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应该慢慢来

一段感情真的走到尽头，离婚未必不是明智的选择。但在离婚成本越来越低的今天，并不是所有的离婚都是理智、负责任的。当离婚的念头闪进脑海，如果夫妻双方都能先冷静6个月，然后再做出离或不离的决定，或许两个人都会迎来更美好的人生！

当一对恋人准备携手走入围城，他们一定会认真周全地准备结婚事宜，不急不躁、情深义重。但是，当婚姻出现矛盾尤其是走向崩溃的边缘时，很多人却冲动任性，懒得花时间、精力去权衡这婚到底该不该离？怎么离，才是对双方和家人最好的交待？

离婚是个人的私事、离婚自由都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婚姻，都离得互不亏欠、不怨怼。为此，2013年底江苏省徐州市贾汪区法院，在全国率先推出“6个月感情冷静期”，让那些因为冲动而想离婚的夫妻，先冷静6个月以后再考虑离不离。但是，公权力机构介入婚姻合适吗？6个月的感情冷静期间，当事人又将接受哪些考验？2016年6月，本刊记者前往徐州市贾汪区法院，听家事法庭法官和几对当事人诉说离婚过程中的犹豫和纠结……

提到“离婚”时，你冷静吗？

结婚3年的小柯要离婚，理由是丈夫老王背着她，给了他和前妻的儿子1000元钱。老王觉得自己给儿子钱没错，妻子因此离婚太小题大做。小柯却觉得这事儿挑战到了她的底线，双方僵持不下，最后闹到了徐州市贾汪区法院。

接待两人的法官王峻，把夫妻两人请到“家事法庭”，一间布置得像家庭客厅的房间。她让老王和小柯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来。房间里怒放的栀子花发出馥郁的香味，刚才还高声嚷嚷的小柯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而老王则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

“这里是法庭吗？”小柯一时忘了恩怨，轻声问丈夫。老王没答话，但他也觉得这地方太温馨，不太适合谈离婚。

最后，两人的婚没有离成。经过王峻法官耐心调解，这对夫妻手牵手出来了。小柯说：“我们不离了！是我太小孩子气。”老王接过妻子的话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从今往后咱俩有商有量过日子。”

原本要离的一对夫妻，因为法官的劝说和调解，就这么和好了？这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中国离婚率连年攀升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离婚成本低（对于离婚要承受的道德成本、经济成本都在可承受范围内），大家都觉得离婚没什么大不了，一冲动就会离婚。但如果这时有人给他们泼点‘冷水’，他们才能真正冷静下来，认真考虑到底该不该离，真要离的话应该怎么做才不留遗憾。”王峻说。

其实，不仅仅是老王和小柯这样的冲动型夫妻没有离婚，过去3年多，来到贾汪法院家事法庭离婚的夫妻，有一半以上都重归于好了。与老王和小柯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很快和好，而是经历了6个月感情冷静期，才最终做出不离婚的选择。

“6个月感情冷静期”，是徐州贾汪区法院家事法庭于2013年末为挽救危机婚姻而首创的一种工作机制。针对那些感情出现裂痕，但仍有和好可能的夫妻，法庭经双方当事人同意，签订“6个月感情冷静期”的协议，并在接下来6个月里认真考虑是否离婚。

但是，结婚自由，离婚当然也自由，为什么法院要“横插一脚”？贾汪区法院家事法庭庭长王道强说：“在离婚案件中，一般若是当事人要求离婚，法院经过审理，根据法律规定，要么判‘离’要么判‘不离’。铁面无私却少了些人情味，毕竟婚姻不是一件小事。”无论是曾经来法院办理离婚的还是身边离婚的朋友，王道强发现：离婚后的他们，要么日子过得更糟，要么再婚再离，还有一部分人离完婚不久就后悔不迭。有人一辈子活在后悔里无法走入下一段感情；有人选择复婚，但是上一次婚姻里没解决的问题依然解决不了，最后还是再次离婚。

能不能有一种比较好的机制，对感情已有问题，但仍有和好可能的夫妻，起到及时的“冷静”和“过渡”作用，从而减少冲动、后悔离婚？或者对那些最终还是离了婚的人，从此之后不后悔不抱怨？王道强说，他的提议让家事法庭团队的法官都深有同感。2013年底，离婚“6个月感情冷静期”工作机制得到上级批准后，在徐州市贾汪区法院开始实施。

但是，对于这个新的工作机制，那些申请离婚的夫妻能接受吗？如果一方愿意冷静而另一方只求马上离婚，法官怎么应对？在长达半年的“冷静期”里，法院要做哪些工作跟进？当事人在“冷静期”里做出不冷静的事儿，怎么办？太多的棘手问题，一一摆在法官面前。

