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费 第5期

时间:2022-10-26 06:14:49

太阳热辣辣地扎着眼。我拖着个沉重的密码箱,穿行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出租屋群落里。刚从老家赶完汽车赶火车地赶到东莞这个鬼地方,原以为只要一找到表哥,就把所有问题一手交给他,我只等安心上班了的。谁知好不容易找到表哥打工的厂,那个满脸不耐烦的门卫却告诉我,表哥早在半个月前,就辞工去了珠海。

我当时一下子懵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叫我一个刚从学校跨出脚来的无知少年,怎么应付啊。左思右量后,我决心找一间出租屋,将自己安顿好了再说,毕竟是穷人家出生的孩子,一般的自理能力还是有的。

在那个终于由不耐烦而转为同情我的门卫指点下,我找到了现在这片出租屋。他还告诉我,这里的单房出租,月租一般在两百块左右。捏着口袋里薄薄的几张钱,我想,要是谁肯将房一百块出租给我,无论那房子有多破有多脏,我都会住进去的。

房子最后是在傍晚时分找到的。那是一幢式样陈旧、灰头土脸的楼房,接待我的是个约摸十二三岁的男孩。他满脸的稚气,却又保持着一种对陌生人惯有的警醒。我连房子都没有看,就问他:“单房出租要多少钱一个月?”

男孩说:“两百。”

我说:“我刚从家里出来,手里没多少钱,你帮我问一下你的爸妈,能不能将房子一百块租给我?”我语气里有哀求的味道。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要是再找不到房子,我今晚可得睡马路了。

男孩看了我一会,说:“如果你没有骗我的话,我可以一百块租给你。”

“真的?”我又高兴又疑惑,毕竟一个孩子的话是不能当真的。

男孩说:“这房子是爸爸留给我的,我说可以租给你就可以租给你。”

当晚,我就在那幢楼房里住了下来。跟我事先预想的完全相反,那是一间干净而宽敞的房子,有两扇窗子,有床有桌,还有一台蒙满了灰尘的电扇。交过钱后,男孩看着我收拾了一会儿房子,才把房门钥匙给我。然后他很老练地说:“我姓费,你以后叫我小费吧。我就住在这幢楼的最上面那间房,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可以上来找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出去找工作。早听人说过,外面的工作不好找,但没想到有这么不好找。劳务市场里人山人海,全是找工的人。从早晨到下午再到劳务市场关门,连一份哪怕是糟糕的工作,都不肯光顾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倒在床上,劈头盖脸就睡到了第二天十一点多。

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敲门。打开门,是小费。我脸也没洗,穿着条睡裤站在门口,小费却自顾自地走进来,说:“我今天不用上学,前天我看到你有一个口琴的,可不可以教我吹口琴?”那口琴是临毕业时一个要好的同学送我的,看着小费期盼的眼神,我还是掏出已经精心收好了的口琴。

小费是个很有音乐细胞的孩子,吹吸吹吸吹吹吸的道理,我只随便讲了一遍,他就能摸索着吹出一些简单的曲子。我顿时来了兴趣,工作都不找了,一起和小费泡在房间里,教他一些基础的乐理知识,还故意写一些复杂的曲谱给他吹。

一天很快就这样过去了。傍晚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小费,怎么不见你爸妈出来呢?现在都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他们怎么还不叫你回家吃饭去?”小费呆呆地望着我说:“我八岁那年,爸爸就患病死了,后来妈妈认识了一个男人,她跟着那个男人走了。”我半晌无语。

小费的伯伯是在一个多星期后来的。

这时我跟小费的关系已经很谈得来了。小费的话很多,什么事情他都有兴趣知道,跟我处得高兴时,一直都表现得少年老成的小费,也会做出天真的举动来,甚至还会跟我耍赖撒娇。有了小费,我一直抑郁的心情变得好多了,甚至有时我忧心忡忡地考虑明天的去向问题时,小费会扬起一张天真的脸安慰我说:“别着急,什么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告诉我,在他的这幢出租屋里,曾经住过好多像我这样的人,他们有的已经找到工作离开了这里,有的仍在四处寻找机会。小费说:“不是有一首叫《明天会更好》的歌么?相信我们的明天都会变得更好的。”而且,小费的口琴吹得越来越熟了,就是跨度很大的曲子他都能流利舒畅地吹出来。因为过于勤练,小费的嘴皮都磨破了好几层。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他,他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吹出了我当初花费一个多月才吹得出来的效果。记得刚学吹口琴的那一阵,只要嘴唇稍稍有点疼,我就赶紧止住,等嘴唇完好了,才敢将口琴含在嘴中间继续学习。

那天下午,跟往常一样,小费在我这里做作业。他伯伯找到我房间时,小费刚刚摊开本子准备写作业,他伯伯是个四十好几的中年人,五短身材,皮肤黝黑,有一股很重的客家口音。他起初对我跟小费的相处很赞成,甚至还很感激,他告诉我说小费这段时间的学习成绩提高了不少。而小费的大致情况,我也都是从他伯伯那里听说的。

