，可你却依旧闲散地说，是吗?

真是急人。我心一横，索性就挑明了讲： “我的意思是，反正你要请人对不对，那不如请我嘛，好歹我们也算是认识的人。”顿了顿，又急切补充一句， “我对薪水要求很低的，真的真的，再说了，如果你请我，欠你的医药费不就可以从工资里扣出来嘛。”

你忽然回过头，死死地盯住我看，直看得我心里发毛，正当我打算落荒而逃时，你却忽而笑出声来， “现在的小丫头，都像你这样聪明么?”

我撇了撇嘴，心里有点不爽快，你分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却一副长辈的口吻，真讨厌。可你下一句话却立即打散了我那丁点不愉快。

你说，好吧，这样聪明伶俐的员工，怎么可以失之交臂呢。

你知道吗，在你答应的那一刻，我在欣喜之余，想的还有，假使杜风知道我不仅骗了你的药还骗来了一个工作，他一定会扯着嘴角嘲讽我说，沙绘，你费尽心思想要逃离这种生活，却依旧在用这些年学来的手段。你以为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吗?

念及此，心里的欣喜立即便打了折扣。

004

我坚持第二天就到诊所来上班，你说不急不急，等你的脚好了再来吧，你一定以为我是担心你r忙不过来。而其实我只是怕来之不易的机会再次失去。你一定不了解那种感觉吧，可我自小学得的就是这样子，机会只有一次，一分一秒都不能松懈。

你看着我一拐一拐地拿温度计给病人量体温，又一拐一拐地折回药柜给人拿药，几步路的距离，却走得异常艰涩。你的眉就蹙得老高，不止一次叫我回家休息。可我却忍住脚上的痛意冲你笑得明媚， “不痛，真的呢!”为了让你相信，我立即蹦跳着跑去给一个打吊针的老太太倒水喝。其实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简单的活计，量个温度，倒水扫地，卖药收钱。至于我先前所说的基础护理还不错，好吧，我承认，我是骗了你。

当中午吃到你亲手做的饭菜时，我觉得脚再痛都值得了。是简单的家常菜式，清炒丝瓜，辣子鸡丁，以及西红柿蛋汤，诊所隔间的厨房逼仄而闷热，你却可以做出人间美味。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在心里将对你的欢喜上升到另一个高度。我想你一定是被我凶猛的吃相吓到了，眉毛又微微蹙起，你真爱蹙眉呀，可我觉得蹙眉的你却最好看。

那天下班的时候你坚持送我回家，原本你是搀扶着我走，我却因为离你太近而心思慌乱，一不留神便又差点摔了个狗啃屎，我觉得我真是倒霉呀!你却在扶住我后，轻叹了口气然后蹲在我面前。说真的，那一刻我有点吃惊也有点不知所措，从小到大，你并不是第一个背我的男生，可趴在你背上那刹那的奇妙感觉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的脚在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慢慢地消了肿，虽然走路时还是会有一点儿胀痛，可那丁点痛苦怎么比得上我的快乐呢。我仿佛中毒了一般，只要看着你，便觉得满心欢喜，你忙碌的身影，你给病人扎针时温柔的侧脸，就连你在厨房炒菜炒得满头大汗，我都觉得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我想完了完了，沙绘你完蛋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便开始挖空心思琢磨着怎么向你表露心迹，不要怪我不懂女孩子的矜持之道，从小到大并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我混在一堆男孩子里面长大，学会了男生们会的许多东西，却独独缺少女生的细腻心思与迂回，诚然如此，我也还是想要给自己的第一次告白找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比方说时间选黄昏还是深夜，是约你到江边吹风呢还是去那条两旁种满了梧桐树的小路散步呢?这真是一件比较头疼的事呀。

可我还未来得及想出一个更完美的计划，一个从天而降至你身边的长发姑娘打乱了我所有的未雨绸缪，也将我的计划毫无征兆地提前了。

那天我去很远的医药局取定好的一批药物，因为没有 直达的公交车，倒车再回诊所时便已到了黄昏。当我满头大汗地推开诊所玻璃门时，便撞见一个女孩正拉着你手臂眼泪不停往下掉的场面，其实抛开我傻眼后一股醋意往上蹿的情绪不说，当时那个画面其实还蛮韩剧的，黄昏的光线打在你们身上，女孩哭得梨花带泪，你蹙着眉，神色有点不耐也有点不忍。

可我却没有你那么善良，将手里那袋药物往地上一丢，冲上去就将女生那只八爪鱼般的手狠狠从你手臂上扯下来，然后在你惊讶的眼神中抱住你的手臂，并以挑衅的语气对女生说： “他是我男朋友!”

