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源于悲悯

时间:2022-04-16 12:55:42

南北朝时期,北方提倡石刻,南方禁立石刻,形成截然对比,仿佛是有意安排或心照不宣。中国文化乃至文化史中的人物常常以“对称状态”而存在。这是一种非常奇特而又很常见的现象。北朝石刻从形式上来看,直接刻凿于山崖石壁谓之摩崖,撰文刻石埋入墓穴谓之墓志,刻石记事谓之碑碣,造像附题的铭文谓之造像。载体是相同的。摩崖、墓志、碑碣不独北魏时期存在,唯独造像于北魏之际居于巅峰。造像的发展变化记录了去儒归佛、佛道相争、佛儒合流,直至三者最终融合的整个过程。

佛教对书法产生了深刻影响。这是一个庞大的命题。概而言之,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禅宗思想生成,禅宗实为佛教的世俗化,是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融合,最终成为中国文化内生的一部分,并非一种宗教,而是一种文化。二是造像,可以理解成一种“仪式”。如今对于造像,关注的只是书法部分,实际上蕴含了很多文化信息。三是写经,以墨迹形式而存在,历代流传有序,有专门的写经生群体。四是僧人书家个案,如智永、怀素、、弘一等具有一定建树的书家代表,和众多在书法史中影响极大的书家没有明显区别,差别只是身份的不同而已。

造像图文并茂,最为直接、全面地体现佛教影响的一种文化形式,历代遗存很多耐人寻味的作品。《比丘尼僧静等人造像》立于北魏正光二年(521年)。因为经历长期风化,笔画浑朴厚重,奔放有力。风格豪放,极似摩崖,不同于一般的造像。

理解此造像在于三个关键字

粗、圆、意。造像本身给人的直观感觉为“粗”,内在韵味为“圆”。书家对于造像的理解谓之“意”。也就是说,二者之间一定要产生感应。

“粗”的理解分三层:一是石质粗糙,二是点画粗放,三是风格粗犷。石质粗糙,不拘小节,成全了粗犷厚重的风格。很多造像不只是人工能够完成的,还有千年的岁月沧桑。大自然才是最伟大的能工巧匠,鬼斧神工,涤荡所有的尘世的烟火味,变成艺术品。

然而仅仅有“粗”是不完美的。艺术必须有细节,“粗中有细”,才能让人一咏三叹、流连忘返。

“子、女、平”三字长横画极力放出,圆浑饱满,无刀斫之痕,而起笔、收笔、行笔各不相同,“子”字横画上提,上紧下松,字势飞动,“女”字横画一波三折,体式飞扬。“平”字长横画倾斜一定的角度,突出险峻之势,静中寓动。

“九、令”二字中,“九”字钩画保留锐利气势,“令”字圆弧极富弹力,“哉、妃”二字收缩左侧,钩画放出,形成疏密对比关系。

“佛”字“弗”部略带弧度,饱满有力,气势圆浑。“区”字形中三个“口”,各不相同,俏皮生动。

“长”字长舒而出,有一触即发之势。“迦、造”二字走之底处理不同,“迦”字略带坡度,“造”字“告”部左移,生出动感。读帖时,这些细节不可不察,值得反复玩味。

“圆”并非指单纯笔法的圆。如果一味圆头圆脑,舍本逐末。“圆”有三个层次:首先是圆浑,行笔多为中锋,加上笔画形态经过自然风化,显现出浑厚之意味。转折自然,化方为圆,如“令”、“佛”二字行笔率意,“妃”、“哉”顺势而为。其次是圆通,内在气韵生动尤其关键,所谓“通则灵”。现在所看到的造像已非最初之面目。虽历经千年漫漶,仍能够感受到其中蕴含人的执着与虔诚精神。再次是圆融,是一种超迈的人生境界,俗话说:“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自现方圆。”通会之际,方能领略自然之境。

对于造像,有一些老生常谈的如“透过刀锋看笔锋”之类,大多以“意临”为之,认为有几分像就可以了,实际上从泛泛而谈到泛泛而临,最后所有造像都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充满油气或匠气。“意”可分四个层次来解:一是笔意和刀意,二是内在意趣和外在意味,三是手中意和心中意,四是己意与古意。随意不是随便。笔不到而意到,切忌过犹不及。造像临摹在于多通读,多会意。对于时代背景一无所知,仅凭一己之感行不通。感觉很奇妙,但感觉有时未必可靠。努力做到完全无意,实际上还是有意。必须什么都“忘”了,甚至包括书写本身。心无挂碍,下笔有神。先“会古人意”,知道古人如何去做,才能最大程度上接近,做到“意与古会”。

