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左《闲话扬州》风波

时间:2022-10-26 04:28:02

70多年前,湖南“龙阳(汉寿)才子”易君左因写作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书《闲话扬州》,激怒了扬州人,差点招来杀身之祸,最后对簿公堂,竞引来社会各方势力为此角逐……

易君左闲话扬州

易君左(1898~1972),湖南汉寿人,祖父易佩绅是清末儒将,曾任四川、江苏布政使,父亲易顺鼎是诗人,易家三代文武兼备,在汉寿县城南门建有易氏庄园。

易君左早年留学日本,后在上海创办《救国日报》,曾参加北伐,历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编撰,湖南省政府顾问、参事,四川省政府编译室主任,军委政治部第三厅少将设计委员,中央宣传部专员,《兰州日报》社长等职。1949年避居香港,1972年3月病逝于台北。

上世纪30年代初,国民政府首都设在南京,江苏省政府驻镇江。“一・二八事变”后,江苏省政府主席陈果夫抢先一步,将部分机构迁到一江之隔的扬州。时任江苏省教育厅编审室主任的易君左随先头部队过江,临时在扬州中学内办公。

易君左遍游扬州的湖光山色,写了一本游记《闲话扬州》,1932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中华书局有两个扬州人,看到书上写的全是扬州的事,便随手翻翻,发现有些话是骂扬州人的,便带了两本给他们的帮会头子阮慕伯。阮慕伯,人称阮五太爷,青帮大亨,长期住在上海,地位仅次于能呼风唤雨的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上海、扬州、镇江都有他的徒子徒孙。

阮五太爷拿到《闲话扬州》一看,里面确有不少侮辱扬州人的恶语: “每天上午是马桶的世界,挑粪桶的男人与泼马桶的女人一边涮一边淘一边嘻皮笑脸地谈天”; “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皮包水’,三三五五或独自一人到茶馆里,坐下,这就生根了!……一个下午就只有‘水包皮’(泡浴室),这一天就完了!”“早晚吃的粥并不是另外煮的,即用剩饭在锅里压碎的,糊里糊涂的视为珍品”; “老虎灶冲开水顺便就在隔壁铺买一个烧饼,开水还没冲进壶,烧饼已经在肚里了”;“扬州人的生活象征实在是散漫得很,没精打采的”;“在街上很难遇着一个精神饱满的人”;“古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全国的妇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实质扬州的娼妓也未见得比旁的地方高明”; “出姑娘的原因,就我的直觉所及,大约不外几种:一、经济的原因。即一般生活艰苦,地低水患多,收入不饶。二、历史的原因。即近水者多杨花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着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

阮五太爷将书分别寄给扬州和尚可端和妇女界首领郭坚忍,又给他们捎了一句极有分量的口信: “这件小事,由我来办吧!”这话很快传到已迁回镇江的易君左耳朵里,吓得他心惊肉跳,连忙去找教育厅厅长周佛海。周佛海明白,黑道上的人说“这件小事由我来办”,就是要把易君左“办掉”,不由得也冒出一身冷汗。

周佛海等说情遭拒绝

周佛海和易君左是同乡,又是旅日同学,颇有几分交情。于是,他亲自出马,赶到上海,找到阮五太爷说情。周佛海当时是中央执行委员,常随外出视察,既然他出面说情,不能不给面子。阮于是说:“周先生放心,对我手下的人,我是约束得住的。不过,扬州民众民愤极大,与易君左对簿公堂恐怕是难免的了。”周佛海听阮慕伯的口气,知道易君左的命是保住了,但事情还没有了结,不得不做准备。

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逵和易君左深知众怒难犯,都不愿打这场官司。陆请出担任过司法次长、内政部长的中央委员会驻沪办事处常务委员、大律师薛笃弼出面调解。薛知道,阮慕伯是个左右局势的关键人物,于是他找到阮提出解决条件,但阮不肯答应,只是客客气气地将他礼送出门。

易君左请出的调解人是洪兰友。洪兰友是“扬州三中委”(王柏龄、洪兰友、叶秀峰)之一,曾任中央组织部秘书主任兼司法院法官训练所所长,是扬州实权派人物。他和镇江巨商陆小波几次去扬州找大律师戴天球说情,希望调解,但都遭到戴天球、郭坚忍的拒绝。于是,调解的希望破灭了,只有等待法庭判决。

第一次开庭剑拔弩张

却说可端和尚和郭坚忍女士看过《闲话扬州》之后,也大为恼怒。

可端是军人出身,在北洋军队任过军职,和是同学。后来放下屠刀,皈依佛门。他是扬州长生寺的住持,却喜欢拈花惹草,与一位萧姓盐商的四姨太太勾搭成奸。《闲话扬州》上将这桩风流韵事写了出来,可端因此对易君左恨之入骨,却又不好出面闹事,只好依赖郭坚忍。

