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的不治之症或者医生的焦虑症?

时间:2022-10-30 05:51:17

患者的不治之症或者医生的焦虑症?

自诞生之日起,电影这项年轻而伟大的第七艺术无论取得多么辉煌的成就,都不妨碍它成为一部分电影人和批评家眼中的重症病人。1925年苏联《真理报》对于《战舰波将金号》作出的其“标识着电影之死”的评价在今天看来似乎颇令人不屑一顾,但此后关于电影已死抑或即将死亡的论断从未远离过电影批评界和理论界。特别是新近以大卫·丹比(David Denby)、大卫·汤姆森(David Thomson)、安德鲁·欧赫尔(Andrew O’Hehi)三位资深影评人于欧美主流媒体的集体发声,让我们不得不再次审视和梳理关于电影死亡论的现状和历史。

最新一次的蓝色警报

9月14日,颇具影响力的《新共和周刊》同时发表了两篇评论文章——大卫·汤姆森的《美国电影还没死:他们快死了》(American Movies are Not Dead: They are Dying)、大卫·丹比的《好莱坞谋杀了电影?》(Has Hollywood Murdered the Movies?)又一次敲响宣告电影生命终结的警钟。大卫·汤姆森,这位活跃于《纽约时报》、《电影评论》和《沙龙》杂志的著名影评人同时也是纽约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以《公民凯恩》毫无新意的继续称霸今夏一系列的最佳电影评选榜单(除了个别情况下被《迷魂记》略微压住风头之外)为话题,疾声表达自己的焦虑:“是的,这部1941年的杰作的确无与伦比,但奥逊·威尔斯完成这部处女作时年仅25岁,现在那些25岁的导演们在哪里?”无疑作者眼中属于电影的黄金年代是早已成为历史,他甚至略带伤感的将此后岁月里的年度榜单评选、电影节和颁奖礼视作一次又一次为电影举行的葬礼。随后,他将这些症状的病源归结于电影人,宣称电影的死亡正是来自其创造者的自甘堕落。这种创作主体的分崩离析发端于他所谓的黄金时代的末期,那些最伟大的影人都跌入了对叙事真诚的背弃。戈达尔,因其“对类型、故事、表演、叙事和电影公众姿态的解构”中流露的对观众的轻蔑,被作者视作发出致命一击的元凶。此后,走出“银盐”时代的电影踏上了一条衰亡之路。

大卫·丹比的《好莱坞谋杀了电影?》则从社会学视角出发,聚焦于当下。他的主要忧虑来自于主流美国电影审美标准的畸变。在检视了诸如称霸票房但仅靠视觉炫技的动作片、蠢笨空洞的浪漫轻喜剧等一系列当代电影的症状的同时,丹比仍然充分肯定了当代好莱坞电影中仍有真正的价值存在,如马丁·斯科塞斯、大卫·芬奇、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等人都位列他的当代杰出影人名单。他的不满之一正是基于这些有艺术创造力的导演们并没有恰如其分的获得来自制片厂的慷慨支持,从而限制了他们对于自身潜力的发掘。作者的另一核心论点如同该文的副标题,即是否过于丰富复杂的科技手段反而导致了当代电影想象力的匮乏。在层出不穷的新技术手段不断奉上愈加眼花缭乱的视觉奇观之时,难以掩盖的是叙事的懒惰、真诚的匮乏和文化的贫瘠。

两篇文章随即引起了西方电影批评界的广泛争论,而9月29日安德鲁·欧赫尔发表于《沙龙》的《电影文化已死?》一文则将这一波死亡诊断推向高潮。欧赫尔认为,相比于电影充满怀旧伤感的困顿,21世纪的电视剧无疑处于文化领先地位。是的,尽管观影人数存在下滑的趋势,但电影仍然存在于我们身边,那些粗制滥造的、特效驱动的影片仍然风靡全球利润丰厚。虽然今日电影摄制的便捷和低廉催生了全球新导演的不断涌现,但“电影文化”,至少从过去被公众理解的层面上说,已进入弥留之际。7、80年代令人津津乐道的美国知识分子式的冷峻尖锐在今日无疑已经从日常生活和主流美国大众影片甚至残存的理性文化中被剥夺,变得僵滞和枯竭。电影人和受众对于艺术电影和电影文化的冷漠遗忘令作者深感绝望。

