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厂T台秀

时间:2022-04-14 09:35:41

1

这是一座全封闭式的深蓝色彩钢板和透明的玻璃钢材料结构的厂房。

厂房内,银灰色的地面,一尘不染,明可鉴人。

银灰色的地面上,两条生产线,南北向,机身是深绿色的,护拦是橙黄色的,操纵台是铁灰色的,半空中几十米高的活套塔罩是乳白色的,不锈钢均热罩是银白色的……

这两条生产线几乎把整个厂房挤得满满当当的,只有它们的尾部余有一片篮球场般大小的空旷地,这片空旷的场地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钢厂,而是大都市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因为它空旷而静洁,因为它灯火通明,但它的确是钢厂。

在这片篮球场大小的空场地上,除了南面墙边摆放的一排应景的语录牌,和西面库区一排排摆放整齐的银光闪烁的成品钢卷,几乎看不到任何异物,银灰色的地面上,一条东西向草绿色安全道横贯其中,衔接着东西向两个厂门。

东门是个只能容人通过的小门,远看不像是个门,仿佛是乳白彩钢板墙面上的一个豁口,常开着,门外树立着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工作服安全帽穿戴不整齐者不得入内,工作服安全帽穿戴整齐不佩带证件者也不得入内;西门是个大门,卷帘门封闭着,门外有公路还有铁路,特殊情况下启用,诸如产品出厂,设备检修,等等。

这条草绿色安全道的正中央,T字型射向前两条生产线之间的间隙深处,每天经过这条草绿色射线的人,被某个时间射进去,又被某个时间弹出来,如果不从他们身上的工作服颜色上来区别他们,很难让人知道他们是在这个厂里干什么的。

站在这片空旷的厂房内的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是在灯光照明下,还是在玻璃钢采光板透过的阳光印染下,或者是在金属反射光的烘托下,观望这条T字型草绿色的安全道,你会有种置身在巴黎或者是米兰观摩一场高规格时装秀的感觉。

7点30分左右这个时间,开始有人从东面乳白彩色钢板墙面上的那个豁口挤进来,草绿色T台上,他们两三个一排,三五个一群,保持着距离,调整步伐,走过来,右转身,走进那两条生产线之间的间隙深处,他们的脚步显得有点急促,他们行走的姿态显得有点匆忙,远远的,他们的身影被纵横交错的钢铁结构渐渐地分解,淡化,吸收了。

这个时间段,他们在草绿色T台上的出现和消失所表演的主题是生产。

片刻,那两条生产线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各种机械运行的呼啸声渐渐弥漫荡漾开来,它们音量由低渐高,它们旋律由缓渐促,突然产生了共鸣,奏响了钢厂今天的主题曲。

一只橘黄色的大鸟西面飞过来,衔起一卷银光闪烁的钢卷,鸣叫了一声,向西飞去。

2

空场地上平静了下来,几乎不再见人影踪迹,草绿色T台上满当当的足迹记录了它瞬间的繁荣,只有那只橘黄色的大鸟东西向空中飞来飞去,把一卷卷银光闪烁的钢卷从生产线尾部衔走,有序地码放在西边的库区里。

身穿橘红色工作服的凤凰从南墙边标示着“文明生产”的语录牌背面一团火焰般喷射了出来,变魔术般在草绿色T台上撒下香蕉水泡过的锯沫,又变魔术般舞出一把拖把,在草绿色T台上开始了她的走台,尽管她在这个大舞台上表演时间非常暂短,仿佛是一部连续剧之间插播的花絮,但她依然是把她的才艺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手中的拖把柄立直了比她个子都高,固定拖布的那两快金属板三寸宽三尺长,她推动着这个道具,脚步踩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着她的细腰,摆动着她的翘臀,双臂有节奏地运动着,嘴里哼着“咱们老百姓啊,真呀吗真高兴”的曲调,把草绿色T台上满满当当的脚印抹去。

