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张中行先生

时间:2022-04-13 09:30:44

2006年2月24日凌晨,当代著名语文教育家、思想家、国学大师、作家、编辑家张中行先生平静的离去了。26日上午,我到他家在他的遗像前敬献了哀篮,27日,又陪同中央电视台一位新闻工作者前往致哀,3月2日,随香河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同志又前往八宝山公墓向遗体告别,下午参加了县里举行的追思会。

我是1989年春拜识张老的。

那时张老出版的著作还不多,我就把张老的著作全部搜集齐了,其中绝大部分是先生送的,有些是我遇上当即购得的,不论来路如何,我都请先生签名题字。其中的两本书的题字值得一说。

一本是《负喧琐话》的再版本。张老以前赠送过我初版本,封面是红叶。这次再版,我还想要。先生就带我到他人教社的居室里,说:“就剩这一本了,是打算送给启功先生的,你要,就先送给你。”说完,打开书的封面在扉页上签字。我一看,扉页上确实已题好“再拜呈元白上人教正,沙弥弟子,中行、己巳中秋”的字样。先生又在这几行字旁写道:“改赠开平同志”几个字,并钤一朱文印章,“负喧野老”,盖上一小块宣纸,合上,递我。我把这本书当作非常珍贵的“版本”收藏了。先生那时称我为同志,后来了解了,就改称为“开平君”了。开平君的称呼也一直就在我的朋友圈中流传开来。

另一本是《禅外说禅》,这是我自己觅得的。这年中秋,张老来香河过节,次日到我的斗室。请求签名题字时,张老写道:壬申中秋来香河,知开平君购得拙作,正读此书,即乞教正,作者。张老就是这样,赠的就说明是赠的,你买的就说是你买的,你对他的敬意准给你表彰出来,绝不贪人之功,掠人之美,隐人之善。

我学习张老的学问,一向默默地研读他的著作,不好意思随便请教他。因为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写作计划。但《禅外说禅》这部巨著我实在啃不动。因为当时我尚无半点佛学知识,不得不请教他老人家这部书应该怎么读?张老沉思着说:“这书不难呀,要沉下心来,进入妙境,体会那些幽微要渺之义中的大智慧……”

张老的《诗词读写丛话》至今仍是诗学著作中的经典。他老人家还有诗词集《说梦草》问世。先生的诗词,直追汉魏,高古朴厚,言简语淡,味终不薄。心性学养不够的人,即使是有所成就的当代名家,能够学得唐宋,就不错了。后来我在报上得知全国性的诗词组织中华诗词学会在京成立。学会请先生给讲过课。我心生一愿,要加入这个组织以便学习创作。入会须会员二人作为介绍人,1997年春夏之交,我帮廊坊电视台拍摄张老的专题片时,向老人家提出请他作我的入会介绍人。他愉快地答应了。说:“另一位我请刘征大师给你作介绍人!”我一听,刘征大师!惊喜不已呀!刘征先生是当代著名的语文教育家、国学家、杂文家、诗人、书法家,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当时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主编,德高望重。过去张老曾把我介绍给刘征先生,刘老还给我写过字。刘征先生也非常敬重张老先生,称张老为前辈、上人。改革开放后,就是刘征先生把张老又聘回人教社任特约编审的,也是第一个向全国宣传介绍张老先生为“杂家”的。能有这样两位大师作入会介绍人,小子何其有幸!我当即把手机递给张老,张老就半躺半卧在我的被窝垛旁,拨通了北京刘征先生的电话,张老笑口大开,露着仅存的两颗大牙,喊话:“大师啊……”不久,刘征先生就给我寄来了一封信和两份会员登记表。”就这样,我加入了中华诗词学会,成为一名正式会员。张老生前亲手栽培下了我和刘征大师的师生关系之根,使得我师承相续,代代不断。可谓小子福份不浅,先生恩重如山。

张老先生一生有两大痴迷。一是书法,一是藏砚。先生的书法,一如其为人,高古、洗炼、不急不火、筋骨内敛。先生却从来不以书法家自居,只是说为了提高鉴赏古书画的水平才练练字的。刚认识先生时,我为了编辑《香河文史资料集存》到人教社去请张老帮忙找位名人题字。人教社在沙滩,紧挨着文物出版社即老北大红楼。正巧这时,文物出版社的一位老者拿着将要出版的古代一种碑帖来请张先生审阅鉴定品评。老者说:“还请什么名人?张先生的字就很有名!你没看我们出字帖都请老先生给审吗?”老者就转过身来指着墙壁上正悬挂的一幅张先生写的条幅说:“你看看,这字多好!”条幅上写的是张老的一首旧诗,是题北京慈恩寺的。诗云:“慈恩废寺夕阳中,旧阁名存迹已空。金粉玉楼随梦去,只留华发对春风。”写于庚午三月,是写给同室语文专家张厚感先生的。从那以后我经常求先生写字。先生有求必应。十七年来,我自己以及代朋友求的墨宝不下百幅,先生没收取过任何润笔及礼物。更为可贵的是,先生所书,字字句句都是自己的思想、情趣、诗词、隽语,如同他的日记书信一样,是研究他的思想品格的重要资料。如他给我写道“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此意甚深与开平君共参之”、“贫贱还故乡亦大丈夫之壮举也”、“饭后清茶一杯亦人生乐事也”“安苦为道即心是佛”等等。2002年,北京当代著名学者书法展在京举行,展出了包括启功、欧阳中石、沈鹏、文怀沙、刘征、季羡林、乔石、吴阶平、任继愈、周汝昌等20余位大师之作,张中行先生的作品以其年事最高排在展厅首位。我愈发感觉到张老墨迹之珍贵。可惜我手里至今只有先生的两三幅墨宝了。我决定再把散落民间的张老墨迹征集起来,拍成照片,出版一册《张中行墨迹集》以作纪念,原作退还收藏者本人。2004年,我到先生家,先生已是中风卧床不起了。我不忍叫醒他老人家,便与他的大女儿张静谈,家人表示同意。我是想让张老在世时能够看到这个集子,以表寸心。但至今未能如愿作成……

一事当前,是先替别人着想还是先替自己打算,这恐怕就是一个人高尚与卑微的分水岭。在先生最后的有限生命里,我没有把先生的墨迹集征编出版,反而把自己的文集《孤棹斋随笔》急急忙忙出版了,先生给我题写了书名,包括计划未来出版的几本书的书名,而且其中的《舟舆记历》先生还请了美术家刘承汉先生给我设计好封面送来。我的随笔集是张老先生给作的序,这让我感到无尚光荣又受之有愧。那时他正抱病卧床,序文不长,但字字千钧。

这本书出版之后,我给先生送去。那是春节刚过,先生的精神气色忽然格外的好。身体也显得比前胖壮了一些。他在客厅老木椅上坐着,翻看着我的集子,笑得特别光灿!那天我们照了许多像,也是我们爷俩最后一次合影。后来我去老人的家里看望他,不忍叫醒他,保姆就说:“知道您!爷爷都看过您的书呢!”可见先生绝不是当面应酬别人一下,过后了事搁在一边,而是竭尽心力为他人作事的。这也就是许多人都当面对我说过“我对不起张先生!”的真正原因了。这也是我的心声!

敬爱的张老比我大50岁。他1909年出生于香河,我1959年生于香河。相差整整半个世纪。十七年来张老对我的厚赐,对我的教育,必将影响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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