小费的父亲死于肺癌,母亲改嫁跟了一个香港人。小费并没有兄弟姐妹,从小他就是一个不易接近的孩子,在学校里他没有一个朋友,好多同学都因此欺负他,自从他母亲去香港后,他伯伯就接小费过自己家去生活,可小费跟他的宝贝女儿怎么都相处不来,堂姐弟俩每天都打骂哭闹的,弄得一屋子人鸡犬不宁。后来,小费死活要过来自己的屋子住。没办法,他伯伯只得让十三岁的小费开始了独身生活。因为有自己的事情,他伯伯也很忙,就只有一个月过来几次,帮小费收管一下房租,处理一些小费不能处理的事。

他伯伯说,好在这边的形势好,小费将来的生活并不让人担忧。他父亲留下的这幢房子用来出租,管小费一年四季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已是绰绰有余,村里每年分红时也都很照顾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只是小费这孩子的性格不好,学习成绩又差,不知道他将来的生活又会怎么样。”他伯伯担忧地说。我好心地建议他送小费去学一学音乐,因为小费真的对音乐很感兴趣,他伯伯当时说考虑一下。

可对于我的建议,他伯伯一考虑就是半个月都没音讯。当时我就忍不住想教小费把吉他学会,让他多掌握几门乐器。可我手上并没有吉他,小费知道我的难处,便从他存的房租钱里拿出来两百多块,买了一把吉他。

据小费讲,每次他伯伯过来,他都把房租钱交给伯伯。那一天,我刚刚从外面找工作回来,他伯伯就板着脸进来了,冲我说道:“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一是为什么一样的房子,别人都出二百的房租而你却只出一百?二是那把吉他到底是小费要买还是你怂恿他买的?”我听后哭笑不得,把情况如实跟他伯伯解释了一番。

他伯伯不相信我,说:“小费这孩子我很清楚,他不爱说话,更不爱跟人交往。你们俩现在的关系,恐怕由着他的性子是不可能建立起来的,一定是你在里面搞鬼!”听了他伯伯言辞激烈地责问,我心里好不是滋味,于是我当晚就在心里暗暗地决定:在搬离这间房子之前,无论情况多么不好,我都要将房租的差价和吉他钱交给他伯伯。

又是一个多星期后,我终于找到了工作。说实在话,这得感谢小费。小费给我带来的快乐,让我重拾了在学校时因为成绩优异而一直感觉良好的自信。而这家公司的人事经理恰恰就是看中了我的乐观与自信。他告诉我,在众多的求职者里,我是惟一能够保持自己看法,很自然地用微笑跟他交流的人。这家公司不错,无论薪资待遇还是工作环境,都让我很满意。在小费这边,我们的交往一如往常,小费并不知道他伯伯强加于我的责难。在他伯伯过来收房租的时候,我总是知趣地躲开。只是很偶尔地一次,我听到他伯伯对小费说:“你小心点呐,别让他再把你的钱骗去了!”小费不理他伯伯,我躲在暗处,对小费,心里不由暗暗涌上来一股感激。

吉他并不好学。一个多月过去了,小费的指头全磨破了,破了愈合,刚愈合又破,最后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我暗暗地心疼小费,也由衷地佩服他的韧性。在我们的交往与欢笑声中,小费从很简单的曲谱弹到了《朋友》、《明天会更好》、《祝福》这些我现在都还只能凑合着弹几下的曲谱。

有一天晚上,小费做完作业,我也做完了公司的好几份报表,我们的兴致都很好。小费抱着吉他弹起了《朋友》,我也跟着唱:“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唱到最后那句“如果你有了新的彼岸,请你离开我”时,我再也唱不下去了。公司那边的试用期马上要过去了,人事经理前几天就告诉我,我被公司正式录用了。为了拓展业务,公司在深圳那边成立了一个分部,只要试用期满,我就是第一批调往深圳的公司人员。望着小费那张幸福的脸,我想起了他以前安慰我的话,“相信我们的明天会变得更好的”,现在,我的明天是变得更好了,可是,我也就要离开小费了。

试用期很快到了,我终于拿到了自己的第一笔工资。公司也做好了人员调动的准备,在即将前往深圳的那天晚上,我和小费抱着吉他唱了很久。小费依依不舍地对我说:“你要是走了,我以后就又没有说话的人了。”我欣慰地笑着说:“不要紧的,你可以跟口琴跟吉他说话嘛!”小费也笑了,他说:“我以后跟口琴跟吉他说话的时候,一定会说到你的。”

那天晚上,小费不肯上楼,跟我睡在了一起。第二天醒来时,小费的睡姿是手脚并用地紧紧抱着我。对着熟睡的小费,我给他伯伯留下了一封信,我在信里面放了四百多块钱,信上说:我和小费从一开始,就是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朋友,我从没有想过要欺骗小费。小费其实并不像您说的那样不易让人接近,只是没有人试过和他接近而已。小费很有音乐天赋,他也很热爱音乐,希望您能慎重考虑这件事,因为,这是跟小费将来有关的事。

将信封叠好放在小费的书包上,推开门,背着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熟睡的小费一眼,向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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