草绿色T台上,凤凰表演的主题是保洁。

凤凰的走台即将结束的时候,草绿色T台上走出来一个服装颜色跟凤凰的服装颜色相同的男人,不用看,凤凰就知道来者是那货。

凤凰停下脚步,双臂抱着拖把柄,立在那,迎候着他的走近,远远的,凤凰说,领导好。

凤凰不希望这个时间有人出现在草绿色T台上,这是串台,这是扰她的场,但凤凰不敢有意见,她得忍着,那货是凤凰的领导,应该说那货是专门负责管理凤凰她们这种外用工角色的编导,是他把凤凰安排在这表演的,如果凤凰敢对他不恭,他会以种种理由取消凤凰在这的表演资格。

凤凰不在这表演走台,她和她的儿子就会因为交不起租金而居无定所;如果凤凰不在这表演走台,她和她的儿子会缺吃少穿……尽管那货每个月只给凤凰开900块钱,凤凰知道,甲方付给她的劳务费远不止这些,但她不是甲方的人,甲方给她的劳务费被乙方层层剥削后到了她的手上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还有人争,还有人抢,如果不是那货的特别关照,凤凰还拿不到这900块钱。

那货走到凤凰身边,假惺惺地问了几句无关疼痒的生活上的话题,又交代了几句可说可不说的工作上的注意事项,临走,他问凤凰,听说你找我?

凤凰点头,说是。

那货说,什么事?

凤凰说,想请半天假!

那货说,抽空到我那去一趟!

凤凰说,同不同意?这说!

那货说,你不去我那写张请假条,我不在请假条上签字,违反规定。

凤凰说,批不批,这说。到你那去?做梦!

那货抬起只手,手指头点着凤凰,嘴张了张,无声,悻悻而去,走出去两步,回过头来对凤凰说,好好干,如果让老子发现安全道上有脚印,一个扣十块。

凤凰笑着说,领导,你放心。

望着那货离去的背影,凤凰双手握拳,浑身一抖,愤愤地说,一个脚印扣一百块老娘也不到你那去!说着她掂起手中的拖把,抖了抖拖布上面的锯沫子,把那货留在草绿色T台上的脚印抹掉,返身回来,把剩下的脚印抹掉,这一去一来,凤凰依然是脚步踩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着她的细腰,摆动着她的翘臀,运动着她的双臂,嘴里哼着“咱们老百姓啊,真呀吗真高兴”的曲调,草绿色T台上被那货扰乱的心情如同那货留在草绿色T台上的脚印一样,统统不见了。

凤凰扫视了一眼自己走过的草绿色T台,放心下来,感觉到了累和热,取下头上的安全帽,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一口气还没有喘顺畅,忽闻一声吆喝,立马把安全帽扣头上,手腕一用力,拖把扛在了肩上,扭动着她的细腰,摆动着她的翘臀,离开草绿色T台,一团飘动着的火球似的,眨眼工夫,不见了人影。

两个头戴白色头盔身穿藏青制服的保安走上草绿色T台,走过草绿色T台,他们这个时间走台表演的主题,是治安巡查:查证,查安全,查治安,查违章违纪,当然他们也不允许现场有人不戴安全帽。

保安甲说,跑哪去了,把她逮出来,现场不戴安全帽,调调她的盘子。

保安乙说,人家有安全帽,只是没戴在头上,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保安甲说,对她有什么想法?小心那货敲断你的腿。

保安乙说,歪。

他们手上的对讲机嚷了起来,两个人燕子一样朝一个方向飞去,那个方向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地下通道,因为它偏僻,因为它昏暗,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那里发生。

语录牌后,凤凰闪出,推着拖把,草绿色T台上一趟小跑,草绿色T台上的两行足迹不见了。这两个保安的足迹暂时可以不用管,他们的鞋底干净,印迹不是很明显,但这两个保安离开后,凤凰看见几个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深蓝色工作服,手上拿着本本的人,谈论着什么从那栋乳白色的小二楼里走了出来,走上草绿色T台,凤凰不能让这些手上拿着本本的人面前有其他人足迹,他们是甲方领导,调度会散了。

