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30 11:03:06
吴经熊(1884~1986),浙江鄞县人,字德生,现代著名法学家,历任法国巴黎大学、德国柏林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研究员、东吴大学法学教授,1949年后在美国夏威夷大学、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任教授,中英文著作有《法律哲学研究》《哲学与文化》《禅学的黄金时代》《内心愉悦之源泉》等。
我们分唐诗为四个时期: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第一期是序幕,第二期包括王维、李白和杜甫等,第三期包括白居易、元稹、韩愈等,末期包括李商隐、杜牧和温庭筠。这种分法是根据诗的技艺而言,与政治社会变迁无关。其实大部分的盛唐是处于“国”不“泰”,“民”不“安”的状态,无“盛”可言。
今日文学史家分唐诗为两半者不乏其人,前半是李白的时代,次半是杜甫的时代。李白总括前唐诸诗人,杜甫是后者的先驱。这分法具有简洁的优点,也不忽视时势的变迁。毫无疑问,李杜是属于不同的时代,不论是指诗艺或指环境而言,虽然他们出生先后只差十二年。我们可以说李白的精华在安禄山叛乱前已出世,杜甫的杰作是事变后的作品。我以为李白的精神焕发、兴高采烈时诗兴勃发,杜甫的不朽是愁眉不展时种的根苗。李白像是一只在天堂前歌咏的百灵,杜甫是一种骨鲠于喉泣血的夜莺。明皇初期的辉煌,使李白适逢其时,他黯淡的结局加深了杜甫热情的诗意。这两位大诗人都是明皇的臣民,可是明皇个人的历史也可以分为两半。
我以为这简洁的分法较第一法具有更深的历史意识,美中不足的就是它过分的单调;它忽视了白居易和杜甫的区别,李商隐和韩愈也是触目的例子。近读唐诗多首,得一较前二则更自然和符合事实的分法:我以为唐诗可分为四个时期:春、夏、秋、冬。春季包括初唐诗人,李白和王维;夏季包括杜甫和战时诗人;秋季有白居易、韩愈辈;冬季有李商隐、杜牧、温庭筠、韩及其他诸家。季候是互相贯通的,可是大体看来仍是很黑白分明。我不预备为春夏秋冬画下界线,希望读者在这一年的日程内能渐渐了解我的观点。现在我举一个春季的诗人描绘春季,一个夏季的诗人描绘夏季,两个秋冬季诗人描绘秋冬,以免读者摸不着头路。这是李白的《愁阳春赋》:
春心荡兮如波,春愁乱兮如雪;
兼万情之悲欢,兹一感于芳节。
这是杜甫的《夏夜叹》: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安得万里风,飘飘吹我裳,
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
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
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
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
竞夕击刁斗,喧声连万方。
青紫虽被体,不如早还乡,
北城悲笳发,鹳鹤号且翔。
况复烦促倦,激烈思时康。
现在让我们平心静气地听白居易的《秋怀》:
月出照北堂,光华满阶墀。
凉风从西至,草木日夜衰。
桐柳减绿阴,蕙兰消碧滋。
感物私自念,我心亦如之。
安得长少壮,盛衰迫天时。
人生如石火,为乐常苦迟。
下摘录李商隐的《冬》: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
当然,我绝不以为春季的诗人只歌颂春季,夏季的诗人只关心夏季等等;同一的季候,同一的景色,能唤起绝对不同的感情,像这句:
晚烛燃短,快乐的日子
在雾中的山峰上站在足尖上。
你可感受到一种春的活跃的欢声?将这伟大的春鸟――莎士比亚的两行比较李商隐的:
蜡烛啼红怨天曙。
两者都是不可多得的美诗,可是前两句代表希望的美,后两句代表绝望的美。
听李白的这两行: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我叫做夏季的春。李商隐的这两句是春季的冬: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春季诗人的欢乐、哀愁、希望,和幻梦都是轻松活泼的,我们觉得他们的泪珠也是光芒闪烁的。你可欢喜李白同时代人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李白的幻梦是多么的奔逸: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
读李商隐的这两句诗我们又感到不同的经验: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当然,春并不是没有忧郁的;活泼的李白也不免叹息:
菱歌清唱不胜春。
不过这时的“不胜春”是一回事,像李商隐般痛泣:
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断肠。
又是一回事,两者迥然不同。夏季诗人的希望和幻梦像雷鸣。杜甫觉得酷热窒息时就大发雷霆(《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束带发狂欲大叫,薄书何急来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秋季诗人大暑时的感觉又是多么的不同!白居易的《销夏》有这般哲学化的四句:
何以销烦暑,端居一院中。
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
我不知道李白在大伏天气时感觉怎样,推测起来大概他的心灵要竭力地飞冲埋入云霄积雪的山峰,直到忘却他遗留在这沸腾的洪釜中的躯壳。
一个冬季诗人当然不能处酷热若无事,不过他不会冲入积雪的山峰,也不会聚精会神地驱散炎热,更不会暴躁嘶喊,至多不过嗡嗡地呜咽,祈望较清凉日子的到达,或者他半信半疑神话上的鬼怪能替他行些方便。这是王毂的《苦热行》蕴含的情绪: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
五岳翠乾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
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却天下热。
倘若你要知道冬季诗人怎样应付严寒的话,这里是刘驾的《苦寒吟》:
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
半夜倚乔松,不觉满衣雪。
竹竿有甘苦,我爱抱苦节。
鸟声有悲欢,我爱口流血。
这是冬天的冷酷――绝望转到心死后的固执。这同杜甫在严寒时的精神是多么的不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诚然,杜甫是我所知悉最具有基督精神的诗人!
大致说来,唐朝的春是有泪而无愁,在夏季诗人被社会之不平和生活之痛苦所激怒,无暇为自己流泪,秋季汪汪的眼泪减轻了哀愁的悲痛,冬季只有愁而无泪。唐诗之奇就在这整整的一年,一季一季极自然地接踵而至;像罗马法和希腊哲学一样,它的胸怀中生存着一段有生命的天演进化。这种现象在人类文化中可说是绝无仅有。
(选自《名家说唐诗》,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