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复向死而生:爱妻让我感到安详

时间:2022-03-15 05:33:41

2013年9月,在满52岁生日前不久,李开复被诊断罹患淋巴癌晚期,腹部被查出26个淋巴肿瘤。仿佛从云端瞬间坠落,他第一次感受到死神离得那么近,刹那不知身在何处,渺小且无助。从一开始立遗嘱放弃治疗,到植入人工血管冒险化疗,直到2015年6月30日肿瘤消失,这段不在他人生计划里的“假期”,意外让他的生命有了深刻的回旋。

2015年7月,李开复在新书《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中首次揭开了患癌后的神秘面纱――

“哇!”穿着白大褂的检验医师喊出声来。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看他,“怎么啦!很糟是吗?”我试探性地问。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太不寻常了!一般人如果有毛病,顶多两三个亮点,你居然……”“有几个?”我也很紧张。他指着屏幕:“你自己看!”我茫然地看着计算机屏幕,只见二十几个红彤彤的火球,在我的腹部燃烧。外面阳光灿烂,我却浑身冰凉。

为了确认腹部的这些“火球”是良性还是恶性肿瘤,我转诊到台大医院,由顶尖医疗团队为我治疗。很快,我做了腹腔镜手术。两天后,诊断报告出来了。“李先生,我们确定是淋巴癌晚期!”主治医生唐季禄轻轻地说,仿佛语气重一点就会把我压垮似的。他同时还告诉我,淋巴癌是无法治愈的疾病,一辈子都会潜伏在我的体内。这就像身上总背着一个未爆弹,与我形影不离;只要我一不留神、稍稍逾越了它能忍受的极限,它就会把我彻底摧毁。

医生说,我可能只剩一百天好活。霎时间,我从云端重重地摔了下来,再怎么冷静自持,心头的震撼也难以言喻。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万念俱灰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妻子先铃。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先铃说这件事。她自22岁与我共组家庭,就一心一意地把全部精力都投在我们的家。我和孩子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假如我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天亮后,我拨了一通电话给先铃:“完了!”这是我当时说的第一句话。平时都是我当她的靠山,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可是那时候,她不知道哪儿来的沉着、冷静,她在话筒那头一步一步引导我从慌乱中静下心来。我以为我的生命所剩无几,她却气定神闲地跟我说:“相信我,绝对没问题!”我以为她会跟我一样惊慌失措,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坚强。那一刻,我尽管悲愁莫名,但也决心全力一搏!

我与唐医生再三商量,他为我制定了一套“化疗和标靶治疗双管齐下”的治疗方案。他说:“无论如何,还是想办法,先让你腹部的26个肿瘤消失吧!”

第二天,我当机立断,决定作最坏的打算,为了先铃和孩子,无论如何我都得把遗嘱准备好。我从律师那里领回一叠表格。我一向自诩条理分明、不怕填表,可我把那些表格锁在抽屉里,几次拿出来看一看,又扔回去。心里闷闷的,像是憋着一团火,随时可能爆裂。只要一想到自己时日不多,心里就惊慌得不得了。才写到第二份,就已重写了几十次,真是痛苦不堪!想着先铃、孩子,勉为其难地整整费了一天半时间,终于完成了这个苦差事。我把遗嘱锁进抽屉里,在先铃一次次鼓励下,我准备开始接受化疗。

第一次化疗,我觉得前路茫茫。那几天,先铃必须留在北京陪伴还在上高中的小女儿德亭,而大女儿德宁一个人在美国,我不敢惊动她们,不想让她们担忧。虽然有姐姐、姐夫的陪伴照顾,但进手术室前,我仍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落寞,仿佛生离死别之际,却看不到最亲的人。即使在的作用下,脑袋昏昏沉沉,但那种强烈失落感仍特别清晰。后来,等我醒来,姐姐们争着说为了庆贺我手术成功,要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怎么也猜不出来是什么。

那天傍晚,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我躺在病床上,还带着沉重的倦怠感,隐约听到马路上传来的车声人声,想到自己被那种生气蓬勃的生活隔绝在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然而,房门一推,先铃那张笑吟吟的、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在一片欢呼声中出现在我面前;像阳光一样,一下子就将我心中的阴霾扫得干干净净。先铃了解我喜欢意外的惊喜,特别费尽心思安排,果真让病中的我备感温馨,让我永难忘怀!