郭坚忍是扬州妇女界的领袖。《闲话扬州》中有不少文字对扬州妇女确有侮辱之嫌,激起了扬州及其所属七县民众的公愤。于是,以郭坚忍为首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扬州人民追究易君左法律责任代表团”,俗称“扬州究易团”,由扬州及所属七县工、农、商、妇、医、学各界代表参加,郭坚忍任团长。在“扬州究易团”的幕后,还有两个团体撑腰。一个是上海“旅沪扬州同乡会查究《闲话扬州》委员会”,由阮慕伯领导;一个是“扬州各界追究《闲话扬州》联合会”,由大律师戴天球领导。

一切准备就绪后,由首席律师戴天球和韩国华、胡震组成三律师诉讼团,上诉江苏地方法院,控诉易君左、中华书局侮辱扬州人人格。法院虽然感到棘手,但还是受理了这讼,并决定于1932年8月7日开庭。

江苏地方法院开庭的前一天,“扬州究易团”在扬州商会召开了动员大会。第二天凌晨团员每人胸前佩带“扬州究易团”的红标,乘船过江。这时,镇江码头上已经聚集了许多迎接他们的记者和群众。扬州同乡会的老人捧酒,妇女送茶,私人汽车和黄包车免费接送代表团成员。扬州来的人多,镇江迎接的人也多,闻讯来旁听的更多。法院唯恐出事,不得不临时加派法警,还电请保安处特务营增派武装士兵,帮助维持秩序。原告方有郭坚忍及戴天球等人;被告方有易君左、陆费逵及辩护律师。

开庭之后,郭坚忍陈述诉讼要旨,严厉谴责易君左丑化扬州风土,侮辱扬州人人格的行为。最后她说:“易君左故意诽谤已昭然若揭。现扬属妇女,已嫁者受其家属歧视,有女者不能嫁,教师也不能当,乃至将来全体妇女失业无所依归,前途岂堪设想。我受扬属七县妇女的委托,自知责任重大,请法庭对扬属妇女生活生存加以援救,将易君左等依法严惩,以平民愤。”郭坚忍陈述之后,易君左也有气无力地说: “本人撰写《闲话扬州》一书,纯系完全善意,仅为描写生活性质,与故意诽谤他人不同。且此书现已停售,希望扬属人士谅解,也请庭上明察,并宣告被告人无罪。”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逵说:“本人虽为中华书局总经理,但仅司全部行政权限,编辑书稿及审核稿件,另有专人负责。现该负责人已偕来庭上,法庭如需询问,即可应询。”

庭长周宝初知道,这宗案子台前幕

后情况复杂,双方都得罪不起;且围观人多,气氛紧张,若双方争论下去,恐生事端。原告、被告陈述之后,法官既没有询问编辑,也没有让双方律师说话,便宣布:“本案案情复杂。改期续审,退庭!”

周宝初一宣布退庭,“扬州究易团”和旁听席上的群众立即骚动起来。有的喊:“将易君左关押起来!”有的喊: “打死这个小杂种!”法警怕出乱子,连忙上前劝阻,结果越劝越乱。周宝初一见形势十分严重,暗中示意将被告易君左从后门带出去,自己也躲到休息室去。人们聚集在法院天井里,继续要求严惩易君左,并与法警闹起纠纷。戴天球觉得,万一群众情绪控制不住,做出过激行动,事情反而难以收拾。于是他找到周宝初说: “易君左可以不关押,将其交保;要严惩叱斥原告方及旁听群众的法警,缓和局势。”周宝初知道众怒难犯,既然扬州方面提出这些要求,可以满足,以息事宁人。于是,他宣布将易君左监视居住,对法警作了严厉批评。这样,《闲话扬州》一案的第一次开庭,就这样在一片闹哄哄的吵骂声中收场了。

