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北方役重特征

时间:2022-05-09 05:15:41

论中国古代北方役重特征

内容提要:我国古代北方地区长期以来是赋役并重,唐宋以来尤以劳役特别沉重为特色,而南方地区劳役相对较轻。这是历史形成的社会地域分工。北方役重的原因,主要是政治中心所在,各种社会活动和工程众多,又是防边备战的军事重心,国防、战争需要大量兵员民夫,加以黄河河患频繁,常年劳役着数以万计的沿岸人民。北方人民为社会历史发展提供了主要的社会劳动生产力,劳役地租转换的经济、财政价值同样十分重要,并体现了与政府之间的严重的人身依附关系。沉重的劳役严重影响了北方社会经济的发展,成为经济重心南移的主要原因之一。

关键词: 北方 劳役 经济特征

古代赋役是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实施统治、剥削的基本形式,也是国家的存在方式和基础。沉重的赋役负担,历来是古代广大劳动人民常规的社会灾难。由于幅员辽阔,南北各地历史进程和社会经济发展存在着很大差距,赋役负担的强度各不相同。我们看到,在中国古代相当长的时期内(兼涉近代),北方地区与南方地区(一般以淮河、秦岭为界)相比赋役并重,其中尤以劳役负担更重。这一问题的揭示或深入探讨,有利于深化中国赋役史的地域差别,有利于进一步了解北方社会经济、政治的特征,意义之重要是不言而喻的。笔者孤陋,尚未见到有关系统的专论,故不揣冒昧,将一些粗浅的认识撰写成文,就教于方家。

一、北方劳役沉重的史实

之所以说北方劳役沉重,是与南方相比而言的,从这点出发,比较的时代就应当是统一的朝代。否则,在分裂割据时代,各政权劳役体制不一,传世史料不均,加以政治经济状况不同,难以比较并得到明确的认识。所以,本文就从我国第一个统一的封建中央集权国家秦朝开始。

众所周知,秦朝以最为剧烈的徭役张扬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强悍。广建宫殿,修筑长城,营造陵墓,开铺弛道以及戍边征战,残酷地役使广大劳动人民:“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i]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北方人。如秦始皇陵刑徒墓出土的陶文中,记载有明确籍贯者18人:东武(今山东武城西北)6人,博昌(今山东博兴县南)2人,杨氏(今河北宁靖附近)3人,平阳(今河南孟津东)、平阴(今河南孟津东)、兰陵(今山东苍山县西南)、邹(今山东邹县西南)、訾(今河南巩县西南)各1人,赣榆(今江苏赣榆)2人。[ii]赣榆与今山东接壤,在淮水以北。因此可以说这18人全属北方。另外,从以下几点,还可以推论服役者主要是北方人民。其一,秦朝兴起于西北,所吞并的六国,除楚国外,皆在北方,这就是说,统一前后的秦朝以北方地区为基本统治区,北方是其赋役的主要来源;其二,所兴建的种种工程,绝大多数在北方,应是就近调集劳动力。秦代虽无全国户口数字传世,但从后代的情况可以看出,当时北方人口数量占绝对优势,南方尚地旷人稀,不可能征集到大量劳力千里迢迢服役于北方。而在北方戍边或作战的部队,单纯考虑到战斗力而言,也不会有太多的不服水土气侯的南方人。其三,大兴徭役,引起相关地区人民的激烈反抗:“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iii]除吴、郢之外,其余5地皆在北方中原,可以说明北方徭役最重,涉及地区最广。

两汉时期,大规模的徭役虽不及秦朝那么繁重,但决不轻松。对秦朝情况的推断同样可用于汉代,北方地区仍是赋役并重,并有史料可以证实。如恒帝初,有一首盛传的童谣云:“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其背景是:“凉州诸羌一时俱反,南入蜀汉,东抄三辅,延及并、冀,大为民害。命将出众,每战常负,中国益发甲卒,麦多委弃,但有妇女获刈之也。”[iv]由此可知,服役出征的主要是麦产区,而麦产区主要在北方。在此之前的汉和帝永元十三年,一道诏书披露说:“幽、并、凉州户口率少,边役众剧”[v]。其实整个北方边疆地区都经常承担着众剧的边役。又如京兆府的长陵,由于“园陵蕃卫粢盛之供,百役出焉。民用匮乏,不堪其事”,原有5万户,至后汉灵帝光和中,逃亡流散仅余下不足4千户。[vi]汉代黄河之患频繁,治河之工,自然是沿河地区人民,仅汉成帝鸿嘉年间,沿黄河治河吏卒每年即3万以上。[vii]

