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半支烟

他爱我，爱到只许我抽半支烟，而沉雪爱他，他却从来不告诉她不要抽后半支烟。寂寞原来，因无爱而生成。

1

明天，我就会到沉雪的豪宅去上班。那个孩子，只有六岁，她问我：阿凛，你的法文真的很好吗？我只好说：美丽可爱的贝卡，我的法文还可以。她沉默了好一会，说：好吧。就她了。出门的时候，她的美丽妈妈对我说：林小姐，贝卡似乎很喜欢你。希望你满意我所给的报酬。

我当然满意，毕业半年了，我高不成低不就地尴尬着。

等红灯的时候，她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就掐了，圆润纤长的手指映在黑色的烟灰缸上格外的美，让我都有些走神，她问：林小姐抽烟么？

我沉吟一秒，说：不抽。抽烟的女子有很多的故事。我没有。

哦，单纯能生活得更愉快。

或者吧。一路沉默。我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而她，当然习惯了的高傲。

我对自己说：我不羡慕她。因为她比谁都寂寞。

2

小龙来接我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可怜的阿凛，你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然后抓起背包下楼，小龙站在他的自行车旁边看着我笑。

从住处到贝卡家，不短的距离，我坐在自行车横梁上，已经坐得好累。小龙却骑得特别慢，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好像生离死别。我再受不了，尖叫着让他停下。小龙有些慌：阿凛，我只是想，我要有两个月见不到你。

我大叫：分手吧分手吧！我把我的包从后座上拖下，快步走在公路上，没有回头看，知道他正追来。我厌倦至极，与他交往半年，我说分手不下一百次，他却像过去三年追我时一样，总是沉默执着地跟来，让我总是心软。

我站定，回头看着他：我快到了，你先回去吧。这里是私人别墅区，很安全的。哦。可是……他没有说下去，却站着没动，我亦无话可再说，只好也沉默。

林小姐，你来了！我以为可以赶回到家里等你呢。银色凌志的车窗摇下，一张戴着深紫太阳眼镜下精致的脸对着我们微笑。贝卡也伸头过来：嗨。阿凛。这是你男友么？很帅哦，叫他到我家来玩吧！

你们好。我叫朱小龙。阿凛就拜托你们了。小龙微笑着，友好而有教养。

3

阿凛，我觉得你的男朋友很帅。你把他让给我好不好？贝卡忽然从被单里探过头来问我，眼睛一眨一眨，我吓了一跳。

我没那么快睡觉的，现在才十一点。我们来聊聊天吧。她的小手缠到我的脖子上。

好吧。你想聊什么呢？

哦，阿凛，我爱上你的男朋友了。怎么办呢阿凛。小丫头竟然像模像样的叹气，我啼笑皆非地抱抱她：可爱的贝卡，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大概像妈妈爱爸爸，爸爸又爱另一个女人一样吧。

我给你看。她忽然摁亮灯，爬下床，从书桌里掏出个暗红檀木盒子来递给我：你看，这是我爸爸的宝贝。

我犹豫着，小家伙却啪地打开：你看，是一盒烟哦。不过，全都是被那个女人抽过的。

爸爸说，爱是很奇妙的东西。他没告诉妈妈。只告诉我哦。我惊讶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竟然把自己的外遇告诉只有六岁的女儿。

那是整整一盒被抽了一半的烟，摆得整整齐齐的那排烟嘴上，一些浅橙色的唇膏痕迹隐隐可见，白色的一半烟身上，有些字迹依稀清晰。

上面写有我爸爸的名字。你看，雷宇生，我爸爸的名字呢。爸爸把她抽过的烟全都藏起来了。你说他是不是好爱她？小家伙眼睛亮亮的。

或者吧。谁也说不清楚怎么会爱上。我说，像回答她，更像自语。

可是，我妈妈更爱我爸爸。爸爸死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了好多天。我也哭，我没有爸爸了。她说着，语调悲伤，我伸手拥过她：贝卡乖，是最勇敢的孩子。