凤凰不希望有人这么频繁地从草绿色T台走过,她已经很累了,她想躲在语录牌背面歇歇,但稍一消停,她心里就乱,就烦。刚才那货说,让她抽空去他那一趟,去他那干什么,真的是为了写请假条?哼,那货让她去他那的目的,还不是想偷空干她。

那货在他办公的地方干过凤凰三次。事不过三,凤凰想,还想?做梦吧。

第一次,是凤凰自己送上门的,她无怨。

通过人介绍,凤凰认识了那货。

那货非常同情凤凰的身世和凤凰的目前的处境,答应可以安排凤凰在他手下做事。

答应了,不落实,吊着凤凰的胃口,让凤凰云里雾里一时间找不准方向。凤凰虽然算不上是个很聪慧的女人,但几经接触和交涉,凤凰终于读懂了他的心思。送烟,他不收,他抽烟;送酒,他不要,他喝酒;一个喝酒抽烟的男人不接受一个有求于他的女人送给他的烟和酒,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他的?

凤凰约了那货,把自己送给了他,在他办公的地方。

那货办公地方是一栋大楼一层把头的一间房,这间房很大,办公仓储兼用,房间内辟一块地方,摆放张办公桌及配套的办公用品和生活用品,其他面积库房用,堆放了很多保洁用的物品,如扫帚拖把油漆锯沫橡胶水之类的物品,凤凰躺在这些物品之间的抹布包垛上把自己送给了那货。

那货搞过很多女人,但他从来没有搞过像凤凰这样让他惊叹不已的女人,凤凰层层剥落的衣物仿佛是地表上的尘土和尘土上的植被,凤凰没有任何修饰的身体,让那货感到非常意外,仿佛无意中发现的一座丰富的矿藏,大量的宝藏让他感到无处下手去发掘和索取。

那货答应凤凰,明天上班。

凤凰上班了,但那货不给她安排具体事情,说是要培训一段时间才能上岗。

凤凰知道他们的交易还没有完成,那货还想干她,又不好意思明说,凤凰不想培训时间长,凤凰把自己又送给了那货,还是在仓库里的抹布包垛上,那货笑纳了。

凤凰觉得这次和上次相比,那货有点不是人。

上次那货还有点讲究,还有点人味,干得凤凰还有点心甘情愿,而这次,那货是那么的迫不及待,畜生一样不讲究细节和过程,所以,凤凰也让那货在事后留下了点遗憾。

事后,凤凰问那货,满意了?

那货遗憾地说,感觉远不如上次。

凤凰的工作安排了,现场保洁。具体安排凤凰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那货建议凤凰留在他身边,做仓库发放工作,工作量轻,又不用跑现场,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等等的好处。

凤凰不干,凤凰想,你把我留在身边还不是为了自己方便。

那货把凤凰安排到现场,负责安全道上T字型段面上的卫生。

正式上岗前,凤凰到仓库领拖把和桶,仓库里,那货想干凤凰,凤凰不让那货干;那货非要干,凤凰坚决不让那货干。那货就把凤凰强行推按在抹布包垛上,撕凤凰的衣服,解凤凰的裤子,凤凰整不过那货,又不敢喊叫,外边的走道上有人走过,让那货野兽一样蹂躏着自己。

凤凰痛苦不过,她哭了。

凤凰的咽泣声,让那货的动作变得疯狂起来,疯狂蹂躏中的凤凰觉得自己无助,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可悲,更觉得自己可耻。

感到耻辱,痛苦中的凤凰嘲笑自己的灵魂。

凤凰的笑声让那货急剧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惊讶地望着凤凰满面泪痕的笑容,困惑地问凤凰,说你笑什么?

凤凰说,完事了?

那货摇头。

凤凰说,你还干不干?