历史上第二次大征徭役扰乱天下的是隋炀帝时代,受害最严重地区还在北方。如大业元年为开通济渠,调发河南、淮北诸郡民夫“前后百余万”;大业三年为开通驰道凿通太行山,调发河北10余郡丁男;大业四年,为开永济渠,调发河北诸郡百余万人,而且由于“丁男不供,始役妇人”;大业五年西征,“自西京诸县及西北诸郡,皆转输塞外,每岁巨亿万计;经途险远及遇寇钞,人畜死亡不达者,郡县皆征破其家。由是百姓失业,西方先困矣”;大业七年征高丽,东部地区横遭摧残:“诏山东置府,令百姓养马以供军役。又发民夫运米,积于泸河、怀远二镇,车牛往者皆不返,士卒死亡过半,耕稼失时,田畴多荒……又发鹿车夫六十余万……重以官吏贪残,因缘侵渔,百姓困穷,财力俱竭……于是始相聚为群盗”,齐郡邹平人王薄率先起义,以该郡长白山为据点,“避役者多往归之。”[viii]从此拉开了隋末农民战争的序幕,“自燕、赵跨于齐、韩,江、淮入于襄、邓,东周洛邑之地,西秦陇山之右,僭伪交侵,盗贼充斥。”[ix]在北方掀起、以北方为主要战区的隋末农民大起义,有力证明了北方地区的徭役之重,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导致社会大崩溃。

接受隋朝灭亡教训的唐代,开创了中国古代鼎盛局面。繁荣强大的唐朝建立在向人民征调赋役基础之上。即使在“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之时,北方人民也避免不了徭役百出的命运,而且以京师所在的关中最突出。如贞观十三年魏征指责道:“顷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x]连年的劳役,人民并没有得到休养生息。开元二十六年,唐玄宗的一道赦书也承认:“京畿近辅,百役所出……异于诸州。”[xi]唐高宗时,陕州甚至经常调发妇女修路,“顷年妇人役修平道路,盖其常也。”[xii]连妇女也常年承担重体力劳役,男子服役之多之重,便可想而知了。到了战乱或多事年代,人民的徭役负担越发沉重。唐代宗广德二年的南郊赦文即载道:“自凶蘖乱常,王室多难,干戈不息,今已十年。军国务繁,关辅尤剧”,仅京城诸司和京兆府常规的征调人力,每月即多达84058人。[xiii]武则天时陈子昂上书云:“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xiv]北方的丁男一半被调至边防服役。唐代徭役以北方为重,集中在关中,还有明确的对比史料可以证明。如唐太宗时,高季辅言:“关、河之外,徭役全少,帝京三辅,差科非一。”[xv]所谓关、河,即关内及河南、河北诸道,当时正是唐代的经济重心所在地。而南方经济、人口虽然迅速增长,徭役相比北方而言还是不多的。如唐玄宗开元十八年江南西道宣州刺史裴耀卿言:“江南户口多,而无征防之役”。[xvi]

北方役重、南方役轻的现象,到了北宋更加明显。太平兴国五年,宋太宗曾询问湖北路转运使:“荆湖累岁丰稔,又无徭役,民间苏否?”[xvii]可知荆湖路没有徭役或不常有徭役。宋仁宗时有官员言:“京畿及京东、京西等路,每岁初春差夫,多为民田所兴,逐县差官部押,或支移三、五百里外,工役罕有虚岁。伏知江淮并不点差夫役,当农隙之际,一向安闲,比之北地,实为优幸!”[xviii]元丰年间,宋神宗派使臣整治楚州新河,临行前当面叮咛道:“东南不惯兴大役,卿且为联爱惜兵民。”[xix]而在北方则是另外一幅景象,朝廷仿佛换了一副心肠,不再抑或无法爱惜民力了。宋神宗时河东调夫30万建筑边防城寨,按户等配征,辽州上户至有配夫434人者,即使贫弱的下户也配至16人,远远超过了民户的实际承受能力。[xx]陕西向前线运送军粮,大肆征发民夫,以至于延州诸县“丁夫发尽,已差及妇女。”[xxi]乡兵之役,也以北方为重,南方为轻。如宋神宗时实行的保甲法,重点即北方:“诏行于永兴、秦凤、河北东西、河东五路,唯毋上番。余路止相保任,毋习武艺”,[xxii]也即其他路的保甲不必参加训练。宋代边患频繁,而边患主要集中在西北地区。边防要地河北、河东、陕西三路各种徭役最重。宋哲宗元?二年,侍御史王岩叟特别指出“三路常受天下之弊”,举例说:“初刺强丁或义勇,非百姓之乐也,而三路当之;后义勇为保甲,教之以兵,人人之所共苦也,而三路当之。大兵西讨,深入绝境,陕西、河东之民身亡家破,室庐为空,而诸路不预也……夫以天下之大,不能无非常之事,而非常之事常在三路。”[xxiii]各种劳役不但消耗了西北大部分劳动力和劳动时间,甚至还吞噬了大批生命。仅宋太宗时的对灵州之役,陕西百姓随军运送粮草而死亡者,就多达10余万人![xxiv]

