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现代人的生命体验

时间:2022-05-06 10:45:10

荒凉:现代人的生命体验

摘 要:荒凉是张爱玲文学作品中的关键词,也是她最为主导的情绪体验。荒原意象又是荒凉情绪的最佳表达。张爱玲在都市中看到了蛮荒的世界,并营造了夏之郁热与冬之荒凉两大景观,从中揭示出人们的生存危机,激发起寻求真实存在的勇气,启示了对本真生存之路的探寻。

关键词:荒凉 荒原 存在 体验

细读张爱玲所创造的文学世界,便会发现到处弥漫着一股难以挥之即去的阴暗情绪。“荒凉”是对这一阴暗情绪世界最为简洁有力的概括。作为张爱玲文学作品中一再出现的关键词,“荒凉”最为突出地表达了张爱玲最为主导的情绪体验。在存在主义的生命哲学中,情绪体验具有至关重要的基础地位。“情绪是此在在世的一种基本方式”。[1]74只有当人成为孤独个体,其内心深处感到无常的绝望、痛苦、忧虑等情绪时,才有望体验到本真生存。“荒凉”正是张爱玲作为现代人通达本真生存所必经的个性化的生命体验,因而它在张爱玲的情绪世界中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那么,张爱玲是如何表现她的“荒凉”情绪的呢?我认为,这突出表现在她所精心营构的“荒原”意象上。通过对“荒原”意象的分析,我们或可通达张爱玲的情绪世界。

张爱玲一生生活在都市中,喧嚣的城市对于她有一种亲和力。但是蛮荒的世界对于她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她喜欢在上海已经过时了的蹦蹦戏。它能够给纯粹的都市人张爱玲带来什么呢?克尔凯郭尔预言世界末日必然是在人们的鼓掌喝彩中来临,张爱玲在他人为这出谋杀亲夫的玩笑戏里的小寡妇的而喝彩的时候,对之则是“非常伤心”了。她所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末日场景——蛮荒世界以及人的动物性的存在。她在胡琴、拍板的声音里听出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和广大世界的虚空。蹦蹦戏花旦从舞台里走到现实里,成为永恒的存在,而张爱玲的实存似乎被时代、社会所抛弃,成为暂时的。由此张爱玲体验到自身的孤独与虚无。

张爱玲在都市中看到了蛮荒的世界,荒原与都市的叠影使都市的存在变得虚幻不实。边缘空间是张爱玲观察都市的独特角度。《桂花蒸 阿小悲秋》描绘了都市边缘人农村女佣阿小一天的生活流程。她的活动空间是后阳台。从后阳台上看到的图景是上海这个繁华都市的背面,喧嚣中的沉寂,得不到回应的呼唤产生了无人的恐怖。阴暗的、苍淡的颜色消泯了天与地的分别,吞噬了建筑的存在。阿小的后阳台与整个都市,渺小无助的小孩与庞大的高楼形成了一组对照,制造了一种荒凉的氛围。郁热的天气与阿小存在的烦恼打成一片,生命的重重烦扰将她卷入生之漩涡。小说的后半部分是雷雨。从郁热到雷雨,在人工的都市,自然仍以它的变幻无常显示出巨大的威力。雷雨驱散了郁热,驱逐了繁忙所带来的烦恼情绪,但又带来无聊和空虚。《桂花蒸 阿小悲秋》以郁热和雷雨演奏了一曲以存在的烦恼为主题的情绪的音乐。

自然景物在张爱玲笔下具有了生命的表现性,张爱玲将夏之郁热与冬之荒凉构成荒原上对照的景观,以之表现生之焦虑与死之恐怖的情绪主题。《沉香屑·第一炉香》中那些疯狂生长的树木是欲望的象征,黄梅雨像酒一样催生着欲望,而这种生命的沉酣是盲目的非理性的。雨可以使人联想到洪水神话。各种植物形成了原始的欲望丛林,生之罪恶的渊薮。主人公葛薇龙所感到的烦躁情绪正是对于欲望失控的生之焦虑。而在《倾城之恋》中的野火花一蓬蓬的花朵如同星星点点的火焰,“壁栗剥落”的通感手法的运用如闻其生长的沸腾喧闹的声音。欲望的生长方式正是燃烧,野火花向上燃烧,甚至熏红了紫蓝的天空,象征着生命意志的强烈和人类欲望的飞扬。洪水与火是神话原型,都具有死亡的力量。它们试图要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毁灭掉一切。