至此,三位影评人发起的这一波“电影死亡论”中,创作主体、工业生态和大众心态无一不被诟病,电影特别是电影文化的死亡再次被确凿无疑地高声宣告。

一份冗长的病危通知单

回望电影死亡论的整个历史,我们会惊讶于这份病危通知单的冗长和悠久。无论你是否赞同预言家们的五花八门的诊断书,检视这份历史记录中的重要节点会让我们更好的思考电影艺术的发展轨迹。

1940年代,罗马尼亚电影人,同时也是字母派诗歌的创始人伊西多尔·伊苏(Isidore Isou)宣称电影已经患上了一种肥胖症,过于“丰富”和“肥硕”已经把电影逼到它自身的极限。伊苏甚至将电影比喻成油腻的猪,即将在肿胀充血的冲击下碎尸万段,而刽子手就是它自己。

1957年,特吕弗在《电影手册》上撰文称法国电影正在死于它自身的虚假传奇。尖锐的批评文章似乎过于具有攻击性,特吕弗因此被冠以“法国电影的掘墓人”的诨名,并被禁止参加次年的戛纳影展。稍晚些的50年代,美国编剧本·赫克特发表了他与传奇制片人大卫·欧·塞尔兹尼克的对话录,后者在对话中将好莱坞比作充斥着金字塔残垣但一去不复返的埃及,“如果不是被一群生意人强占并改造成一座垃圾工厂的话,好莱坞本可以成为一种新的人类自我表达的中心。”

1960年,一份名为“新美国电影团体宣言”的声明,宣称电影已经正式停止了呼吸。电影的不治之症包括:道德上的堕落、美学上的陈腐、主题上的肤浅、和气质上的庸俗不堪。

1962年10月,首部007电影《诺博士》上映,这部后来票房大获成功并对当代电影影响深远的系列片序曲却引发了“电影死亡论”的热议。特吕弗在多年后接受《视与听》杂志专访时认为,这部影片是电影堕落时代的起点,在此之前电影基本上只讲希望观众觉得可信的故事,而这部影片让观众面对一种同生活或者浪漫传统都毫无关联的电影形态中。芬兰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似乎颇为赞 同:“电影死于1962年,我认为就在那年的十 月”。

1967年,法国导演和影评人罗热·伯希诺做出了另外一番论断,他预言了电影拍摄器材的大众化,同时认为以后电影院的售票处将不再会有前去买票的观众。

1975年,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大白鲨》紧步《教父》的后尘,成为第一批夏季票房霸主,并被视作历史上最为成功的影片,直到两年后被《星球大战》赶下头把交椅。但在许多批评者眼中,这些著名影片因为其大规模上映和大众市场产品的特性以及对80年代世界电影潮流的影响被诟病为电影末日的开端。创作了奥斯卡最佳影片《骗中骗》的著名好莱坞制片人迈克尔·菲利普斯颇具说服力地论述了这种责难的理由。他认为当经济学理论开始驱动着电影制作发行变成数以千计的拷贝、全国性采购和百万计的营销费用时,盈利风险陡增令本应属于凭着艺术直觉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叫人胆战心惊。电影人依赖可以类比和参照的公式化创作模式,于是在80年代呈现出了一种续拍和模仿套用的心态。

