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爱情遗忘的“乡村剩男”

时间:2022-02-07 12:00:05

被爱情遗忘的“乡村剩男”

2014年12月,这时的冀南大地,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在邯郸市曲周县安寨镇赵庄村外的公路上,聚集着近百号人,他们穿着朴素,围坐在路旁的一幢两层楼房前。

房子的主人叫吴美玉。11月底,邯郸的曲周、广平、馆陶、肥乡等县上百名花高价“娶”进门的“越南新娘”集体失踪,当初收钱作保的“媒人”便是吴美玉。

事情发生后,这些跑了媳妇的村民顿感受骗,愤愤不平,但除了报警,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在吴美玉家门口蹲守,虽然可能一无所获,但还是有人从早上6点多等到天看不见才回,也有人半夜打着手电筒在路上徘徊。

由于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娶妻彩礼畸高,冀南农村大龄男青年结婚难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现象。他们是社会的底层民众,但一场婚礼,很可能将他们打入“地底”,看不到希望。

越南媳妇

8月11日中午,章涛梳洗完毕,换上一身新衣,和母亲靳兰来到了吴美玉家。

章涛今年28岁,是曲周县安寨镇朱庄村的一名普通村民。去年2月,过完新年的章涛没有出外打工,而是选择留在家中“找新娘”。

在朱庄,28岁还未成婚的人已经属于大龄“剩男”。走在村里,章涛经常听到人们议论:“多大了还不结婚”“是不是有问题”“过30就更找不了”……靳兰听了也着急。去年8月,靳兰听邻居介绍,隔壁村有很多人娶了越南新娘,“漂亮、贤惠,还省心”。

从邻居处打听到“媒人”吴美玉的住址,托人联系后,靳兰便带着章涛上门“相亲”。

吴美玉也是越南人,20多年前嫁到了赵庄,在村内开了一家理发店。在理发店,章涛见到了吴美玉以及五个“待嫁”的越南姑娘。最后,章涛相中了其中一个叫阿香的姑娘。按照“规矩”,章涛需要付给吴美玉11万“礼金”。

“放心吧,保证贤惠,娶回家一定划算!”吴美玉一边数着钱,一边同靳兰说道。数完钱后,靳兰和章涛就带着阿香回家了。

从相识到带回家,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担心阿香跑走,开始一两个星期,靳兰放下地里的活,专门“陪”着儿媳妇。不久之后,靳兰发现,这个不太说话的儿媳几乎整天赖在新房内玩手机、看电视,一出房门就嚷着逛街、买衣,家务活从来不管。

一个月零四天后,靳兰忍无可忍,带着阿香来到吴美玉家,“这就是你说的贤惠吗?”靳兰冲着吴美玉发火。

吴美玉并没有解释,而是马上找了几个越南姑娘,“之前是我没了解清楚,要不您带着儿子再相一个,这次不用礼金。”就这样,越南姑娘王欢欢来到了章涛家。

王欢欢与阿香截然不同,没到几天,就获得了靳兰的欢心。

章涛也很喜欢王欢欢,平时从来不约束她,零花钱也是随要随给。章涛筹划着过完年挑个日子举办一场正式婚礼,然后夫妻俩一同出外打工。人生似乎正按着预想的轨迹运行,但现实的变故将章涛的美梦击得粉碎。

11月20日下午,靳兰从地里忙活回来,往常已经在准备晚饭的王欢欢此刻正在收拾东西。“我今天晚上去邻村姐妹那里聚会,明天上午回来。”王欢欢用蹩脚的中文对靳兰说。

因为以前也经常走动,所以靳兰没放在心上。临走前,王欢欢同靳兰说了声“再见”,靳兰当时不知道,这声“再见”可能意味着“再不见”。

第二天中午,王欢欢没有回来。章涛拨通了电话,王欢欢支支吾吾地说了句“我在吃饭,下午回去”便挂了。章涛以为是信号不好,没往心里去,但等到傍晚,章涛再次拨打王欢欢电话时,听到的只有“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章涛晚饭也没吃,匆忙赶到吴美玉家,希望吴美玉能够帮忙联系王欢欢。到达吴美玉家时,曲周、广平、肥乡等县的近百个农村青年和家人也已经赶到。

