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文森特的900天(二)

第430天

医生说文森特可以出去作画。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圣雷米医院里的植物很漂亮，尤其是里面的鸢尾花，一大片连在一起，像极了由叶子和花编织成的艺术品。

文森特迅速摆好了画架，投入绘画带给他的激情令他震颤不已。

圣雷米医院里的风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很干净。他们拂过鸢尾花，拂过紫丁香，撩拨多余画布的一角。《鸢尾花》完成了，仍钉在木板上。放在小路上，和花园中的鸢尾花一起。这看起来很奇特。整个画面都是相同形状的花、相同形状的叶子、相同的颜色，百花盛开，眼花缭乱。色彩鲜艳，线条柔和，洋溢着清新的气氛和活力。

文森特心情好极了，他在我坐在草地上时画了一幅我的肖像。呵，这是我第一幅可以真正保存起来的画。

第502天

文森特在圣雷米医院中的作品多得惊人，但他发病的频率比在阿尔时更高了，他只有抓住每一次发病后的“平静期”来作画。他说他发现只有集中精力，在画布上解决这种艺术的问题时，他的精神才会舒服一些。他拼命且专注地作画。每一次的清醒都令他害怕，他害怕再一次发作，害怕即将发作的那种感觉，害怕失去作画的能力。

他饮用浓度很高的苦艾酒。里面的铅和汞让他产生幻觉，让他大声喊叫。我哭着抢过来喝下去，它太难咽了，苦得太呛口，还有掺着廉价的烟草味。

文森特从床上跳起来咆哮，端起调颜色的松节油喝下去，墙上挂的画在他眼里开始扭曲。蜷曲的云朵、颠簸倾覆的平地是摇撼的内心在哭啸着狂飙，药瓶被砸碎，颜料罐头被捏裂，文森特用画笔猛戳被酒精麻醉的太阳穴。医生进去了。我走到他的卧室里。

我用石子在墙上拼出文森特的像，那是我们一起捡的石子啊。泪水让那些石子有了温度。

第539天

文森特没有一尺画布了，他只能在纸上画水彩。画笔也磨损得厉害。他昨夜给弟弟提奥写了信，让我去寄。他被间歇性的精神错乱弄垮了，深深疲惫的还有在医院制服他的医生和护士。我不愿意去想那些滚烫的场面。那是只有亲身体验才能知道的欲罢不能的痛苦。

我偷看了信。这使我难过。文森特在里面写他是如何节省他弟弟给他的法郎。他用几杯咖啡填饱他的肚子。他安慰他弟弟他的画总有一天会被人买走，买的人会给他一万法郎。

他也在安慰他自己。

我多想告诉他，他的画在我的年代有多珍贵，他的任意一笔何止―万法郎!

信上有血。提奥看见会心痛。提奥是个好弟弟，他开着―家卖画馆，他是文森特唯一的支持者。他这个月寄钱晚了，但我害怕去想这个原因。

第542天

我把我的肖像画布给文森特了。他常在以前的画布上作画。

我给他时他面露难色，是抱歉和窘迫。

我已经满足了，虽然我很心痛。但它是我带不回来的。你是知道的啊。

他直接用刮刀上色，横扫画布。黑色填充了圣雷米花园的天，刮刀划过我的面庞。我出去了。

第550天

我带着提奥的钱去买画笔买画布买颜料。回来时看到了丝柏树。

它们和文森特画中完全不同。它们实际长得很温婉，而文森特画的柏树像巨柱，像黑色的火焰，翻卷着腾冲至天。在给提奥的信中，文森特这样写道：这些柏树总萦绕在我的脑子里，我真想像画向日葵那样，把它们画出来。因为我奇怪，至今竟没有一件作品，能表现出我心目中的柏树。它们宛若黑色的音符，跳跃在阳光明媚的风景中。这些黑色音符既富于神韵，却又极其难以演奏好。

后来有人说这拔地而起的丝柏树已取代了向日葵的位置，呈旋风状的枝丫才是文森特真实的在翻滚的内心。我想着心突然抽疼一下。我的朝阳花，我的望日莲，我的向日葵，你们失落了吗？