那货点头,但那货的受到了刺激和打击,它不干了。

凤凰说,不干了?不干了滚开。凤凰开那货,爬起来,整好衣容,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对那货说,买卖成交,往后咱们两清。

何必呢?那货不甘心,说,你还要在我这打考勤呢……

好好待我,我敬你是领导。别再想这事,别再强迫我,不然,我告你。

你告我,谁信啊,你告我,你告我什么?

我保存了两条短裤,加上今天的,三条。你再歪,我把它们送去检验DNA。

那货慌了,说凤凰……凤凰……

凤凰抡起手中的拖把,说你请让开,我要上岗了。

那货痴呆地望着凤凰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出仓库,走出了他的视线,他冷冷一笑,说老子不信你还能够跑出我的手掌心!

凤凰是跑不出那货的手掌心,她的考勤,她的工资……都得从那货的手上过,但那货再想干凤凰,回味吧,凤凰白皙光滑的肌肤,凤凰饱满的,凤凰丰腴的臀和修长的腿……凤凰不同意,那货不敢再动凤凰,那货的欲望和贪婪永远停留在了凤凰的短裤上,晒出来,谁都不好看,想凤凰又得不到凤凰的时候,那货就会恶狠狠地骂一句,个。

有了这份工作,有了这900块钱的收入,凤凰的生活压力减轻了许多。

3

“文明生产”语录牌背面,凤凰窥视着草绿色的T台,没有人走台,屁股下垫块硬纸板,背靠在乳白色钢板墙上,猫在这休息。

这里没有属于凤凰栖息的地方,生产现场除了机器和与机器发生关系的人,任何与生产无关的人和事情都不允许在这里出现和发生,连职工饮水都是自备瓶矿泉水装口袋里带进来的,但凤凰又不能离开这儿太远,草绿色T台上的脚印保留的时间长了,甲方会找那货,那货会找她,所以凤凰选择在这排语录牌背后藏身,窥视草绿色T台的动静。

午饭前,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这段时间几乎没有人走台,但下一场走台,是绝对暴满的一场,是人谁不吃饭,满满的脚印会把草绿色T台涂得乱七八糟,这个时间,凤凰会抓住这个时间的空隙,胡乱填饱自己的肚子,待现场恢复了生产后,也就是午饭后,人们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该她出台,那是她的满场,不表演得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展示不出她的风采。

静下来的时间稍长,凤凰的脑海里自然就会出现她的家和独自呆在家里的儿子,家虽然很简陋,除了她的宝贝儿子和生活必须用品,几乎没有任何让凤凰上心的东西,但那毕竟是她的家啊,但那毕竟是她和儿子的栖身之处啊!

宝贝儿子揪着她的心。

家里除了宝贝的儿子,最奢侈的一件东西就是那台大彩电,这台大彩电,还是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叫童清新的人送给她儿子的。

这个叫童清新的人把这台大彩电送到她家里的时候,她不在家,在菜市场买菜,这个叫童清新的人把这台电视送到了她的家里,把它从包装盒里取出来,摆在她家吃饭的方桌上,通了电源,调在少儿频道上,就走了。

凤凰从菜市场回来,门口听见屋里有电视节目的声音和儿子的笑声,还以为是走错了门,确认自己没有走错门后,她推开了从不上锁的门,见儿子乖乖地坐在电视面前看着,笑着,她走到儿子身边儿子都没有反应。

凤凰看见儿子手上握着件印刷品,拿过来一看,是电视机使用说明书,电视机说明书上的空白处留有一行非印刷文字,这行非印刷文字,让凤凰明白了家里这台电视机的来历。

电视送给孩子,除了母亲,孩子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和他自己的世界。落款:童清新。

童清新是谁?童清新是社会上的一个好心人?童清新是社会上的一个慈善机构?除了这两种可能,凤凰不会再想到其他的人,其他的人谁也不会给她儿子送台电视,如果,凤凰能够想到的那些人能够送一台电视给她的儿子,她的生活就不会是现的这个样子。

凤凰和这个城市的很多同龄人一样,在中国式文化教育和传统家庭教育下自然成长起来,到了参加工作的时候,她参加了工作,到了成家的年龄,她嫁了人,跟很多普通的同龄人一样,人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改变凤凰命运的是她孕育出的这个孩子和随之而来的企业倒闭。

孩子先天智障。

婆家和丈夫坚决不要这个孩子,他们要抱走这个孩子,凤凰不撒手,凤凰苦苦哀求他们,说这可是个活物啊!