4

第二个星期天傍晚，我和贝卡去溜狗回来的时候，小龙已经坐在客厅里有一段时间了。沉雪仰首开心地笑，半支烟在她的纤白手指里颤抖。我忽然感觉屋里的气氛暧昧不清。

贝卡放开原本拉着我的手跑进去：嗨，帅哥，你来了。她就站在她美丽的母亲与小龙之间，像一朵俏生生的粉色雏菊。

嗨，小美女，你们回来了？小龙端出一个纸盒递给她：我听说你最喜欢这个，刚才我用一个笑话说服了你的妈妈让你今天可以自由享用。

耶！贝卡跳起来在小龙脸上亲了一口。那是炸鸡快餐的外卖，贝卡最不能抵挡却被下令不能吃的零食。

好啦，林小姐回来了，你们聊。我先上去休息。沉雪摁熄手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烟，起身上楼，姿势优雅。

夕阳懒懒地爬行于石子小路上，像极了我的表情。

你过得还好吗？小龙紧握我的手心湿湿的，这微凉的天气，他竟然在冒汗。

嗯。很好。我说。侧脸看他，并不觉得他多帅气。但很显然，沉雪母女俩都觉得这个男生是有魅力的。难怪有句话说：不是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我才觉得小龙不够好。

可我只是，不爱他。

5

小龙从来不知道，在他追求我的这三年中间，我答应做他的女友之前，爱着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我眼里要比小龙好得多得多，因为他，我爱得任性骄横纵情恣意。因为难耐对他的相思，我学会抽他的公司做的那个牌子的香烟，味道烈得像尼古丁在燃烧。我把他的名字，用深红唇线笔写在烟上，点燃，再狠狠地把它吸入肺里，放在最接近心的地方。

我在床上抽烟的时候，他躺在身旁，气息一下一下地扫在我敏感的腰骨上，他忽然伸出手，拿走我抽剩下支烟：你要是一定要抽烟，那就只抽半支好了。尼古丁在后半段里。我要你健康。

我总是不听，只为要他的娇宠的语气。在车上，等红灯，我又点了一支。可以通行的时候，我的烟刚刚抽了一半，他一边开车，一边伸手过来要拿走我的烟。我扭身避开。阿凛。他宠溺地喊我，手却不依不挠地跟着我手上的半支烟。

然后，嘭的一声响，车撞上了安全岛。我的头被狠狠地撞在车窗玻璃上，好一阵晕眩。

阿凛！阿凛！你怎么了？看他紧张的样子，我忽然微笑：我没事。只是撞了一下玻璃。你呢？

不行。我先送你上医院吧。

我不去。我要去郊游。我大叫。

哈，这么有精神。看来真的没事。那就去郊游吧。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我整整一天。那天，他拿掉了我最后一支抽了一半的烟。我答应他不再抽烟。

6

看着那些照片，我一点都不难过。那是小龙的照片。他的旁边，是优雅性感的美女。两人姿态亲密得一目了然。

我的老公爱上了你。你的男友上了我的床。你说，阿凛，这一场游戏，谁赢了呢？沉雪仍优雅地坐在我的对面抽着烟，以一个烟草公司女总裁的高傲姿态。

我沉默。只有无言。我也察觉了自己的不耻，爱自己的男友不要，却爱上了有夫之妇，他死后还要住到他霜妻孤女的家里去！

你知道他死于什么吗？他死于脑血管破裂！之前他撞了车，撞裂了脑血管也不知道。连医院都不去，却和个女人到体力透支。当晚半夜忽然爬起来，就倒地死了。连哼都没哼一声。

可笑的是，他死的时候，手里居然拿着那个女人抽过的半支烟！太可笑了，我这个妻子算什么我？

说到最后，沉雪抽着烟，泪落不止。

我无言看她，亦然泪落。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为了你，命都不要了，还不够吗？你还想从这里得到什么？她忽然把手边的抱枕向我扔过来，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

7

阿凛。小龙站在门外。他的身旁，照样是他那辆半旧的自行车。

怎么哭了？贝卡太可爱，你舍不得她了？那以后我陪你来看她好了。他察觉到了我眼里残留的泪水。

不用了。我说。

是的。再也不用了。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我没有告诉小龙沉雪给我看的那些照片。我也没有告诉沉雪，大学里，我辅修摄影剪辑，那些照片做得虽好，但还是让我看出了破绽：照片上的男人尾指戴着一个小小的银戒，而小龙的手上，向来什么也不戴。尾指戴银戒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雷宇生。

沉雪她，本不该拿她和他的照片来作原片。

只或者，他爱我，爱到只许我抽半支烟，而沉雪爱他，他却从来不告诉她不要抽后半支烟。寂寞原来，因无爱而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