第682天

文森特病了好长时间，今天终于开始作画了，但他还没有力气走出去。

他握着画笔觉得很陌生，我给他换了水彩。他示意要到门外去。

我看着他把圣雷米疗养院的走廊画得富丽堂皇，甚至用了柠檬黄和草绿，画得像个宫殿。他还画了疗养院的门廊，用了同样的色彩。

文森特没画疗养院的铁门。

我眼睛立刻酸了，我径直走到房间里。墙上是文森特。在脸部我用了最细小的石子。

第815天

我们要去巴黎看提奥和他的家人了。

让我最后一次亲吻你，我的文森特，墙上的文森特，曾让我依靠的地方。

第863天

文森特的保罗•加歇医生是个有趣的人，脾气很好。他也是一个业余画家。这也许是文森特选择他做自己医生的原因。

加歇医生向文森特传授他的蚀刻技法，文森特当即为加歇画了《叼烟斗的加歇医生》。木板上加歇医生看起来非常之有神。文森特一定觉得这种方法很新奇。

第882天

文森特病倒了。他很憔悴，但太累了，他已无力喊叫。

阳光阴晦。奥弗7月的风穿过罅缝竟然是冷的。有人在外面锯树，见年轮，一堆清香的木屑。树已经很大了。

我给文森特写信，卷在他的中间挖空了的画笔里。他永远也不知道。

第890天

麦田里的乌鸦哗地全飞起来，那是文森特几天前《麦田群鸦》中的黑鸟，和画中一样仓皇逃离这不安的土地，这块发红的疮疤似的麦田。扣动扳机的声音，灼热的枪管，枪掉在土地上了，枪说：“奥弗的土地，我要来温暖你了。”文森特倒了，和血流如注的胸腔。

第891天

我看着漩涡样的星群，问有光晕月亮的那些天使长什么样，是“City of Angels”中那些手端蜡烛的中年男子吗?

我发现今夜的天空是深蓝深蓝的。没有星星和月亮。

第898天

我回到了圣雷米。鸢尾花已经没了。原来《鸢尾花》那些紫蓝色的鸢尾中，那朵孤立的白色鸢尾是他自己。

文森特的卧室还没有新房客。

我握着墙上的文森特的双手，这是最后一次，让我最后一次亲吻你。我的文森特。

我想回去了。

闭上眼睛，念起了那句咒语，那句隐藏在《向日葵》里他的呓语，把手伸进画里，轻轻撕下我的那片花瓣。我从1890年的上午回来了。

我轻轻掩门，希望这段记忆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

第900天

我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国家美术馆门口。我还是进去了。

我站在《向日葵》前哭了。我寻找画中的自己。我想念你的油彩，你的指甲里还积着油彩的芬芳。画中的铭黄色向我传达你怦怦的心跳，文森特，是你看信了吗？我的信里也有血啊！你看得到吗？

我感觉好像有悠扬的笛声搭上了我的肩，转头是―名男子。他很惊异问我为什么哭，他从来不见有人看《向日葵》会流泪。我说也许这色彩太明媚，看不出忧伤。

他显然没听懂。也不会听懂的。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文森特•德普。”

我惊住了！

他接着说：“我喜欢你脸上的小雀斑，它们多可爱，像累了暂时休息的星星。像梵高的《罗纳河畔的星夜》，星星被光晕柔和了。”

“我们一起走吧。去哪儿?”文森特•德普问我。

“去阿尔的文森特咖啡馆。”

（全文终）

作者后记：我有一种错觉，我们曾属于过彼此。糟糕!我爱上了一个死去的男人。

我有一个心愿，高考结束后，一个人或结伴二人，去一趟荷兰的梵高博物馆，我想我面对向日葵中的我那一朵时我会落泪，但不希望我身后会有我文中那个来询问的男子。

我还希望能活得久一些，在2090年7月29日安详地死去，和我的Vincent，整整隔两个世纪。我爱圣雷米医院的鸢尾花，我们学校的水塘边最后一朵鸢尾花凋谢时我哭得像是2010年世界杯阿根廷失败的那一夜，我还拥有一个鸢尾花色调的发圈。

它就像是我一个垂危的梦想，一块鲜活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