大一统的元朝,各种制度多有南北差别,赋役方面,“大抵江淮之北,赋役求诸户口,其南则取诸土田。”[xxv]北方税粮分为丁税、地税,南方则沿袭宋制按地亩征收夏秋二税。可知在北方更强调对身丁的控制,北方役法之重一如既往。许多民户因不堪重役,被迫背井离乡,逃往南方地区。至元二十年崔??ǜ嫠担骸澳诘匕傩樟饕平?媳芨骋壅撸?咽?逋蚧А!?/FONT>[xxvi]如此众多的北方人民流亡南方,原因显然是南方相对宽松。至元二十八年省臣言:“江南在宋时,差徭为名七十有余,归附后一切未征。”[xxvii]可知南方各种徭役一度比南宋时还轻。武宗至大二年平章政事约苏言:“江南平,垂四十年,其民止输地税、商税,余俱无与”,因令富民岁收租5万石者质1子为军。但数年后元仁宗即位,遂以“变乱旧章,流毒百姓”罪名诛杀了约苏。[xxviii]顺帝至正十一年,开黄河故道,征发汴梁、大名13路民夫15万人,[xxix]民夫不堪重役而举起造反大旗,遂成为元末农民战争的导火线。

历史进入明代,北方徭役有增无减,河南省地处中原,“路当冲繁,差役比各省独重,而修河之费,又他省所无”。仅治理黄河一项,常调动数十万民夫。万历三十一年修河之役,两岸聚集30余万民夫,先后疫死者10余万人。[xxx]山东有过之而无不及:“山东滨海,御寇者有斥堠巡司之役;河入济尝决为患,有堤障之役;漕河资于百泉,有堰埭启闭浚治之役;东南舟车之络绎达于京师,有传舍津涂之役;京师百官六军以至边关仰给,有输?之役;六宫薪木有供亿之役,监驷废而有孽牧之役……户口日耗而役日繁!”[xxxi]已成恶性循环。明代马政以民间养马为基础,而“江北民以便水草”,洪武六年要求1户养1匹,洪武二十三年改为5户养1匹,江南却是11户养1匹[xxxii]。北方养马之役比南方重出1倍多,常因马死而顷家荡产。对此,明代的有识之士深有感触,多有对比。试举几例如下。

然江南之役,恒以十年或以五年,甚则二三其年,休之日多,而役之日少。识治君子且蹙其容曰:“江南之民力竭矣!”今山东之役……盖无一年不受役者,民无息肩之期,民力之竭,何如哉?且此外有养马之役,有大户之役,又有不时借募之役,民力之竭,又何如哉?[xxxiii]

东南多漏役之民,西北罹重徭之苦,以南赋繁而役减,北赋省而徭重也。[xxxiv]

世谓南人困于粮,北人困于役,其果然哉![xxxv]

第一条言论,针对“江南之民力竭矣”而发,指出山东之役远重于江南,悲愤之情跃然纸上。后二条言论更是直接的对比,正式明确提出北方重于役,南方重于赋。实际上据田培栋先生的研究,明代北方五省赋役并重,总负担量大大超过了江南地区。[xxxvi]