陈果夫斡旋王柏龄出面

《闲话扬州》一案闹得震惊全国,江苏省政府主席陈果夫也是始料不及的。而惹起事端的又是他的部下,如果再闹下去连他这个主席也难脱干系。于是,他便出面找王柏龄出来斡旋。

人们开始只知道挑起《闲话扬州》风波的幕后人是阮慕伯,不知道幕后的幕后还有一个被称之为“广陵王”的王柏龄。

王柏龄是元老,与陈果夫同在黄埔军校共过事。王柏龄任少将教授部主任时,陈果夫才是一个负责在上海招生及通讯采购工作的无名小卒。可如今陈氏兄弟政治势力之大,连王柏龄也不敢不买账了。所以陈果夫一出面,王柏龄不得不从幕后走到台前。他知道,扬州方面只要做通郭坚忍的工作,事情便十有八九可以摆平了。于是他屈尊亲自去北柳巷板桥一号找郭坚忍,说: “省里陈主席对扬州这件事很关心,希望不要闹大,特地托我向郭老师斡旋。”郭坚忍当时是扬州女子职业学校校长。郭坚忍见到一向支持她的王柏龄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想没有一点准备,因此表情严肃地说:“你也有母亲姐妹,能让他易君左公然侮辱么?这事已弄得全国皆知,省府用这种人在教育厅做事,还能编审出什么好书?难道陈主席就没有责任吗?扬州各界对易君左极其愤恨,想大事化小,我没有这个力量。”王柏龄耐心劝说,郭坚忍深知没有王柏龄、阮慕伯这样的人撑腰官司是打不赢的。权衡再三,郭坚忍最后提出:一、省政府撤销易君左的职务;二、易君左必须向扬州及苏北人登报道歉;三、中华书局必须销毁《闲话扬州》,负责人登报道歉。王柏龄认为这三个要求不为苛刻,容易办到,次日便急急赶到镇江向陈果夫复命。

王柏龄一出面,上海方面的阮慕伯就不好再闹了。8月26日的联席会上,一致推派阮慕伯和王柏龄为联席会总代表,负责调解交涉事宜。联席会上也同意了调解条件:易君左在京、沪、镇及扬属七县报纸封面上道歉,并辞职离开江苏;中华书局也在上述各报登报道歉,向扬属七县民教馆赠送价值2500元的书籍;与此同时,向可端和尚道歉、赠匾。

第二次开庭风平浪静

8月30日江苏地方法院如期进行第二次开庭。实际上这已是一出做做样子的过场戏了。除了中华书局的陆费逵老老实实如期赶来出庭外,其他原告、被告均未出庭。庭长周宝初如释重负,当即宣布:“鉴于原告、被告均未到庭,本庭暂时休庭。”

陈果夫虽然同意了扬州提出的条件,但他还是和王柏龄、阮慕伯等作了一番讨价还价,打了不少折扣。最后,易君左除了辞去在江苏省教育厅的职务,只在《新江苏报》上刊登了一则启事:

敬启者:君左曾著《闲话扬州》一书,本属游记小品,其中见闻不周,观察疏略。对于扬州社会之批评颇多失实之处,以致激起扬州人士之公愤,引起纠纷。事后详加检点,亦自觉下笔轻率,实铸大错,抚躬自省,以明心志。荷蒙中委王茂如(柏龄)先生本息事宁人之善意,爱惜君左之苦心,不辞烦累,毅然出面斡旋;而扬州人士亦深喻君左自责之诚意,承蒙谅解,撤回诉讼。谨此公布,诸希鉴谅为幸!

易君左调离江苏,中华书局破财消灾。《闲话扬州》风波的活剧,终于草草地落下了帷幕。

闲话扬州后的易君左

《闲话扬州》一案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文化界却反应迟-钝。直到第一次开庭之后,报端上才见到一些名人的文章。杜重远、朱自清都是对易君左持批评态度;鲁迅认为中国人是爱故乡的,但对《闲话扬州》没有提过多的批评。他说: “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了事情是出在某处罢,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闲话扬州》是最近的例子。”

《闲话扬州》停售了,但易君左的名声却远播了。 事后,有人借此事出一上联在南京《中国日报》征对:

易君左闲话扬州,引起扬州闲话;易君,左矣。

此联巧用姓名,且颠倒词性,产生了联趣。应征者中比较确切的有:

唐生智誓守南京,导致南京失守;唐生,智乎?

陈公博计划实业,推选实业计划;陈公,博耶?

1947春,易君左随张治中将军视察河西走廊一带,行至山丹县境时,陪同的当地官员在闲聊中说到任丹山事,请易君左续联。原来有位叫任丹山的人,在任甘肃山丹县县长期间,为官廉洁,时人出一上联求对:任丹山,任山丹县长,丹色满山。数十年内,无人对出。易君左一向佩服张治中将军的爱国气节,张将军字文白,于是他略一深思,对出下联:张文白,张白文布告,文情大自。(白文指白话文)此续联以张治中的爱国对任丹山的廉政,可谓交相辉映;联面亦工稳诙谐。连张治中本人也含笑称好:“我看,易君未左矣!”遗憾的是,1949年国共和谈破裂后,张将军留在了北京,而追随张将军半生的易君左却漂落去了港台。

1950年,当战火烧到鸭绿江边时,客居香港的易君左毅然支持次子易征、三子易殿和小女儿易鸳赴朝保家卫国。定居台湾后,易君左写出大量渴望和平统一、骨肉团聚、亲情永存的诗篇,直至1972年3月病逝于台北。

2000年6月易君左之子易鄂将其父《闲话扬州》再版校订稿连同其他著作捐献给常德市图书馆,还捐献出易氏作家群的大批著作信函、书画图片等文献资料,促成了汉寿县“中华易君左文库”的建成,并于2000年10月向社会展出。

70多年过去了,扬州人对《闲话扬州》还偶然提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对扬州人而言,以易君左的闲话为鉴,时时警醒,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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