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或独白

细流

相对于吸纳百川的海洋，和一泻千里的大江，我觉得自己的气质更接近一脉细流。年少贫寒的岁月，我坐在故乡的一条细流边，洗手濯足，秋天的沁凉通过水直抵肌肤，深入骨髓。我坐在溪边金黄的草丛间，诵读最初结识的诗句，有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寂寞。这份情愫，为我一生的命运铺上了底色：那是灰蓝的、含混的颜色。秋风，像一把密齿的木梳，梳倒了谦卑（也不乏骄傲）的蒿草，在平整如镜的水面吹起一层层细微的波纹，像一个清洁、白晰、沉静的老妇人的皱褶。我的身后是大片收割后的田野，一览无余的空旷，乌鸦从容地落在草垛和空地上，或者伴随着从远处袭来的暮岚缭绕而舞。我深深地陷入秋天的寂寞中，在一条宽不盈尺的细流边。

许多年以后，我读到沃莱斯・斯蒂文斯的诗句：

河水在流，

乌鸫必定在飞。

我是多么的震惊、欣悦和感奋，仿佛故乡的细流也在回忆中变成了一条汤汤的大河。

但我注定属于故乡的一脉细流，就像短暂的激情过后，复归深深的寂寞。现在，我就坐在故乡的细流边，看到清透见底的水面浮现出一张苍老、可疑、蒙满尘垢的脸。一种排箫的气息正穿过夏日的午后。我向水中的脸伸出手去，想抚摸另一张脸孔。它在我的手指粗暴的伸入后变形、破碎，水流云散。它们又在我的手抽出水面后摇摇晃晃地复合、重现。我久久地与水中的脸对视，直看得它由熟悉变得陌生。在长久的对视中，我开始变得怀疑自己。水中那张脸呈现的虚幻，来自空气中另一张脸本身。通过另一张脸，我看见自身脸上写就的人世的哀伤、命运无常的鞭打留下的印痕，被爱折磨得疲惫的唇角、脸颊，眸子里深藏的灰蓝的悒郁――它们是另一张健康、红润、值得信赖的脸的影子，还是它与生俱来的影像？我看见水中的脸：眼眸里飘过的浮云，嘴唇上盛开又凋败的花朵。两条永不交叉的道路分列在鼻翼两侧，无边的颧骨的旷野――相爱的人在其上分离、呼喊、衰老……

这是夏日的午后，我久坐在故乡的细流边，直到看清它的本质：连接与消逝。它是另一条更宽的水渠分出的一脉，又最终在下游的稻田里消失了自己。就像时间这棵大树上的一小截枝条，连接着更粗的枝干和纷繁的树叶。看到这一点，我似乎认清了自己漂泊的一生。

一颗掉落水中的石子（或者一条小鱼的腾跃）惊起了我的缅想。

我看见对岸坐着一个寂寞少年，他的脸有着细流淌过的平静和哀伤。他坐在水边，像是思考他的人生、命运、前程。他是不是在想，一条细流能带他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