清代赋役分布的地域差异,沿袭明代并进一步深化。“田赋职役,本有经制。大率东南诸省赋重而役轻,西北赋轻而役重。”[xxxvii]嘉庆十八年姚文田言:“近日南方患赋重,北方患徭多。”[xxxviii]光绪五年阎敬铭言:“差徭累民实甚,北省悉然,山陕尤重。”[xxxix]光绪四年,山西巡抚曾国荃申诉道:“晋省右辅畿疆,西通秦蜀,军差、饷差、藏差络绎于道,州县供亿之烦,几于日不暇给”,因请求均减差徭,以舒民困。光绪八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也指出:“晋省虐民之政,不在赋敛而在差徭。”[xl]劳役是当地人民最主要的负担,北方各地莫不如此。仅举挨门轮流的“门差”一例,即可见一斑。雍正时“北五省文武衙门,每晚各派更夫三四十名不等,又茶夫、灯夫、火夫,一月一轮,或数十名,或八九名不等;凡各官出入需用杠夫,多至百余名。皆挨户输当,城市乡村,无一得免,曰门差。”[xli]粗看起来数量并不多,但各级各类衙门加在一起,每年役使人夫数量相当巨大。在南方地区,差徭多是雇役,境况相对好些:“南中多系雇役,与西北情形不同”,[xlii]即是证据。

二、北方役重的原因与意义

上文我们概述了八个统一朝代劳役分布不均现象,可以愈往后愈清楚地看到北方地区役重这一特征。既有此特殊性,就不得不探究其原因。历史告诉我们,北方役重有其必然性。

首先,在中国古代,北方长期是政治中心和军事、经济重心。在八个统一朝代中,除明初洪武、建文两朝建都南京外,其余均建都于北方,北方地区是古代主要的政治舞台,称之为统治基地也未尝不可。都城附近便是劳役集中之地。如汉惠帝三年“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五年“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xliii]古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逐鹿中原”等,也是这一史实的反映。各种政治、经济、军事活动,大多在北方进行,而这些活动无一不是驱使劳动人民服役的。北方劳役之重,势在必然,在劫难逃。

在此,有必要说明另一种情况。从前文可以看到,唐代以前,并无直接的南北对比即南方役轻、北方役重的史料。这并不意味着役重是全国性的,南北相同。恰恰相反,而是表明南方广大地区没有纳入基本统治区,与北方不可同日而语,没有可比性。如汉代:“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赢蛤,不待贾而足,地?巳氖常?藜⑩酥?迹?怨?桉镣瞪??藁?鄱?嗥丁保弧敖?媳笆??煞蛟缲病薄?/FONT>[xliv]还有“越地多妇人”,扬州“民二男五女”,淮南王国中“多女而少男”之说。[xlv]开发程度低,人口稀少尤其是青壮年男子少,加上远离京师和边防地带,所以赋役皆轻,就不足为奇了。唐代以来,南方——主要是东南地区经济人口迅猛发展,可以和北方相提并论,因而才有了可比性,才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攀比。据此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看法:如果说唐以后北方之役重是相对南方而言的话,那么唐以前的朝廷大徭役绝大部分是北方人民承担的。

第二,朝廷的大徭役中,边防之役是主要组成部分。而自秦汉到明清,边防重点始终在北方和西北。国防工事如长城、边塞的修筑,国防物资如粮草的运输,都是数以万计的民夫流血流汗完成的,而北方人民是直接的和主要的人力资源。如明代“今沿边之民,终年守障,辛苦万状,而上之人又百方诛求”。[xlvi]有关史料,前文已经显示,勿需再言。在此仅举劳役制之外的另一种劳役——支移。如宋代,因边防需要,总是要求民户将赋税自己交纳到边防驻军地区。宋太宗末年,陕西“本户税租,互遣他州送纳,往返千里,费耗十倍。愁苦怨叹,充塞路岐。自春徂冬,曾无暂息。米粮乏绝,力用殚穷。”[xlvii]以物力而论,所费10倍于应纳赋税,以时间而论,则陆陆续续占用了大半年!