造像如今受到很多青睐,是一种原生态的艺术,给人带来精神上的震撼,可以自由进入生命意志和激情表达的领域。时下的艺术潮流,大多趋于极端、暴虐、走秀、虚幻。造像保持了自然本色,没有华丽的形式,古穆中透露出具有现代感的萧瑟,有全新的视觉感受。所展现出的自然魅力,对习惯于都市风情的书家来说,会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这正是书家所必需的。整个社会分工不断细化,到处都是精加工,艺术创作变成一个不断精致化的过程,掩盖了生命的本质。如今一切墨迹都落到宣纸之上,必须了解最初的艺术原生态。“原生态”就是原本的生存状态,从深层次上体现了中华民族的道德、文明、制度和民族精神的最初本源。造像同时也是北南融合的产物,具有无可替代的活性元素,生机无限。

从整件拓片来看,宛如现代诗格式,长短不一,相近的词句短语反复出现,同样的字形大小疏密各具其态,错落有致,字形渐渐变大,最后注明时间,戛然而止。仿佛在不断叙述同一个故事,充满了无意之变。分成几个章节,无形中具备了让人感觉到了类似交响乐的节奏感。交响乐通常具有几个固定的乐章,具有戏剧性、史诗性、悲剧性、英雄性,或者是叙事性、描写性、抒情性、风俗性等,形式上顿挫分明,可以将受众带入意境的想象空间。

造像内容通读之后,感觉就像是给天国的亲人发出的一封信。令人不禁想到王羲之《平安帖》中所出现的“此粗平安”字眼

“现在过的还算好”。以及《丧乱帖》中的“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然阴阳有别,但悲悯情感是相通的。“悲悯”不免让人觉得有负面、消极的色彩,其实不然。悲悯情怀之所以能够打动别人,并引发他人的悲悯之心,因为这是人的一种本性。人是一个追求本源、本性的动物。一般动物的生存只是生命的延续,不会去追求自身的本性。人不但要追求生存,更重要的是追求生命的意义。意义追寻才是人活着的本质。哲学追问反映在艺术领域里,就是人对自身本性的追寻。近代社会无休止的竞争,许多人总是试图从同类中寻求自我形象的影子,也就是说,不断将同类作为竞争对象,认为“他人就是地狱”。人真正意义的对象化并不是人本身,而是自然。当前过度的工业化、商业化、城市化,造成人的心理不断膨胀,夜郎自大、不可一世、骄横跋扈,必须正视人自身与自然所面临的困境与危机。从书法作品中也能看得出来,时下作品普遍多魔气、妖气、匪气、戾气,而少静气、雅气、古气、清气。

对于书家来说,要有悲悯情怀,最典型的莫过于颜真卿。若要对《祭侄稿》所蕴含的人文主义的思想意蕴和超越世俗的审美价值做出解释,那就是颜真卿个人的独特气质和人文主义精神,对王朝、家族、人生都怀有一种悲悯情怀。造像通常描述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世俗欲望,记录了生者对于死者的追念。人生历程中往往会产生各种苦痛,这种悲苦感受及由此而生的自我悲悯,最终出现生存之畏,使得世人在潜意识里把个体导向群体,转向对人生甚至对整个自然宇宙的同情,从而显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实际上,这正是“敬天爱人”思想的由来。悲悯情怀是维系人的生存发展,维护人间正义、维持社会乃至自然和谐的重要力量。书家的人生价值观、社会责任感、道德使命感主要通过悲悯情怀体现出来。只有具有悲悯情怀的书家,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底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才能够超越世俗、超越时空。

罗曼·罗兰曾说过说:“艺术中没有进步的概念,因为不管我们回头看多远,都会发现前人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假如有人认为几个世纪的努力已经使我们进一步接近完美,那将是荒谬可笑的……。”经典无法超越,只能是各式各样的不同经典并列存在。中国文化的基础是汉字。汉字首先是实用工具。而人总是希望所使用的东西不断趋于美化,这是一种本性。汉字特殊的形态,适合艺术发挥。更确切地说,汉字天生就是一种艺术。历史中的一些特殊时期,比如魏晋文人对书法发展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当时无名之辈的工匠,同样具有一种匠心,也有不朽的创造。这冥冥中让人相信,书法需要一把万能钥匙来开启,而人心也等待一把钥匙来开启。

上一篇:陈妍希 小清新de叛逆印记 下一篇:探访拉加里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