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幻象之内

时间:2022-10-28 09:33:01

廖伟棠,诗人,摄影师。家在香港,云游四海。著有诗集《野蛮夜歌》、散文集《衣锦夜行》等十余本。

曹疏影,诗人、作家,哈尔滨人,曾居北京、意大利,现居香港。著有诗集《金雪》、散文集《虚齿记》、童话小说集《和呼咪一起钓鱼》等。

“双游记”,诗人之笔与诗人之摄相遇,永结忘情游,相期此人间。

三只藏羚羊在远处跳着圆舞——传说中的高原反应没有发生,我倒是出现了相反的“醉氧”现象,不是因为火车的氧气供应太充足,而是窗子外面的高原世界太纯净,让人恍惚有幻象之感。这些幻象一直伴随着我在的十天旅程,忽明忽暗,无法祛除。

果核迷宫

拉萨的夏天,常常是半夜里暴雨倾盆,直下到翌日上午。我头痛欲裂,既是缺氧也是因为噩梦连连,起来打开窗户大口呼吸才缓过劲来。天色渐渐清亮,索性坐在窗前写诗《不度亡经》:“不要说了怒眼瞠灭,不要说了时轮曳雪……” 故意叫做《不度亡经》,实际上我多么希望有度亡经啊,由死者念给死者听。

小昭寺就在住处咫尺,理所当然成为我第一个朝拜之地,这座小刹名气不及它的姐妹寺大昭寺,规模和华丽也远不及后者,但藏有尼泊尔尺尊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排队朝拜者众,我亦随之祷之。绕帕廓街半圈,进得大昭寺,果然是号称拉萨最美之名剎,辉煌之余壁画建筑雕塑均极为精巧独特,尤其是建筑,秀美如其屋顶的双鹿,妖娆如飞檐上的命命鸟。这里有另一尊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及佛、度母、大师像无数。而让人感动的是喇嘛们任由小猫在释迦牟尼像前玩闹,送花的女子径入喇嘛圈中。又见得唱号子打阿嘎的数十个男女藏族青年,以及在屋顶唱歌修墙的两个民女,劳动者皆动人,在蓝天下惹起迷幻阵阵。大昭寺后侧之寂静则如天堂,只有白猫一只在檐间跳跃。

下来转到大门前,无数叩长头的人和一只来历不明的神奇山羊一起沐浴着拉萨长长的日光,我给了一个叩长头的女子十块钱,她不断问我为什么,我不好意思说:这是摄影师的赎罪券。

连续两个早晨我赶去布达拉宫西门冒雨排队都购不到票,徒然看着它的金顶在下午的阳光中闪耀。布达拉宫前面被布置了巨大的舞台和条幅,摇着转经轮的老人们走过,面孔依旧沟壑纵横,目光依然只朝向一个地方。

买不到票的第三天,诗人智美加措来电让我速回布达拉宫,他以私人名义带我们进宫。斜落左右的大阶梯,洁白耀眼彷佛积雪。我们一路边上边谈,布达拉宫一百多米的高度我竟然没有气喘。智美加措颇认识这里许多人,其中一个是来自青海的活佛,他厌倦了当活佛竟然就来布达拉宫当扫地工。活佛带我们进了不对外开放的五世达赖喇嘛的寝宫,宫的最深处四周是十二幅一夜画成的度母像,已经有数百年历史。和这位活佛相似,有一位厌倦了当寺院主持的仁波切,在这里研究整理壁画落款,我们席地而坐,谈论起梵文、八思巴文与藏文的异同。

从寝宫出来,一个活佛管理员朋友带我们上去宫顶禁地,此处蓝光与金光交映,每个屋顶对应一位达赖喇嘛的灵塔,错落如四周山脉,作势起浪。人在其间走动像步履沧海。相对而言,在宫中就像在一个果核的立体迷宫里,或说一个巨大的坛城中,而这坛城里又有无数坛城,最大的在时轮之宫。数代达赖喇嘛的灵塔亦是这里的镇魂塔吧,安慰更多无主孤魂。但回看无数金汁经文堆成的墙,这其实是一个没有阅读者的大图书馆。

雪上之雪

最喜欢还是宫外那白墙,像层层落下的又堆积起来的雪,据说每年一翻新,藏人义务出工帮忙刷白灰,以迎接神一年一度下凡间。我想起的下凡间的神则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的数十首情诗和离奇身世使我沉醉,这些年来把他的诗背得刻骨铭心,其中有两首就是写及这布达拉宫和雪:

夜里去会情人,

破晓时落了大雪。

足迹已印在雪上,

保不保密都是一样。

住在布达拉时,

圣名持明仓央嘉措;

住在“雪”的时候,

化为浪子宕桑旺波

写的是他自己的艳情故事,话说仓央嘉措贵为六世达赖,却常常夜里偷偷出宫到民间寻乐,并易名为宕桑旺波,直到有一晚大雪暴露了他的足迹行踪。“雪”也是布达拉宫脚下居民区的名字,而当你站在布达拉宫顶上向下观望,白茫茫的一片连一片的屋顶,的确如在大雪中。大雪中,梵唱或情歌,皆已沉寂久。

