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父母,爱命运

关于照片，我母亲似乎有她的哲学。我儿子刚出生不久，母亲提醒我不要把孩子照片随便送人。那个时候，我的确也收到过朋友孩子的照片，虽然我也很珍视，但我明白那是在家庭相册的另册里。我父母在我北京的家住了一个多月后，要回四川老家，我的小弟媳提议到中国照相馆去照全家福。母亲更倾向于把照相的时间用来家人一起聊天，或者就在小区里自己一边玩一边照几张。她说，不要太多照片，等到某一天，还不知怎么丢掉这些照片。

母亲的这种智慧，有点寒冷，但是很清醒。不是吗？清醒的母亲，在厨房里工作了几十年，我没有见过她打烂任何碗碟，未见过她烧糊什么汤饭。连在冰箱里放一把小葱，母亲也是先打理得清清爽爽，一根一根整齐排列着装在盘子里，再放进去。

而父亲是另外一种人。他在任何环境安之若素、随缘随喜，他自我感觉良好，样子气派祥和，处处受欢迎。但他会撞在门上，会把我用了几年还新的旅行杯盖子拧坏，会看不到茶叶袋的拉锁而用剪子另外剪口。他晚年高大的身影弯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我甚至想写一篇关于巨人的童话。我会写，巨人很爱他的女儿，也很迁就女儿的洁癖，但他并不认同。女儿在家的时候，他就用开水烫每一个洗过的碗，但趁女儿不在意的时候，悄悄省去这道程序，如果被发现了，他又乐呵呵改正自己偷工减料的行为。

再说说我母亲。母亲能干、善良、慷慨、勤劳，也非常敏感自尊，过分的自知之明与过分的自我，令她欠缺随和。每次来我家，她几乎是刚坐下来，行李都还没有安置好，就在说“我要回去”的话了。随后的日子，她也似乎是枕戈待旦的状态。她每次来，必须新买自己日用的盆子、毛巾，等到走的时候，她会带走当天的垃圾，收拾好屋子，甚至洗好她用过的被子，总之，尽量消除她的痕迹。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她不喜欢亲人临别显出伤感，她希望起码自己是洒脱的。即使那些平常日子，她很敏感，似乎动辄能够让她多心、生气，但离别的日子，什么东西也无法冒犯她，她忽然有极好的自制力，使得一切都显得祥和愉快。如此数次之后，我才明白母亲是个讲究曲终奏雅的人。

当然，父母身上还有很多其它特点，就像他们的面相、血型，决定了我的面相和血型。他们的性格，他们身上的长短，简直就像池塘照见了天空一样，我不过是他们的翻版。父母子女的人生状态不一样了，所受教育不一样，所处的时代不一样，其他人生机缘不一样，才造成了两代人的差异。

我对父母的反省，也是对自我的反省；对自己的自豪，也是对父母的自豪。爱父母，爱命运，成了我人生继续的唯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