并不平静的6个月：

一起为婚姻做点什么

2014年夏天，王道强庭长就接了一起棘手的离婚案件。

来自农村的刘心安朴实憨厚，把4个弟弟妹妹的婚礼都操办好后，46岁的他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对象是乡亲和家人一起帮他物色的、同村的离异女人马花花，比刘心安小8岁，没有子女。两人在媒人介绍下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就开始讨论婚姻大事。不到一个月，两人就举办了婚礼。

“老房子着火”不得了，年近半百终于结婚了的刘心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对马花花也疼爱有加，不仅承包了家里做饭洗衣的活儿，还天天变着花样给妻子买各种零食和水果。当然，刘心安这么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希望妻子调好身子，早日为他生个孩子。马花花幸福之余也有些着急，因为她第一次离婚，就是因为结婚5年还没怀上孩子。这一次要是再怀不上孩子，刘心安是不是也要离婚？

马花花的担心成了现实。转眼两年过去了，她的肚子依然没动静。刘心安坐不住了，“农村男人娶老婆，不就想生个娃吗？”他不再像之前那么体贴老婆了，而且还逢人就诉苦。这样的话传到马花花耳朵里，她就火了：“也不想想他自己多大年纪了，不生娃十有八九是男人的问题！”

因为孩子，夫妻俩的感情急转直下，吵架成了家常便饭。马花花嘴不饶人，脏话连篇。两人吵得多了，刘心安的父亲也掺和进来替儿子说话，结果被儿媳骂得狗血淋头，老人就嚷嚷着让他们离婚。但是吵归吵，刘心安从没想过离婚，他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吃个午饭都要往家里跑了。有时候下了班，他干脆就住在自己在镇上开的小百货店里。

丈夫不回家，马花花不认为是自己的缘故，而是觉得丈夫有了外心。一番道听途说后，她认定丈夫和开小吃店的孙二嫂“好上了”。刘心安说她“血口喷人”，马花花雇人跟踪，然后在某个燥热的午后，将丈夫和孙二嫂堵在自家店里，并把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扯掉了孙二嫂一缕头发。马花花提出离婚，孙二嫂火上浇油：“刘心安你先离婚，然后我也离婚再嫁给你！”

被妻子拉到法院时，刘心安脸上、手臂上都有血印子。马花花到了法院觉得有人撑腰了，哭天抢地，情绪非常激动。王道强庭长让夫妻俩暂时分开，等情绪冷静了再谈离婚。

冷静了一个多小时后，刘心安说：“我不想离婚。之所以答应离婚，是因为当时不这么说没面子。我赌咒发誓，和孙二嫂啥事儿都没有！”但谈到如果妻子不能生育怎么办？他又犹豫了。马花花依然坚持要离婚，她哭着说：“刘心安娶我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不怀孕，他就想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眼看着刘心安马上就同意离婚了，王道强却认为：这婚姻还有挽救的可能。他建议两人签一份《民事调解书》：同意“原告马花花与被告刘心安在6个月内不再要求离婚”。马花花不签，她想“早离早好”。王道强解释：马花花是因偶然事件、一时冲动提出的离婚，这属于离婚自由滥用。“真就这么离了，你保证不后悔吗？”马花花沉默半晌，同意签订《民事调解书》。

同意接受“6个月感情冷静期”后，马花花表态：冷静期内不辱骂丈夫、公公；刘心安则答应每天按时回家。两人也都同意这段时间内，暂时把生孩子的问题放一边。

但是仅仅“冷静”了半个月，两个人又闹起来了。马花花再次追问他和孙二嫂的关系，刘心安一气之下搬到店里，一连半个月不回家住。从那以后，马花花天天骂公公，说他养了个“畜生儿子”。老人被骂得受不住了，主动打电话给王道强，让他早点儿给儿子、儿媳办离婚。王道强亲自上门了解情况，左邻右舍也都说：刘心安和马花花不合适，早点儿让他们离了得了。

这样的婚姻，还有必要存在下去吗？王道强却认为：刘心安和马花花的问题，还不至于非离不可。他们现在的问题，不是只有离婚一条路可以解决。王道强为他们联系了心理专家并告诉他们：“无论最终离不离婚，但你们俩的心结都要打开，否则跟谁过都不会幸福。”

在心理专家陪同下，刘心安夫妇一起看了教育片《离婚，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看完后，马花花说，提出离婚的确欠考虑，刘心安认为自己并未为挽救婚姻做出努力。“离家出走”一个月后，刘心安搬回家住了，马花花也没有再骂人。但她心魔难除，依然一口咬定丈夫和孙二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她让孙二嫂拿自己两个孩子发誓，和丈夫没什么关系。孙二嫂没同意，马花花便认定她和丈夫有私情。

“冷静期”第四个月，马花花告诉法官：可以再熬两个月，但是这婚，一定要离。法官一度觉得：这对夫妻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