第三,封建政府由于对内镇压被统治阶段、对外保护国土或扩张的需要,总是保持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对人民而言,强制性的兵役是经常性的、不可避免的义务。历史上的外患主要在北方,国内战争多也是以北方为主战场,战争大多在北方展开。北方人民由于地理环境和久经战争的历史缘故,身材高大,刚毅勇敢,多习武艺。“地势西北高,东南下。地高而寒,其民体厚而力强,气刚而志果;地下而温,其民体薄而力弱,气柔而志回”。[xlviii]如“河东地险人勇,步兵为天下冠。”[xlix]所谓“山西出将”即由此而来。关中大汉、山东大汉也都是自古而然。他们因而是最好的兵源。唐代实行府兵制,657个折冲府分布10道,其中北方5道即有609个,占总数的92.6%。兵源都是当地百姓,“有军府州不得住无军府州”即可证明[l]。如唐太宗贞观五年戴胄上书言:“比见关中、河外,尽置军团,富室壮丁,并从戎旅。重以九成作役,余丁向尽。”[li]当时的陕州刺史崔善也言:“畿内户众,而丁壮悉籍府兵。”[lii]这还是正常的兵役,一旦有战事,常临时征募。如唐玄宗天宝十载南诏叛乱,朝廷下令“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由于南诏多瘴疠,北人南下不服水土,自然减员十分之七八,所以无人应募。官方便强行抓丁捕人,“连枷送诣军所”,致使北方“所在哭声振野!”[liii]宋代军队多由北方人组成,西北驻军之外,其他地方军队也都是北方人。如蔡襄言:“自京西,江南东、西,广南东、西,两浙,福建等驻泊禁军,皆是北人。”[liv]对南方人则轻易不招入军队。宋真宗时,宰相曾请求招募江淮、荆湖丁壮8万人充实西部边防。宋真宗否决道:“此不惟动摇人心,抑又使南方之人远戍西鄙,亦非便也。”[lv]元朝主力部队为蒙古人,自是北人,汉人军队同样以北方人为多。如河南卫辉路,“民为兵者十之九,余皆单弱,贫民不堪力役。”[lvi]当地青壮年男子竟绝大多数征招进入军队!明代的情况可以从利玛窦的记载中得悉:政府花钱维持者百万人以上的军队服役,“这个数字看来并不夸大,如果我们回想在北方三省中——其中之一称为辽东——几乎全人口的半数是经常在为皇帝武装服役的。”[lvii]据田培栋先生的统计研究,北方5省中许多州县的军户都超过了总户数的1/3,不少县军户甚至占总户数的一半。[lviii]临时征召者,仍然多出自北方。如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遣使在畿辅、山东、山西、河南募兵4万人;明代宗景泰初,遣使在直隶、山东、山西、河南招募民兵戍守大同边防。[lix]诚如赵翼所言:“明边省凡有攻剿,兵数最多,盖皆就近调用民兵、土兵,故饷省而兵易集,非悉用官兵也。”[lx]明代边防重点是北方的“九边”,仅此,就可见北方服役者最多。

第四,治理黄河之役,尤为沉重。横亘北方的黄河,以“善淤”、“善决”、“善徙”而闻名,从先秦到民国的3000年间,决口泛滥达1593次,重要改道26次,大改道6次。自秦汉以来,黄河之患日益严重,堵口、修堤等治理工程是历朝历代政府的大事和沿黄人民的重大劳役。正所谓:“民间夫役,河工为大。”[lxi]尤其是河北、河南、山东等中下游地区,更是灾难沉重。如宋真宗时,“河防夫工,岁役十万,滨河之民,困于调发。”[lxii]明代的河南、山东“修河人夫,每岁以数十万计,皆近河贫民,奔走穷年,不得休息。”[lxiii]正常年景尚且年年如此,逢决口、改道,劳役人数和时间则要数倍增长。如元代至元二十三年,黄河在豫东决口,朝廷调发南京路(治今开封)民夫即多达204323人。[lxiv]

从以上四个方面,我们探讨了北方之所以役重的主要原因,同时也进一步证实了北方役重的特征。那么,如何评价这一历史现象?其意义及后果如何?是我们需要深思的问题。

首先应认识到的是,历代北方人民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提供了最多的社会劳动生产力,换句话说,北方人民在沉重的实物地租之外,还贡献出更多的劳役地租。他们趼手胼足,在国防建设、公共事业建设等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和牺牲。这些劳役无疑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重要动力。

