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二胡

时间:2022-10-13 07:30:42

远山如黛,黑漆漆的村夜,一星昏黄的灯盏,闪烁摇曳在苍茫的乡野。一缕悠扬沉郁的琴音,如风中低吟的往事,萦绕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隐隐约约,如梦如幻。

男人老了,儿女各自纷飞。屋背山的树婆婆也老了,老得忘记了年岁,却仍唱着不老的歌谣,在晚风中吟摆,拍抚着摇篮里甜甜入睡的鸟儿。

光溜滑亮,伴随男人漫长岁月的那把二胡,在他人生的暮秋里,依然厮守缠绵,形影相吊。绵长沉郁的旋律,编织成丝丝缕缕的时光隧道,将孤独的灵魂滑向如烟的往事里。

男人为人十分老实诚恳,他家是从外村迁到这村庄来住的。村子里的人都是一个姓,赣南崇山峻岭间客家人散落的大小村寨,往往以一脉姓氏蜗居。男人在村中是外姓,但是他得到村里所有人的接受认可和敬重。

男人后生时便爱上了二胡。他常在百无聊赖的清夜,在门前沿廊下呜呜啦啦地拉起了二胡。偏远落后的村野,除锣鼓二胡和笛子外,其他鲜有乐器了。男人爱上二胡,是因其音色沉郁,蕴含着缕缕悲悯苍凉的情怀,最适宜舒缓情郁了。由于家境贫寒,年届而立,男人仍无奈地打着单只,心情十分颓沉。愁闷难谴,他便在屋里或门前坪场信马由缰地拉起二胡,将满怀的积郁释散在琴声里。

日子像他手中推拉的二胡,苦忧萦绕。男人深爱着那由指间生发的神音妙韵。琴声里饱含着优美与浑厚,激昂与豪迈,欢快和忧郁。他声情并茂地演奏着,邻近的大人小孩十分欢喜。每当夜饭后他拉响二胡时,人们便循声而来。那情切切、意绵绵的《梁祝》,更是被他演绎得凄恻幽婉,荡气回肠。

《洪湖水浪打浪》、《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和《十送红军》这些耳熟能详的经典曲调,在他飞扬的指间恣意。

在茫无涯际的忧思里,男人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另一半。

女人大男人好多岁。自从女人来到他家后,男人屋下便时常飘荡着欢声笑语。女人带来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姐妹俩管他叫叔叔,他乐呵呵地应着,抱着,心里没有丝毫的不悦。年迈的父母望着一家其乐融融的样子,舒心地笑了,心头悬了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男人性情温良,他话虽不多,却十分体贴和疼。女人也加倍地珍视着这迟来的福份。女人悠悠地想,人家是白面赖子,而我却是结过婚且有小孩的妇娘。想到这,女人心底便会腾起丝丝缕缕的歉疚。

月色皎洁,山风微拂,令院落坪场纳凉的人神清气爽。男人拉响二胡时,身旁便多出了几个聆听者。飞扬曼妙的手势,悠悠的旋律自他手中涓涓流淌。幼小的姐妹俩赶紧搬来小矮凳子,双双坐在前头,托腮凝神,脸上呈现出敬慕的神色。

常常的,女人神思飘忽,怔怔地对着男人望,脸上漾着浅浅的笑意。时光之手能抚平尘世的一切波澜。曾经的创痛虽已走远,但每当忆及时,女人的心仍隐隐作痛。女人泪花盈盈,这时,男人的身影便在女人幸福的视野里潮湿,模糊。

细心的男人觉出了女人的异样,便轻轻拍抚着女人的肩头,温言软语,将女人身心所受的创痛融化在幸福的微澜里。女人泪花闪烁,脸上溢满了幸福。尽管遭遇了人生的变故,但她仍心怀感恩,感谢上苍对她的眷顾,让饱经磨难后的她在凄凉惶苦、颠荡迷离的境遇里,迎来了如此温暖的人生归宿。