此时,章涛意识到自己被骗了,钱没了,人也没了。

不停歇的相亲

高中毕业后,章涛远离家乡,独自来到苏州,进入了一家普通电子厂。那年,章涛20岁。

在曲周的农村,20岁是订婚、找对象的黄金年龄,章涛也不例外。在去苏州之前,他便经人介绍,和同村东边一家姑娘定了亲。

在电子厂,章涛每天熟练地将电路板放到生产线上,忙完一天的工作,会给家里打个电话,与定亲对象发发短信。

2008年,平常的一天,章涛在流水线上忙碌着,忽然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我在城里打工的时候找了一个男朋友,他比你成熟、稳重,我俩并不合适。

短信是章涛见过一面的定亲对象发来的。章涛并没有埋怨太多,认为可能真的是自己太年轻,不合适。“通过手机培养的感情确实不稳定”。那年,章涛21岁。

这桩婚事不成,靳兰便开始托人说媒。幸运的是,相隔不远的东赵林村刚好有个待嫁姑娘,靳兰赶忙打电话通知章涛。

听说要相亲,章涛将年假、事假、探亲假等能请的假集中到了一起,获得了半个月的时间。匆忙买了一张200元的长途汽车票,章涛踏上了回乡的漫长旅程。

相亲定在女方家,去之前,章涛特地换上新衣服。衣服是他在苏州买的,花了300多块钱。

章涛记得,女方家屋后有个门,当时是从后门进的。在曲周农村,房子一般只建前门,很少会有后门,因此他记忆深刻。

女方还在北京上班,只有其哥哥和嫂嫂在家。章涛在交谈中得知女方叫程程,喝了一杯茶,吃了一些瓜子,章涛便回家等消息了。

两天后,章涛接到对方嫂嫂来电:“我们考虑后还是觉得不合适!”

回到苏州,继续重复流水线上的工作,晚上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章涛有点担心:“我真的不合适吗?”那年,章涛22岁。

工作一段时间后,章涛再次接到家里电话,说又找到相亲对象了。章涛马上撇下工作,匆匆赶回家中。

这次的相亲对象还是在东赵林村,到了女方家里,章涛发现其屋后也有一个后门,等到对方家人出来后,章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我们去年见过!”

这次章涛见到了程程,对方个头不高,短发,看着很阳光。双方家长安排他们进行了短暂的谈话,从不相信缘分的章涛此刻激动不已:因为不同媒人的缘故让自己阴差阳错两次相了同一个人,这次能成吗?

但现实再一次击碎了章涛的希望,当天晚上,对方就打来电话说,见了以后觉得身高不合适。

“一米六八在男生中确实不突出,但身高是一方面,家庭条件不好才是主因吧。”这次,章涛从言语中听出了端倪,对方在北京上班,看不上农村的。那年,章涛23岁。

不久后,程程就嫁人了,而靳兰还在为儿子寻找相亲对象,只不过地方越寻越远,人也越找越难。在此后的五六次相亲过程中,章涛依旧重复着“不合适”的命运。

“随便找个人吧,离婚带着孩子的也不在乎,能找到就行。”去年年初,靳兰拉着章涛的手恳求道,“先别出去打工了,结完婚再说吧!”

这时,章涛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别人口中的“光棍”了。今年,章涛28岁。

大龄光棍

新娘跑了,章涛又重新回归“光棍”行列,在朱庄,像他这样的未婚男青年还有20多个。这些“光棍”的出现,为“媒人”的发展提供了沃土。在农村,“专业媒人”走街串巷,“生意”络绎不绝。

在朱庄南边的秦庄,年近60岁的秦海兵已经从事了几十年的“媒人”行当。

“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难的,几乎是十男一女,每天有十几个人找我说媒,十里八乡我都走遍了。”秦海兵嘴里的“十男一女”,指的是村里的适婚男女比例为十比一。

男女比例十比一,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曾在镇计生办工作过的刘凤琴说:“那会儿很多人偷偷地违法对胎儿做性别鉴定,闺女都治了,小子都留下了。”而正是留下的这个因,在20多年后,结出了它的果。