劳役的本质是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一种地租形态,是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的集中体现。实物地租和货币地租是具体而量化的,劳役地租顶多只是一种时间的量化,难以与前者比较。这种地租形态,如果折算成直接的物质财富,则是一个极大的数额,不亚于甚或超过同时所提供的实物地租和货币地租。如明代,“故事,河南八府岁役民治河,不赴役者,人出银三两。”[lxv]那么,若按河南每年河夫10万计,就是30万两!而清朝乾隆四十八年,仅一次豁免的河南河工摊派银就是一个巨大的数额,当年豁免“此次所请分年摊征九百四十五万三千九百二十余两,以及上次摊征未完银九十四万五千余两。”[lxvi]共10398920余两!诚如清末张之洞所揭露的那样:“所谓差徭者,非易民力也,乃敛民财也。”[lxvii]仅此河夫之役所折成的货币地租,就可看出劳役地租的经济价值和财政意义。北方地区所付出的地租总量,即使在封建社会后期也不亚于南方,北方劳役的经济意义同样十分重要,其价值不可低估。

劳役地租与实物地租、货币地租的重要区别在于,劳役地租是地租的最低形态,更直接体现并强调着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是国家对人民的奴役。因而,强制性更突出,剥削更严重。因为“赋有常经,徭无定额”,往往是“既无定时,又无定数”,[lxviii]“上命非时曰杂役”[lxix]。与赋税剥削相比,劳役剥削随意性强,更容易失控。北方的劳役几乎制约了所有青壮年男子和部分妇女,使之被迫按官方指定的范围和目的从事劳动,劳动者的劳动自主性被剥夺,生产时间被剥夺,劳动成果则被无偿占用。如果说南方的人身依附关系主要体现在农民与地主之间的话,那么北方则主要体现在农民与政府之间。北方人民与政府和政治、军事的直接联系比南方密切,北方人民与政府的人身依附关系显然也更严重。政治、军事局势的变化直接关系着北方人民的社会生活、生产和命运。这是北方役重特点的政治意义,似乎可以说生产关系更加落后。

重役有利于国防,有利于官方,但带给北方人民的却是灾难,既恶化了北方生产关系,又严重阻碍了北方社会经济的正常发展。首先,无节制的大规模徭役,占用了大量生产时间和劳动力,劳动力不能更多地、充分地从事物质财富的创造,使正常的农业、手工业生产和商业遭到严重损失。该耕种时不能耕种,该收获时无法收获,千百年来经常如此,损失无法估量。也就是说,若无此重役,北方地区会创造出更多的物质文明。其二,残暴的大徭役,经常导致役夫因战争、瘟疫、工伤事故、饥寒而伤亡,仅从前文所举例子就可看出,一场徭役行动即死亡10余万人,对生产力的摧残是骇人听闻的。徭役像黑洞一样吞噬了难以数计的宝贵生命,破坏性不亚于一场大战争。再者,许多人因躲避徭役,采取消极反抗方式而自残,丧失了生产能力或自身再生产能力。著名的有隋朝人民砍去手或脚,称“福手福足”。而明朝畿辅地区不少男子则自宫充当宦官。[lxx]以致有人说“燕云只有四种人多:阉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lxxi]自杀避自身或家人劳役者,也是史不绝书。其三,为逃避徭役,大批人民流亡他乡,致使北方许多地方土地抛荒,人烟稀少。如前文所言,元朝至元年间流亡江南的有15万户约100多万人;明朝弘治年间,北方人民避役到汉中地区者10多万人。[lxxii]人口南移,此伏彼起,促进了南方经济的发展,加大了南北经济的差距。其四,反抗徭役经常引起农民起义,农民对官府的打击和官兵的镇压战争,对北方经济的破坏更是毁灭性的。总之,重役造成北方经济的损失以及北方人民所作的巨大牺牲,怎么估计都不过份。北方经济在此不断阻碍摧残下,元气大伤,宋以后遂落后于南方,一蹶不振。

由于政治地理、军事地理和经济地理不同,北方地区劳役重于南方,应是显著的事实。这是历史形成的社会地域分工。明确了这一特征,在学术上颇有意义。我们在对北方经济评估时,必须充分地考虑到劳役的经济价值,必须充分地考虑到北方的社会劳动总量和地租总量,仅用实物地租、货币地租数量来进行南北经济比较,不能真实地反映北方经济的实际地位和贡献。此外还应指出,沉重的劳役使北方经济由发展缓慢到逐渐落后,成为经济重心南移的主要原因之一。

[i][i] 《汉书》卷下《严安传》。

[xxxiv] 《明史》卷二二三《徐贞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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