我太低估这句话的杀伤力，太高估那个看起来跟你同龄并不柔弱的女生的抗打击能力。她竟然在你的沉默中由默默伤心发展到捂着嘴巴嚎啕大哭然后扭身就跑了出去。我却很不厚道地指着她消失的方向乐了，我说，她也忒脆弱了吧!哈哈哈。

你却没有笑，而是在我的额头上重重地敲了下，然后推开我抱住你手臂的手，叹了口气说： “你吓跑了原本要陪我吃晚饭的人，你是不是要负责呢?我亲爱的女朋友!”你微微俯身，语气里调侃的意味很浓，可我依旧在你渐渐靠近的气息中乱了心跳。

005

我自然要负责，更何况这个责任只是陪你吃一顿晚饭而已。在餐厅点好菜才听你闲闲提起，原来今天是你22岁生日，而那个女孩子，是你的青梅竹马，她特意从另外一个城市赶来这里为你庆祝生日，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这真是一出恶俗而狗血的桥段对不对。可我却欣赏你面对感情时的姿态，喜欢便是喜欢，容不得一丝杂质，反之，再多的情谊依旧无法勉强相爱，连敷衍都做不来。这便是你没有出去追那个哭着跑开的女孩的理由对不对?

而直至此时，我也才知道，你是与你父亲闹崩了才会大学刚毕业便跑到这个小城市来开诊所。你对父亲一手打造的专业医院王国半点兴趣也无，你的理想微小，只是想在小城市里用学得的知识为病人服务，仅此而已。

不知是否喝了啤酒的缘故，那天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比相识两个多月以来说的都要多许多。你说到你早逝的母亲，来自一个贫穷的国度缅甸，可是那里有着东南亚最华美的日出。听得出你的语调里对那个从未去过却在母亲的描述里烂熟于心的国度充满了向往。酒酣之际，你对我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那里看日出。

那是我们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约定。可却在往后的日子里从来没有机会去实现。因为就在那顿晚饭过后，我一直竭力回避、迫使我逃到这个陌生城市的那个人，竟然还是有本事找到了我。

当我看到斜倚在我家门口抽着烟的杜风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跑!可已然来不及，他摁掉烟蒂，快步走向我，脸色铁青，我还未开口，脸颊便生生挨了他一个巴掌，一个惯于打架斗殴的男生力气有多大呢?我无可避免地跌倒在地，嘴角有淡淡的腥昧逸出，我侧身坐在地上，没有哭反而神经质地笑了。

杜风却猛地蹲下身，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像小时候无数次我难过哭泣时那般。他说： “沙绘，对不起，对不起……你走这么久杳无音讯，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我狠狠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迹，冷然开口：“我很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与他之间变得这样冷漠与难堪?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生，曾对我那么好，为我与朝夕相处的那些同龄孩子干过群架，为了我念念不忘的一只冰激凌去偷收养我们的老爹的钱而被打得皮开肉绽，在任何时候都将我保护妥当……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足以抵挡他突如其来的那个强吻带给我的惊慌与恐惧。他甚至说，沙绘，你是我从小就看中的姑娘，你逃不掉的。他的语气那么霸道，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我与他相处了十几年，对他的了解如同自己，我躲不掉，只有逃。却没想到他依旧有本事把我揪出来。

“跟我回去。”杜风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臂，我想甩掉，无奈他的力气太大。

“没可能。”我顿了顿，忽又放软语气，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要逃离老爹，逃离那种生活，而现在我过得很好，所以你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说到最后，我已然带了一丝祈求的意味了。

“很好?”他挑眉，嘴角扯出嘲讽的笑， “那个小诊所能给你多少月薪?一千?两千?或者说，你不想跟我回去仅仅是因为那个叫叶阐的小子!”

我张了张嘴，下一秒便尖叫起来： “不准动他!”

“除非你跟我回去。”

“威胁我?”我冷笑， “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我的性子才对。”说完，便不再理他，打开大门又迅速地关上。

006

我知道杜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但凡他想要的，费尽千辛万苦都要得到。

所以，当你的诊所玻璃门一大早被砸了个稀巴烂时，我一点儿也不吃惊。反而是你，站在那群看热闹的人里嘴巴张得老大，是呀，你向来行事低调，与人为菩，来这个城市的时间也不长，怎么会有敌人呢?你掏出手机，想要报警。我急忙摁住了你的手，眼角却瞥见了站在人群之外几米之遥的杜风嘴角含笑，而后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他再如何对我，我也不想他被抓进去。

我将你拉进被搅得乱七八糟的诊所，低着头，犹豫良久，终是对你说了实话。而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一直试图隐藏的一些事实。比如，我糊涂的身世以及这些年的生活。

是的，十七年来，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开始，便是被老爹收养了的，一群十几个同龄的孩子，挤在一起。他并不是慈善家，他收养我们的目的，仅仅是将我们培养成坑蒙拐骗样样精湛进而为他赚钱的工具。直到我十四岁那年，老爹忽然莫名其妙发了一笔，人一有钱，便急着洗清自身家世，于是，他从暗转明，开了间专帮人讨债的公司，虽然依旧不那么人流，可到底比起坑蒙拐骗强多了。而老爹也算有点江湖道义，并未将我们这些人赶走，分配了工作各司其职，几年下来，杜风算是最得赏识的那一个。

短短几句，便是我短暂十几年的人生，我说完，不敢抬头看你的眼。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很美好的很美好的一个人，而我，再喜欢你，心底深处依旧有着深深的自卑。