婆家和丈夫没有办法,说要养你自己去养。

凤凰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娘家可怜闺女,但娘家也不愿意接纳这个傻外孙。

凤凰气短,赌气抱着孩子离开了娘家,租了一间房子,带着孩子独自生活。

这些人真是心狠,捎话来,说什么时候凤凰放弃了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凤凰可以回家,婆家人和娘家人都是这个意思。

凤凰放弃不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傻,这个孩子五六岁了还不会说话,这个孩子嘴里唯一能够发出来的声调“M——A——”只有凤凰听得懂,这个孩子七八岁的时候,一只手离不开凤凰的一个,孩子睡着后,他的手一但离开凤凰的,就会被惊醒,就会惊慌失措地喊叫“M——A——”,凤凰不敢想象这个孩子离开她后的情景,既然这个孩子离不开她,她就和这个孩子离开他们。

凤凰办了离婚,分割给凤凰的财产是这个孩子,除了这个孩子,凤凰什么都没有要,包括这个孩子的抚养费。

娘家说外孙傻,闺女更傻,这娘俩傻到了家,闺女赌气不再回娘家。

单位里买断后给了凤凰两万块钱,这两万块钱就像时光一样,凤凰守不牢也把不住,没有多长时间都从她的手上溜掉了,从此她开始四处找工作,讨生活,但什么地方她都做不长,她站过柜台,她做过餐厅服务员,她做过服装广告表演,她做过……做不长不是她不珍惜工作,挑肥拣瘦,是孩子拉着她的后腿,扯着她的心……没有办法,凤凰想到了政府,她跟孩子在社区办了低保,但她们的低保连交房租都不够,她还是得四处偷偷找些零活,讨点小钱,乞丐一样。

童清新——凤凰把手上的这张纸,按在心口上,情不自禁地这么呼唤了一声。

从此,凤凰的灵魂深处有了一个名叫童清新的形象,凤凰把这个形象想象成了一个具体的人,一个被她的想象美化了的男人,这个男人会在寒冷的深夜里搂抱着她进入天堂的梦境,这个男人会在她最困苦的时候给她力量,这个男人会在她想堕落的时候,骂她,羞辱她……

凤凰不在家的时候,是不锁大门的,儿子傻,需要邻居帮忙照应,住房虽然是租的,但它在社区里,社会秩序还好,邻居也了解她家的情况,她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有什么异常动静,都会过来看看,尽管这样,她出门在外还是放心不下家里的儿子,现在好了,儿子有了这台电视,成天呆在动画片里跟伙伴们在一起玩,乖乖的,一玩就是一天,这样,凤凰就有了想在远离社区的工厂里找份事情做的想法,经人介绍,凤凰认识了那货,几经周折,凤凰有了今天的这份工作。

不找份事情做,凤凰和儿子的生活非常尴尬,儿子小的时候,靠她以前的一点积蓄和单位买断的那点钱维持到现在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不找份事情做,连房租都交不起了。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凤凰不能不为生活发愁,儿子快十岁了,还不会说话,还不认识人,只会喊叫一声“M——A——”,饿了时候,哪疼哪痒的时候,儿子嘴里就会发出这声“M——A——”找她。她是儿子的依靠,儿子是她的精神,只要有儿子在,就有希望,她希望往后条件好了,有点钱了,给儿子看看医生,或者是儿子长大了,能够自理了……每每想到这的时候,她总是会大哭一场,为儿子苦难的命运而哭,也为她们今后的希望而哭,哭罢,哭累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生活照样得过。