“浪子宕桑旺波忘不了的,是雪上之雪”,那夜我写道。

辩者轰轰

没有布达拉宫之前,拉萨的中心是哲蚌寺,我在乌云压顶的一天来到哲蚌寺,乌云恰恰在接近寺旁乌孜山山顶停住,留出一片阳光照亮乌孜山上的佛像。哲蚌寺佛殿和僧侣的白房子层层叠叠彷佛一个地中海小镇,但藏人把它想象为白米——哲蚌就是米堆之意。我先上乌孜山拍摄山石上的佛像,再下来一个个佛殿参拜。中庭梵音阵阵,与无数翻卷的白窗幡谐和。我在密宗殿拍摄了可怕的马脸大威德金刚,在错钦大殿拍摄了喇嘛试麦克风。下面的几个殿都在维修,又见许多青年男女在唱着号子打阿嘎,阳光重现,穿透每一滴汗水。我听着歌声,穿过层层白房子和小路下山,不会迷失,总有小猫小狗引路。

初访另一格鲁派大寺色拉寺,色拉是野玫瑰之意。没有著名的喇嘛辩经,倒是有很多小孩来让喇嘛点额,我在树荫下后在阳光石阶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星期二再去色拉寺,就为了看喇嘛辩经,果然如愿。三四十个喇嘛或坐或立在辩经院里开始他们的功课,立者至为激动,举手投足,击掌猛烈,如舞如斗,而坐者往往淡定,甚至爱理不理。旁观者爱瞎评论,猜测谁赢谁输,其实我觉得喇嘛们乐在其中,无所谓赢输,众僧喧喧之际,声音和动作无意竟形成一种和谐,在阳光透过树影洒落的庭石上,有迷幻之眩。

最美是那些翘指捻指的手势,如果他们不是喇嘛,那就是绝佳的舞者。或者这一刻他们如庄周梦蝶,不知自己是舞者还是喇嘛亦可。

回到下榻的格桑花香旅馆,刚进门就下起了冰雹雨!冰雹打在周围的屋顶上也像辩经者轰轰隆隆。

曲身如醉

来到拉萨的第一天和离开前的最后一夜,我都在帕廓街游荡,跟着转经的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当我把最后拍摄的一卷菲林冲洗出来,放到微博上的时候,我命名它为“最后的帕廓街”,旋即惹来不少误会,看客纷纷疑问:“为什么是最后的?”也有人说:“的确是最后的,帕廓街已经沦陷。”他说得没错,帕廓街早就挤满了商户和游客,但他又错了,在帕廓街转经和叩长头的藏人一点都没变,他们用无形的足迹绘画的坛城留在尘埃中,因为无形,所以无法被伤害。

帕廓街还是很多老店和维持本地生计的店,内围则完全现代化了,喧嚣不堪。我转而深入八廓街东南和东北面拍摄,有一天一直走到了木如寺。木如寺也许是拉萨市内最安静的寺院了,而且严格执行禁摄令,不像别的大寺那样花钱买个摄影赎罪券就能摄影。最宝贵是这里的吉祥天母面具,每年会巡游一次,一直游行到拉萨河边,与她一年只能见一次的情人赤仆宗赞见面。

一醉喇嘛请我喝酒,我说我不喝酒,他说我知道你最喜欢喝酒了!所谓喇嘛眼毒也。木如寺同时是印经院,估计住在这大杂院里很多是印经工人家眷,几个藏族小女孩假装卖酒小娘,和我玩了很久。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荡铃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

这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饮酒诗,就如他其它诗一样既有感官世界的闪烁,又有向上的明净快乐。帕廓街亦如此,尤其是在入夜,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洒下之时,五体投地的朝圣者依旧五体投地,匆匆赶路的商旅依旧匆匆赶路……只是另一个幻象的世界混杂着微弱的灯火在石板路的倒影中成形,那里人各有其道,生者接过死者的喜悦与悲哀,曲身如醉,巡行不休直到一切的最后,唯不堕恶途。

在拉萨,有时反而只怀念在进藏火车上的三日两夜,纷纭乱麻的现实还没有在眼前展开,只有不动群山和肆流纵横的通天河。火车过了沱沱河,星宿海,沿着时而浑浊时而清澈的通天河往西南走。“过了五道梁,想我爹和娘”,大河纵横着大山,只有那些蒙面的养路工知我所想。雪峰在望,浑人浑飘荡。火车轧着桥墩,像夜神的轻松脚印,不为众生梦呓麻麻缠绕。

雪山不说他的苦,天光也不说他的悲,我耳机里听着的朝崎郁惠,一个冲绳的老奶奶却仿佛全知道。所有的老奶奶都是善解宇宙之意的,无论是千浔的太平洋,还是海拔五千的昆仑山脉。在车窗前一闪而过的带着三个孙儿朝圣的拉姆也知道,她在桑烟后围上了海浪般裙子,虽然她一辈子都没见过太平洋,朝崎郁惠也一辈子不知道仓央嘉措。

我为这些老人感谢山神。这些前胸披雪好像帝企鹅默立的山神们。我是漩涡中的一滴,四百个轮子运送着。柴油车头吹来的黑烟,我曾道是雨云缕缕,在我的心窝上划着我看不懂的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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