可你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鄙夷或者同情的表情，只是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然后转身开始收抬一地的残迹。

叶阐，你知道吗，你此刻的无言比任何话语都令我感激，而你的微笑与动作，足以说明你的一切态度，让我心安。

可我到底还是小觑了杜风，我以为我的倔强与不妥协，可以让他死心。是我太自以为是，我不是不了解他，只是仗着他对我的好与喜欢，能够放开我让我过想要的生活。却忽略了，他的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浓烈。他得不到的东西，宁肯毁灭。我曾亲眼所见，他十五岁那年，为了老爹许诺奖励的一柄精致日本刀，拼了命地与同伴玩赛车，结果输了，他却将那柄刀偷过来，扔进炉火里。彼时他眼神里的强烈恨意我至今记忆犹新。

而他第二次行动的直接结果，便是让你这个医生直接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杜风带了一群人冲进诊所时我正在超市买菜，当我回来，你已经被人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你不知道，听闻消息的那一刻，我的一颗心几乎要停止跳动，手中的购物袋重重落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人傻傻地呆在那边，良久才反应过来，不要命地往医院跑。

你的额头上缝了八针，整张脸几乎都要被白色的纱布遮盖住，手臂上的淤青触目惊心。可你却还逞强地对我笑，缓缓伸出手给我抹眼泪， “原本就丑，还哭!”

我霍地起身就往病房外跑，你的声音在我身后轻轻响起，你说，沙绘，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妥协。

我没有转身，只重重地点头， “不会的，我还要回去给你熬稀饭送来呢。”

如果那时我知道这将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么我一定会回头，会给你一个拥抱，绝对绝对不会给你一个清冷的背影。

可这世间最欠奉的恰恰是如果。

007

如我所料，杜风在等我，他站在病房外走廊的尽头，斜倚壁上，烟蒂已经快要燃尽，他依旧叼在嘴巴里，所以在我的手扬起来狠狠地甩在他脸上时，手心里有炽热的感觉刮过。

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笑了， “沙绘，这么久没见，你的力气倒增大了不少。”

“你够了没有!”我顾不得这是医院，终于没忍住对他歇斯底里地吼。

“不够。”他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这还只是开始。沙绘，下一次，我会……杀了他!”他的声音很轻，却在刹那间便冻结了我身上所有的血液。我后退两步，试图让自己看清楚他的表情，可除了决绝，还是决绝。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叶阐，在那一刻，我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绝望。真的，在以往那么多次，被老爹逼迫着去做自己内心深深鄙夷的事，也从未感到过绝望。

而人在失去理智的状况下做出的事，是不是值得被原谅?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对当日那一幕心有余悸，很多次它都会入了我的梦魇。

“站住!”我朝已经走到楼梯旁的杜风追了过去，他没有转身，我试图去拉他的手臂，他却想要摔开我。拉扯的电光火石间，我便只看见他的身体在我用力一推之下，呈加速度朝楼梯下面滚落，仿佛一只失控了的皮球……

我捂住嘴巴想要大声尖叫，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008

在看到你刊登在报纸上的大幅面的寻人启事时，已是半个月之后了。彼时，我与杜风刚刚到A城安顿好，那是我们都全然陌生的城市。这里没有那些纷杂的记忆，也没有你，有的只是浓浓的如影随形的悲伤。

秋天来的时候，我如愿进入当地一所电大，学的是梦寐以求的旅游专业。每天的生活很简单，三点一线，学校，家，以及菜市场。

每天下午我都会花很长的时间炖汤给杜风喝。医生说，为了防止眼角发炎，忌辛辣忌烟酒，这对一向嗜辣如命烟酒不离身的他来说有多么难熬，可一反常态他竟然坚持了下来。

而自从那次事故之后，变的不仅仅是他的口味，还有性情。不爱说话，经常傻坐在阳台上长久地发呆，我站在他身后喊他好几句，方才回过神来，转头，对我笑，可他空洞的左眼，一次又一次令我心惊胆战。

是的，那个阶梯不是很高，可在楼梯尽头的玻璃渣却使他左眼失明。在手术醒过来后，他开始歇斯底里地笑，笑过之后又开始嚎啕大哭。可最后，他却只是很淡然地对我说，沙绘，你不是一直想要念书嘛，我们去A城吧。三年，三年就好。你一毕业，我便离开。

他的语调里，不是命令，也不是威胁，而是浓浓的祈求。那一刻，我看着他缠满纱布的左眼，想到了就在同一间医院同样缠满纱布的你，我的眼泪忍不住便扑簌扑簌往下落。

叶阐，我并无选择不是吗?我对杜风不是愧疚，也不是怜悯，而是发自内心的心疼。就算他再可恶对我做出再过分的事，可他依旧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亲人，他对我的好，点滴在心头，从来也未曾忘记过。

而关于爱情的部分，我给不起他，如同你给不了当日被我气跑的那个女生一样。因为我与你一样，爱于我来说，是生命中最纯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