4

那只橘黄色大鸟衔一卷钢卷飞往库区,放下钢卷,鸣叫了一声,歇那了。

生产线缓缓地安静了下来,像跑道上冲过终点的运动员一样,缓跑一段距离逐渐歇下了脚步。凤凰知道,午饭的时间到了,午饭时间她最轻松,现场的人都会在这个时间从各个隐避的地方涌出来,洪水一样涌上草绿色T台,头戴蓝色安全帽身穿咖啡色工作服的操作工,头戴绿色安全帽身穿天蓝工作服的的维修工……他们被草绿色T台聚拢,流向东面乳白色钢板墙面上那个豁口,释放出去。

一阵匆匆忙忙的走台后,草绿色T台的颜色变了,成千上万的足迹,一个方向,密密麻麻的,森林中的行军蚁般,把T台上草绿色啃食了。这个时候,凤凰不会去管它们,凤凰这个时候去管它们是白费工夫,因为,等一会,他们还会再来一趟,还是成千上万的,密密麻麻的行军蚁般的足迹,把T台上还没有啃尽的点点草绿色一扫而尽,不同的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这个时候,凤凰才会出场走台。

语录牌背面,凤凰把自己的脊背靠在冰凉的钢板墙面上,没有凳子,屁股下垫块硬纸板,伸手摘下挂在语录牌上的一个小布袋,掏出个饮料瓶和一个塑料盒,打开塑料盒盖子,狼吞虎咽起来,口腔和食道的感觉是冰凉的,冰凉的剩米饭,冰冷的剩菜和冰凉的剩菜汤,稀里哗啦一阵狂风暴雨后,听见勺刮盒壁的声音,才肯放下手来。

凤凰长呼了一口气,抓起地上的饮料瓶,拧开盖,嘴对着瓶嘴,咕咚掉了半瓶,还得剩半瓶,虽然说是头夜在家里灌的凉开水,没有这瓶凉开水,她熬不过这一天,就是喝口自来水也得跑老远的厕所,厕所里的自来水是工业用水,喝多了,会落毛病。凤凰把瓶盖拧紧,藏好,舌头舔了舔嘴唇,冰凉的食物和冰凉的水在她的体内加温后,一股饱和的气体涌上来,打了个嗝,凤凰回味到了她昨天晚餐的余味。

昨天的晚餐因为社区的赵同志到凤凰家里来通知她一件事情而丰盛起来。

昨天晚饭的时候,赵同志来家里通知凤凰,他们社区要参加区里的“文明社区”评选活动,社区里的低保户都得积极响应,为社区参加“文明社区”评比尽一点力量,意思是社区里的卫生要突击,社区里的脏乱差要整治……考虑到凤凰的情况特殊,社区分配她的任务是处理楼门洞里的广告,划分给她的区域是2002门到2012门十个门洞,三天内必须完成。赵同志亲自上门通知,顺便带来了一碗他们家的红烧肉,给凤凰和孩子改善一下生活。

凤凰答应赵同志,尽量完成社区布置给她的工作任务,她不能说自己要上班,没有时间来完成社区交给她的工作任务,如果社区知道她有了工作,有了收入,会取消她和儿子的低保资格。