短暂的喜悦之后,化疗药物的副作用便迅速在我身上掀起了惊天巨浪!第一支预防性抗生素刚打下去不到半小时,我就开始强烈反胃,明明已经打过止吐针,但呕吐的感觉还是很强烈,姐姐和姐夫在病床边手足无措地看我趴在床边干呕,端茶、递水、送毛巾,都无济于事,最难受的还是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堵得人要发狂。

经过两个疗程的治疗之后,我的两只手臂因为频繁打针,造成血管萎缩、硬化,手上淤青斑斑。等到做完第三次化疗,所有血管都打不进去了,医生看实在不行了,只好建议我接受手术,安置一个活动式人工血管,用输注座衔接导管,再接通静脉血管,方便从静脉注射药物,或者输血、抽血。有的病人在化疗结束后还要将人工血管留置一到两年,并且定期冲洗,以备癌症复发时,还能继续使用。

但一般病人的人工血管都是装在胸前、肩下,我的人工血管却是装在左颈部下方。由于手术时只有局部麻醉,我得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看着医生在我脖子上划一刀。后来我梦见有人拿着白光闪闪的刀子来割我脖子,吓得我从梦里尖叫着醒来。

先铃知道我做这种噩梦,等我情况比较好时,她趁机取笑我:“你根本就是现世报!每次都吓我,现在吓到自己了吧!”因为她最爱看恐怖片,遇到紧张的镜头又特别害怕,每次都蒙着眼睛问我:“过去了没?过去了没?”我常故意逗她,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最恐怖的地方。而她最怕的就是用刀割脖子的镜头,我就骗她看了好几次。这回,轮到我在手术台上被医生割脖子了,我也被她的幽默感染,轻松了不少。

这之后,我必须经过至少半年的化疗,以及长达两年的标靶治疗,我要求先铃无论如何都要守候在我身边。我知道,只要有她在,一切都安定了!不只是照顾我,她的父母姐妹,也都依赖着她。她就像天使一样,只要她的足迹走过,一切都安定了。

治疗期间,每天计较的就是一些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这些小事,却深刻影响了我的健康、治疗进度和疗效。刚开始化疗时,不论吃什么、喝什么,都要计算容量和重量;大小便、呕吐物,也要测量、记录,简直不胜其烦。但是先铃却始终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我因为大量的口服、针剂注射药物,口腔里随时都会涌出奇怪的药物味道,加上口腔黏膜被破坏,食欲大受影响。我从小就是爱吃鬼、小胖子。过去最爱的美食,才吃两口,就觉得全变味得令人作呕。可是为了补充体力,医生又不断叮嘱,要尽量吃。先铃每天费尽心思变着花样替我准备100%健康的食物,无油、无盐、无糖、无添加。而我的口味变来变去,脾气也变得很古怪,她却一句怨言也没有。

一次,我刚做完化疗,躺在病床上。先铃在百忙之地赶到市场去,买了最新鲜的鲑鱼头给我炖汤喝。那可是我从前最喜欢的一道汤品,可是,当她匆匆忙忙送到医院,刚准备掀开盖子,我一阵止不住的恶心,脱口而出:“拜托,走开走开。”先铃被我这么一吼,手忙脚乱,一锅鲑鱼汤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我心里虽然过意不去,但也没力气说什么。几日后,等我心情平复,跟她说抱歉,她却笑着说:“哎呀!你不知道,那锅汤最后便宜了你二姐和二姐夫,还抱怨好久没吃到我烧的鱼汤呢!”

那段时间,我还有点病急乱投医,只要听见哪种疗法可能有效,我一定会试试。除了饥不择食猛看书,乱听各种医生给的建议,还吃了一堆健康食品。别看先铃平时是感性有余、理性不足,遇到这种事,她还是比我理性得多。在我坚持采用极端手法、按表操课时,她就亲身体验,提出修正意见,我不依,有时还跟她闹脾气。先铃几次警告我,说我这么吃下去,小心将来要洗肾。我很有把握地说:“怕什么!反正到时候你一定会给我一个肾!”“哈!承蒙看得起!到时别怪我换一个猪肾给你!”先铃立刻搞笑回应。

就这样,半年后,我终于挨到最后一次化疗结束,仿佛走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于重新来到蓝天白云下,整个世界都是新鲜、芳香的。唐医生安排我做了一次CT检查,腹部的肿瘤大都清除干净了,接下来每三个月接受一次标靶药物治疗。跨过死荫的幽谷,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体验到健康的可贵。重生的喜悦,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充满感恩。

当再次与先铃携手走在夕阳下,我才知道这一刻的珍贵。这三十二年来,我一直忙于事业。过去,我总觉得时间还很多――等我准备好这个演讲,做完那个采访,忙完这件投资案子;等我把每天发的微博内容都处理好。所以每件事都比这些“小事”重要。结果到头来,我才发现,我彻头彻尾地舍本逐末。把最要紧的事搁到最后,却把人生最弥足珍贵的时光,浪费在追逐那些看起来五彩斑斓的泡沫。

病中忆起过去的种种,我暗暗告诉自己,妻子及女儿就是我的一切,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把剩余的时间分给她们,我要把她们放在我生命最重要的位置。

2015春节前,我结束了长达十七个月的病假,重新返回工作岗位。我从台北出发,先飞往北京,再从北京飞到香港、新加坡和欧洲;一站一站去拜访投资人,出发前先铃帮我整理行李箱,她若有所思地问:“你不会又过回从前的生活吧?”我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不会!你放心!”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好几次在病床边,先铃要我向她再三保证,再也不过以前那样的生活了!她说:“我希望我的一切付出都是在为你创造幸福,而不是为你创造效率!”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她将是我一生最稳固的轴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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