但就在这时，柳暗花明又一村。离“冷静期”结束还有半个月时，马花花怀孕了！这个消息，她第一时间告诉法官，她哭着说：“老刘家终于有后了！”原来，马花花一心要离婚的背后其实也有苦衷，刘心安一直想要孩子，而她对自己是否能生孩子没有底。她对法官吐露真心：“如果我生不了孩子，这个婚终究得离。现在我怀孕了，即使我老公和孙二嫂有私情，我也不想离了。”

提出离婚的一方不愿意离婚了，而且开始认识到两人的真正问题，这是好事。但刘心安却拿起架子来了，他觉得妻子怀孕是假，不想离婚是真。眼看着“冷静期”快要结束，而恰好是马花花43岁生日，法院觉得这是个突破口。法官们为此精心准备了生日蛋糕和午餐，邀请夫妻俩到庭调解，孙二嫂也和丈夫到场，证明她和刘心安一清二白。

那天，“家事法庭”里有盛放的玫瑰，电视屏幕上一遍遍播放着刘心安夫妻婚礼的场面。看到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哭成泪人的妻子，刘心安主动拥抱她，第一次说出了“我爱你”。

这在很多人看来“离定了”的婚姻，有了出人意料的完美结局。

马花花后来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她成了村里最幸福的女人，刘心安现在逢人就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娶了个好老婆。有人挤兑他：“当初不是要离婚吗？”刘心安说：“所以我要感谢法院，感谢‘6个月感情冷静期’，更感谢在冲动离婚时，所有劝我们冷静、好好对待离婚这件事的人。”

王道强庭长说：“其实，外界的帮助、提点对要离婚的夫妻来说，只能起到辅助作用。夫妻在这6个月里好好冷静、沟通，改变自己、接纳对方，才是迎来美好结局的根本！”

无论离没离成，

都是我们必修的人生课

其实，“6个月感情冷静期”的终极目的，不是不离婚，而是希望通过这6个月，两人解开心结、化解矛盾，无论离不离，能以全新面貌去迎接后面的生活。

60岁的覃天树刚过完第35个结婚纪念日，妻子黄细莲就提出离婚，理由是“性格不合，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覃天树也不认输，说：“性格不合没错。是我性格太好，她的性格太极端，我一直在忍受她！”

这对夫妻年纪不小了，3个女儿都结婚成家，而且男女双方都没出轨，闹到离婚这一步实在有点不合常理。但除了黄细莲自己一心要离，3个女儿竟然也都赞成。“我妈花钱大手大脚，我爸一件衬衫穿10年，他们的消费观南辕北辙。”大女儿说。“妈妈觉得吃过苦后就得好好享受，爸爸却认为一辈子都得省着点花以备不时之需。其实我们家不缺钱，所以他们分开，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小女儿也支持父母离婚。

黄细莲离婚的念头由来已久，她觉得人生过了大半辈子，该将就的也将就了，余下的人生有限，她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觉得这把年纪离婚丢脸的覃天树，最终还是难排众议，和妻子一起去法院申请离婚。

老两口来到法院后，在法官赵妍爽的建议下，决定先冷静6个月。

“冷静期”不到一个月，黄细莲意外发现丈夫想转移财产。她马上想到之前签订的《民事调解书》中规定：“6个月内，夫妻共同财产的添置和处分需双方协商解决，乙方不得单独做出决定。”她马上打电话给赵妍爽，根据黄细莲的申请，法院及时对她和丈夫的财产采取了保全措施。覃天树却很无辜，说自己这样做，是想让妻子回心转意不离婚。因为她大手大脚惯了，如果想到离婚后分不到什么财产，肯定会继续跟自己过的。

其实，“6个月感情冷静期”调解离婚纠纷案的基本前提，就是一方有和好的愿望和具体举措；另一方愿意给其一定时间的考验。但是，覃天树有和好的愿望，却不愿做出任何改变；黄细莲呢，一门心思想离。尽管她同意冷静6个月，但其实是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想把这婚离得体面些。

最终，经过“6个月感情冷静期”后，两人仍旧决定离婚。经过半年的考虑，一直不愿离的覃天树也想开了，他说：“这个年纪离婚也不是什么丑事，既然离婚后她能过得更舒心，那就离吧。”黄细莲红着眼圈说：“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恨我，以后我们做兄妹！”

离婚后，黄细莲和几个姐妹在三亚买了房，没事就出去旅游散心。前不久，她还打电话告诉赵妍爽，说她给前夫找了个女朋友。

据贾汪区法院统计，那些签订了“6个月冷静期”协议的夫妻，有60%修复了感情，而选择离婚的40%的当事人，也基本上都是在解决好孩子抚养、财产分配，不影响孩子成长的前提下选择和平分手。而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是的，恋爱美好，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当身在围城中的人，都把婚姻当成人生中最慎重的一门课程去对待，去冷静、理智处理时，那么，是继续身在围城还是勇敢跳出去，都会继续最好的人生之旅！（除了法官，其他人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