男人扛犁耙,驱着黄牛去到离家较远的田野耕地。午时,姐妹俩便提着吊箩,为他送茶饭来了。俩人一前一后,嘤嘤呀呀,老远便异口同声地喊叫着,叔叔,叔叔快过来食饭了……男人扬起头,高声地应着,十分欢喜。大女儿将黄牛牵到附近坡段食草,小女儿则赤脚淌水入田边沟渠的水草里,寻摸着鱼蟹和黄鳅儿玩。男人坐在田坎边荫凉的杉树下食饭。大女儿望着他,漫不经心地说,叔叔,妈妈叫你挨夜时早点转来,不要做到暗摸摸了不见天了才转来……晓得哩。男人不由心头一暖,含糊地应道。他掀开吊箩面上覆着的毛巾,里头的饭菜还是热乎乎的,瓶中的茶水也还是温热的。食饱后,男人慢悠悠地掏卷起纸烟筒,吧嗒吧嗒地释缓着生活的重负。

人们暗自纳闷,看见女人整天乐呵呵的,好像是捡到了蜜罐那般样。女人良善贤惠,十分勤劳,她每天屋里屋外地忙个不停。同男人一道外出干活时,俩人一路有说有笑,十分恩爱。一年后,女人为男人生下了一个儿子。男人欢喜得很,从此干起活来更加得劲了。

女人后来又为男人生下了二男一女,一家六个小孩,从此男人肩头的担子更沉了。落后贫困的山乡,这样的家境是异常窘困的。一家人全靠他一个全劳力,生活的重担沉沉地压在男人单薄清瘦的肩上,他近乎有点喘不过气来。幸而女人勤劳节俭,做事手脚麻利,带好子女之余,她常荷锄前往田间地头,同男人一道在风里雨里穿梭奔忙。

孩子们陆续上学,家里更是捉襟见肘,异常困窘。数年来,被生活驱赶着的男人将墙角的二胡遗忘了,二胡上面郁积着蒙蒙灰埃。偶尔脑海中一个闪念欲拉上一曲时,生存的压力又使得他心力不济,似乎再也提不起那份闲情逸致了。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转眼儿女都已长大成人,纷纷成家各自筑巢。他和女人仍生活在这幢土木结构的幽凉瓦屋里,情思缱绻,相濡以沫。他们不愿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屋,更舍不得抛弃这倾注了一世情感和精血的土地。尽管县城的儿女几番敦请,他俩不为所动。

男人老了,老了便得闲了,于是重又拭亮那把心爱的二胡,摇晃身首,拉出绵绵无尽的忧思……红霞漫天,悠扬的二胡送走了落日夕晖,转眼又迎来了弦月清光。

曾几何时,儿女绕他膝前,欢快地争相为他伴唱,那时男人心头乐滋滋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荣光。如今儿女们早已四散奔忙。女人目光混浊,悠悠地望着男人,不经意间,便顺着熟悉的调儿,不着边际地哼上几哼。这时,男人额际交错的沟壑间便隐现一抹浅浅的笑意。风雨相伴几十载,男人与女人几乎从未红过脸,他们说话总是柔声细语,十分亲和。这在那时以“媒妁之言”而结合的乡下夫妻间是极其难得的。

迈进不惑的门槛后,女人便早早地走了,撇下男人孤零零地伫守在那幢小木屋里。女人走后,男人心情落寞,形单影只。绵长的暗夜思念纠结,时常沉浸在无尽的孤寂里。半年后,他明显地苍老了,沉默得像一头憔悴颓朽的老树,在岁月的寒风中颤颤巍巍……

子女们殷切地叫他去同下食住,这样也好有个照应。然而他却始终不愿离开那间小木屋。就那样默默地伫守着,守着那一迭迭泛黄的记忆和无影无踪的岁月。

夜间,小木屋里时常飘荡出郁郁扬扬的琴声,似在低诉着无尽的哀思。琴声应和着呜啦啦的秋风和飘飞的落叶,在白霜铺地、寒意袭人的初冬里倍显凄凉。男人天天呆在屋里头拉二胡,有时候就那样一个人拉着二胡垂泪到天光。胡琴幽咽如一颗受创的心,弥漫在村夜大而黑的虚空里,荡着颤音,如泣如诉,袅袅不绝……寒梦里人们隐隐约约都听得见,心头不由震震颤颤的,都暗暗地替他难过。

有时候,我看见他垂垂老去的背影,心头不由漫上一阵酸楚,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感觉得到他真的很悲伤很孤独……在女人去世一年后,他终于抑郁成疾,孤独地离去了。

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一茬茬如烟的往事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风尘里,而老人那孤独的身影,却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深夜小木屋里那盏孤独深情的灯火,浮漾在村庄上空的缕缕哀愁--关于村庄的记忆里一直有他的二胡声音,回荡在岁月的深处,绵绵袅袅,漫无涯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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