1991年,在蒂姆·波顿的《蝙蝠侠》获得广泛成功后的两年,纽约大学传媒研究教授马克·克里斯宾·米勒将这部影片比喻成一颗被嵌入庞大系统中的小部件,这个系统中充斥着电视制作公司、投资财团、有线发行网络、唱片公司、主题公园以及出版公司、主流杂志和大量的报纸。资本和传媒再次成为电影的毒药。

新世纪以来,面对新媒体和新文化生态的冲击,对于电影是否已死的论争流露出更多的悲观论断。《厨师、大盗、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的导演彼得·格林纳威于2002年接受《时代周刊》的采访时言称电影已经呆滞了。理由是,在50、60年代,全家人每周一起去看一次电影再平常不过,而现在,你甚至难以找到一年去看一次电影的家庭。5年之后的釜山国际电影节上,格林纳威再度强化了自己的论断,这一次,他判定电影已经是脑死亡的行尸走肉,死亡时间就在1983年的9月31日电视遥控器占领了起居室的那一天。

2005年,在创作《周末》近40年后,戈达尔对《卫报》再次表达:“电影已经终结了。曾几何时,它曾经改良过社会,但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类似的,编剧、导演保罗·施拉德在《电影评论》的文章中试图对电影准则下定义时,使用了“崩溃的马”和“20世纪文物”的比喻。

病入膏肓的患者还是充满焦虑的医生

对电影的健康状态和发展前景持有乐观态度的学者们则认为电影死亡论更像是忧虑过度的医生的焦虑症。

在《新共和周刊》两篇“死亡论”文章发表后几天,9月27日,大卫·丹比的同事,《纽约客》杂志的另一位电影编辑理查德·布罗迪(Richard Brody)以题为《电影并没快死(他们甚至没有生病)》的文章予以反击。文章充分肯定当下好莱坞的宽容度,称“即使充斥着粗制滥造、含混不清的次品,也无法忽视那些具有强烈个人风格和艺术成就的作品的存在,甚至还有一些获得了令人惊讶的巨额投资如《雨果》、《生命之树》等等,这样的情况在经典好莱坞时期从未发生过。”作者指出,常被死亡论批评者推崇的好莱坞黄金时期的明星制实际上远比70年代新电影对于故事真实性的破坏更加严重。而同样,对于故事可信性的质疑反而佐证了另一种观影形态的进化,观众开始从“电影内部”和“电影外部”两个层面审视影片。当代电影广泛应用的数字科技,在作者看来并不是导致雷同的祸首,反而使得导演们的奇思妙想获得了实现的可能。

反对“电影死亡论”更具代表性的人物还有英国学者吉尔·布兰斯顿。他在题为《电影与文化的现代性》的专著中提出的核心观点便是电影并未死亡,特别是在现代文化的范畴内更是如此。布兰斯顿认为,不应拘泥于将电影定义为一种存在于胶片上的艺术形式而判定它已经是一个濒危物种,“我们必须看到电影正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传播:胶片、录像、数字等等,它的疆界已经扩展”。在新媒体和新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代,在这样一个文化全球化的时代,与其宣告电影灭亡,布兰斯顿认为它更是在不断变化。

无论我们将电影死亡论视作电影自身的病患,抑或不过是医生的过度焦虑,都可以肯定,如同埃德加·莫兰的论断,“只有电影艺术出现后,想象过程才得以原原本本和完全彻底地显露出来。我们终于能用形象表现我们的梦幻了,因为这些梦幻已附着在实际的材料之上。这种梦幻还会反过来塑造我们清醒状态的生活,它们教我们如何生活或如何拒绝生活。”

梦幻永远不会停止,电影也将永远被需要,被思考。

参考资料:

1.“美国电影还没死:他们快死了”(《新共和周刊》)作者:大卫·汤普森

2.“好莱坞谋杀了电影?”(《新共和周刊》)作者:大卫·丹比

3.“电影文化已死?”(《沙龙》)作者:安德鲁·欧赫尔

4.“电影并没快死(他们甚至没有生病)”(《纽约客》)作者:理查德·布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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