凤凰没有看清楚那碗红烧肉是从锅里刚盛出来的,还是没有吃完剩下来的,儿子抱着碗就把它吃完了,看着儿子吃得香,吃得馋,凤凰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她的经济条件好一点,儿子能这样馋肉吃吗?为了感谢社区赵同志的这碗红烧肉,收拾利索后,凤凰领着儿子去2002门处理楼洞里的广告。让凤凰没有想到的是,楼洞里的广告会那么顽强,怪不得人们说它们是牛皮癣。贴墙上的,印墙上的,连楼梯台阶上也有,从一楼到六楼,到处都是,用铲子铲,用小刀刮,用指甲盖抠,用白石灰水涂抹,凤凰怎么干,儿子跟在她身后学,天黑透了她们都不知道,因为楼道里有感应灯。凤凰干到四楼的时候,儿子滞后在三楼,凤凰干到五楼的时候,四楼不见儿子的动静,喊儿子,没有应声,凤凰下到三楼,儿子趴在楼梯台阶上睡着了。还有六楼一层,这楼洞的活就干完了,可儿子睡在楼梯台阶会生病的,看了看时间,她们干了快三个小时了,一个门楼还没有干完,从2002门到2012门,还有9个楼洞,天哪!

感应灯灭了。

凤凰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儿子身边,儿子醒了,黑暗中,嘴里喊着“M——A——”双手惊慌地在凤凰身子摸索着,凤凰喊着儿子,儿子,抓到儿子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一个上,儿子安静了下来。

凤凰抱住儿子,她想把儿子抱起来,没有站稳,她和儿子倒在了楼梯的台阶上。

感应灯亮了。

儿子惊恐不安望着凤凰喊了一声“M——A——”,凤凰抱住儿子失声痛哭了起来。

凤凰的哭声惊动了住户,他们出来问明情况后,骂骂咧咧让凤凰快带着儿子回家,见凤凰迟迟不肯离去,一对中年夫妇拿起凤凰的工具上六楼刮起墙来……

还有9个门洞的广告没有处理,还有两天时间,想到这,凤凰想到了那货。

那货可以给她假,半天,一天,甚至是两天……这要看那货的心情,但凤凰真的是不想再去找那货了,她跟那货的买卖关系已经终止了。那货给了她这分工作,她给了那货自己的身体,两清了。再去找他,求他,自己不是犯贱吗?但没有时间,她怎么完成社区交给她的工作任务呢?低保在社区,社区的人平时对她们的关怀和照顾,还有街坊邻居的帮助,她没有理由不去完成这件事情。

凤凰犯难了。

凤凰想起了那个叫童清新的人,这个叫童清新的人给她们家送来了一台电视后,再无音讯,如果不是这台电视机的真实存在,童清新就是凤凰梦幻中的三个汉字和这三个汉字的发音,但电视机的真实存在又让凤凰梦幻中的童清新成了她现实生活中的精神依靠,童清新能够让凤凰在最沮丧的时候坚强起来,童清新能够让凤凰在最寒冷的时候温暖起来……童清新成了凤凰精神上虚拟的一个依靠和归宿。

5

12点这个时间,开始有人从东面乳白色钢板墙上豁口挤进来,有身穿咖啡色工作服的生产工人,有身穿天蓝色工作服的维修工人,有开天车的司机,还有质量检查员……花花绿绿的服装颜色,在草绿色T台上飘过,有的脚步匆忙,有的脚步闲散,目标不同,心情不同,姿态各异,社会艺术跟钢厂人生一样,终究离不开百家争鸣和千姿百态。

草绿色T台静了下来,语录牌背面的凤凰准备出台的时候,口袋里的电话响了,凤凰连忙掏出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凤凰犹豫了。这个电话是儿子的,只有一个号码,是邻居家的,凤凰跟邻居有约,儿子有什么事情及时通知她,除此之外,这个电话跟外界无任何联系。

接不接这个陌生的电话,凤凰犹豫。

凤凰以前有过个号码,很多人都知道凤凰的这个电话号码,凤凰带着儿子独自生活后,拨这个号码的人越来越少了,还继续拨这个号码的都是些关注着凤凰的男人,都是些关心着凤凰的身体的男人,但这些男人没有一个会过问一下凤凰的儿子,如果有一个男人能够过问一下凤凰的儿子,哪怕是虚情假意的,凤凰是会关注这个男人的,凤凰非常需要有一个能够在生活中帮她一把的男人,但是没有这样的男人,一个都没有,凤凰把这号码废了,给儿子换了个号。这个号是儿子的专线,这个电话是儿子的一只手,揣在她内衣胸口处的兜里,紧贴着她的一个。