秦海兵的家中摆满了各种烟酒,每当有人要找他说媒,都会拎着好酒好烟上门,“成不成,礼数得到”。有时找到好的“资源”,各村的未婚男青年更是抢着请秦海兵吃饭,出门都是“车接车送,礼前礼后”。

出租车司机吴师傅说:“找不到结婚对象大家都着急!”不止着急,吴师傅还有点担心。有时晚上开车穿过乡镇,吴师傅经常看到附近村庄的未婚男青年成群结队在街上、公路上晃悠。“不知道是干什么,但看着挺吓人!”吴师傅说。

这个现象,也引起了不少专家学者的注意。在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翟振武看来,我们正进入一个男盈女亏的时代,由于农村出生性别比失衡比城市严重,今后“剩男”将更加沉积于边远贫困地区。“贫穷又无子嗣的男性剧增,也可能增加拐卖妇女等违法行为发生,危及社会的稳定。”

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的2010年《社会蓝皮书》指出,由于近年我国19岁以下年龄段的人口性别比严重失衡,到2020年,中国处于婚龄的男性人数将比女性多出2400万。

现实情况也不容乐观。随着城镇化的加快,很多农村女青年也纷纷进入城市打工,这对原本男女比例就严重失衡的农村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沉重的彩礼

“打工――相亲――打工……如此反复七八次,对婚姻都感到恐惧和失望了,但不结婚又不行。”章涛说,自己在农村和城市两地奔波数年,渐渐明白了,在城市的夹缝中,没有婚姻,在农村的现实里,也没有爱情。

农村的婚姻,男女双方的感情,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女方父母,以及七大姑姨的意见。这些意见中,“彩礼”占了大多数。

在曲周的部分农村里,如果要迎娶本地的姑娘,需要下“三斤一响”的聘礼――3斤重100元纸币和一辆最少四五万的轿车,或者是“万紫千红一片绿”――1万张5元纸币和1000张百元纸币外加一张50元纸币。不少人结婚还要求建新房,买全新的家电家具。

有些女方家里提出,见第一面要一万,彩礼钱另收。如果男方父母年过40岁,超过一岁加8000不等。“男方父母年纪大了,意味着嫁过去要多干活,要早些承担养老的义务。”章涛解释道。

在邻村,有个未婚男青年跟当地一个姑娘相亲,女方父母当场索要彩礼18万元。男青年晚上回去跟家人商量,谁知第二天就接到女方电话,“已经22万和别人说好了”。

现在“彩礼”这么高,靳兰也说不出确切的原因,但她清楚地记得,10年前,章涛的两个姐姐出嫁的时候,“彩礼”只有几千块。7年前,章涛第一次定亲时,谈的礼金也不到一万。

但她清楚的是,家里拿不出这么多积蓄。

娶个媳妇半条命

在朱庄,章涛家属于中等收入。经济来源除了自家的10亩地,主要靠章涛的父亲在邯郸做建筑工人所得。

“一亩地收成好的话能收入1000多元,但肥料等成本还要花掉几百元。”由于丈夫常年在外,家里的农活几乎全部由靳兰一个人承担。白天,靳兰基本在地里忙活,晚上大部分时间也是坐在缝纫机前做鞋子、缝衣服。

“我爸在工地上干活,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但现在也已经60多岁,越来越干不动了。”章涛明白,父母拼命干活,为的还是他的婚事。但就算全家齐上阵,家里这几年的存款也只有不到10万元。

10多天下来,“新娘”们仍旧杳无音讯,蹲守吴美玉家的“大军”逐渐散了。章涛也回到了家中,等候公安局的消息。

章涛心里明白,为了这桩婚事,家里早已“掏空”,还外借了不少。如果王欢欢回不来,章涛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勇气提起“结婚”。

回到家中,看见年逾50岁的母亲,章涛心里总不是滋味。只有

一米五的个头,靳兰要挑起几百斤的小麦。现在她走路已经越来越慢,背也越来越弓。常年在地里劳作,手上布满了粗糙裂纹,手心手背都是土,已经看不到原来的肤色。

王欢欢出走后,靳兰就再没有笑过。

“婚姻不应该是一件美好的事吗,为什么结场婚,却要耗费全家人半生的精力,最后又过上穷苦的日子?”章涛到现在也没明白这个问题。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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