张爱玲擅长用文字的绘画来表现情绪。色彩在她的笔下获得了新的强有力的表现。《倾城之恋》运用了红色、紫蓝色与黑色(夜的黑色,野火花树叶子的黑色,花的红色和天空的紫蓝色)三种颜色。其中,红色和黑色构成了基本的颜色冲突,天空的紫蓝色是这两种颜色冲突调和的结果。黑色是张爱玲作品的主色调,这使得她的作品给人以阴冷、神秘、恐怖的印象。红色是生命的颜色,在张爱玲的色谱中,它对人的情绪的激动非但不是健康的积极的,反而是紧张不安的。张爱玲笔下的红色力图冲破黑色的遮蔽,象征着生命要冲决死亡的牢笼而绽放出它的奇光异彩。这种红色是最活跃的颜色,它渗入黑漆漆的夜色并与远方的紫蓝色混合,同时又意味着生与死的混合,生与死在色彩的互相追逐中淡化了它们之间的界限。

《沉香屑·第一炉香》描绘梁太太家整饬的花园,红色就是一种生命——死亡的力量,它突破了文明、理性、秩序之墙,是原始欲望的大爆发。野杜鹃,野火花的火与世界大战的战火燃烧在一起,燃烧之后的余烬展现了荒原景象的第二种形态:冬天的荒寂。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欲望丛林凋敝之时,庄严冷酷、庞大无垠的天与海进入视景,与香港的渺小形成面积、体积的对照,它们包围挤压着人的寄居之地,密密层层的人与物交织在一起,似乎是被虚无挤扁了,又像是人与物互相追求着依靠,以逃避虚无的袭击,人与物之间构成了生之漩涡,窒息着人的生命。物的琐碎、小巧,蓝、葱绿、金、琥珀、鹅黄等颜色的轻逸,与天与海的色彩的凝重、神秘、庄严的对比使这幅画面产生“地陷东南”的倾斜,象征着人的精神失衡,面对异己的世界的恐怖与焦虑。而在《倾城之恋》中,有两个对立的物象比邻存在,一个是桥,一个是墙,其意味一个是沟通、一个是阻隔。而奇怪的是,范柳原所选择的引领白流苏进行心灵对话的媒介并不是桥,而是墙。桥存在着,但它根本未进入两位主人公的心灵视野,它的存在又恰恰是它的不存在,桥的有形存在和人与人之间毫无沟通的可能性形成反讽对照。墙则具有遮蔽的功能,它和它所遮蔽的东西一同在人们的意识中消失,因而它是被遗忘的存在。而在反常的生活中,墙就从边缘的位置移至中心,阻断了通向彼岸、别处的可能性。墙对于这两位被抛弃的失去精神家园的主人公象征着存在的绝望。在文明被战火焚毁,凝结在空间上的历史同时付之一炬,只有墙留以残破的方式,如同墓碑留下一个文明的影子。墙昭示着人类的一切作为都是徒劳的,人的存在毫无依据,人一无所有。人生活在虚幻的时间观中,以往的时间观,无论是线性的物理时间,还是一治一乱的循环时间、进化论的时间观,都予人以时间永无休止的幻觉,这种幻觉使个体的人沉醉于占有征服的外向性生活,往而不返。战争是时间的一个休止符。克尔凯郭尔认为所有的直接性和当下性都是焦虑,而最大的焦虑是对虚无的焦虑。“当时间的滴漏已经滴尽,当世俗生活的喧嚣已渐平静,它的烦躁不安或徒劳无益的能动主义已达终点,当你周围的一切已宁静,就像是在永恒中,那么……来世都得问你和亿万人中的每个人一个唯一的问题:你是否已活在绝望中?”[2]23去拥有一个自我,去是或去成为一个自我,是给予人的最大的承认,但这同时也是永恒对人的要求。葛薇龙之想在琐碎的物中得到暂时的休息,白流苏之想要追求婚姻的安全感,都注定经受不住永恒的拷问。人活着注定是作为精神的存在,一切所谓的安全、对生活的满足等都只能予人以绝望。

由上观之,张爱玲在其作品中通过“荒原”意象深刻地表现了人的深层心理情绪,人面对生存深渊的恐怖,把握不住命运的焦虑,对自身及世界存在的无根据无意义的厌恶和绝望,这些情绪是一种根本的存在体验。存在主义哲学认为,孤独个体在存在中之所以会感到恐怖、厌烦、忧郁、绝望,与人生本源意义的虚无有关。而这些消极的情绪概念同时又具有积极的能动作用,人看到了自己本然的存在处境,也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由,即自我选择的自由。克尔凯郭尔认为通过学会害怕某些更恐怖的事情来获得勇气永远是一个人获得勇气的方式。[2]7在悲怆剧烈的“荒凉”情绪中,张爱玲揭示出人们的生存危机,激发起寻求真实存在的勇气,启示了对本真生存之路的探寻。

参考文献

[1] 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2] (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M].张祥龙,王建军,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

(作者单位:山东艺术学院戏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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