电话声停了,又响了;响了,又停了;但它还响,凤凰不能无动于衷了,她按了键,听,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电话里的声音辨别不出这个男人的年龄、相貌和身份,但这个男人的语音告诉了凤凰一件让她感动的事情,这个男人在电话里说,有几十个学生,利用中午的时间,在清除2003——2012门洞里的广告,让凤凰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童清新?是童清新吗……凤凰梦幻般对着电话喊叫起来。

“当当当……”语录牌被敲得震天响。

凤凰连忙把电话揣进胸口处的衣兜里,从语录牌后闪出来,扛着拖把往草绿色T台上跑,把那货扔在语录牌旁,没有必要解释什么,耽误了出台时间,领导可以发脾气,抓紧时间补台,让领导有脾气发不出来。

那货的脸拉得比驴脸还长,说怎么回事你?

草绿色的T台上,凤凰依然是脚步踩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着她的细腰,摆动着她的翘臀,双臂前后运动着,嘴里哼着“咱们老百姓啊,真呀吗真高兴”曲调,草绿色T台上表演着她走台的主题。

一趟走过来,草绿色T台上,凤凰把领导的话“怎么没有到我那去”扔在身后。

一趟走过去,草绿色T台上,凤凰把领导的话“今天下午还请不请假”扔在身后。

最后一趟结束前,凤凰停在了领导跟前,说领导好。

那货说,我问你话呢!

凤凰笑了笑,说,你说!

那货说,还想请假不?

凤凰说,想!

那货说,怎么不去我那?

凤凰说,忙!

那货说,到底去不去?

凤凰摇头,说没有空。

那货无奈地走了,走出老远,回头看了凤凰一眼,这一回眸,把他藏在心里贪婪的欲望泼在了草绿色T台上,凤凰走过去,把那货留在草绿色T台上的足迹和那货的心思统统抹去,凤凰返身走过来的时候,依然是脚步踩着音乐的拍节,扭动着她的细腰,摆动着她的翘臀,运动着她的双臂,嘴里哼着“咱们老百姓啊,真呀吗真高兴”的曲调。

草绿色T台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但凤凰依然不想离台,草绿色T台上,走了一趟,又一趟……凤凰知道,那货肯定在某个地方窥视着她,如果她停了下来,猫在语录背面休息,那货肯定会来找她的事。如果不是刚才的那个电话,很难说凤凰现在不会抽空去找那货,写请假条,如果她不去那货办公的地方写请假条,两天内她完成不了社区交给她的任务,想完成社区交给她的任务,她必须得有时间,这时间是那货的,她必须得去那货办公的地方写请假条,必须得那货签字,没有这个手续,她不敢擅自离开工作岗位,擅自离开工作岗位不是扣工钱的问题,是还要不要你在这干的问题,但现在她不用再操心还去不去找那货写请假条了,现在,只要她坚持到下班时间,只要她坚持把今天的事情做好做完,那货今天对她的想法,就像草绿色T台上足迹一样,还会时常出现,但永远都不会长久保留下来。

每每有人背地里帮助了自己,凤凰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叫童清新的人。

童清新让凤凰的心里豁然一下敞亮了起来,她敞亮的心,印在T台上的草绿色中,草绿色T台上,凤凰能够看见自己恍恍惚惚的身影,这个影子是模糊的,她还要走一趟,她要把草绿色T台上这个恍恍惚惚的影子擦亮些,再擦亮一些……

草绿色T台上,身着橘红色工作服的凤凰走了过去。

草绿色T台上,身着橘红色工作服的凤凰走了过来。

草绿色T台上,无论是这套橘红色的工作服走过来,还是这套橘红色工作服走过去,这套橘红色工作服走过的草绿色T台,总是以春天的颜色和春天的姿态,迎接着其他颜色的工作服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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