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江山 第9期

时间:2022-10-24 06:58:16

新文化运动兴起以来的数十年间,不断有学者对汉语的严谨性提出质疑,意见大都不外乎“没有系统而规范的文法、过多的转借通假引申附会导致词义的不精准、不利于外国人的理解和学习”等等。说得似乎也很有道理,特别是他们举出的一些实例,虽事隔多年,仍令我记忆深刻——比如“打江山”一词,如不专门讲解,从字面上,外国人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它的真实含义云云。

偶然翻阅《汉英词典》,发现“打江山”的英语译法是“fight to win state power”——意思是不错的,然而却没有表达出汉语原文特有的情趣,这当然不证明英语的呆板,因为,这无法转译的尴尬,恰恰是由汉语的“不精确性”所带来的。“打江山”,这是一个简单的动宾结构,不过动词“打”和宾词“江山”的理解却很要费些周章。根据词典,汉语的“打”,在英语里至少包括二十四种不同的含义,也就是说,英语需要二十四个动词表达的意思,汉语一个“打”字全部搞定,而且其中并无规律可循。语义的过度丰富当然会带来概念边际的模糊,也就是所谓“不精确”吧!至于效果,国人约定俗成兼之年深月久,并无障碍,而外国人有时是难免一头雾水的。

至于“江山”一词,《汉英词典》里有两项解释。第一项有三种译法:(1) rivers and mountains;(2) land;(3) landscape。第二项就一个词:country。这几种译法,对照汉语《辞海》,似乎都能找到相对应的表述。第一种,照字面死译,是最原始的译法,虽“硬”却也并非全无用处,如用以译《庄子·山木》 “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里的江山,便很合适。第二种,作领土或地盘解,应该是贴近了最常见的那层意思,如《三国志·贺绍传》里的“割据江山,拓土万里”。第三种,仅指风景,只能用在“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或者“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一类诗句里了,太片面。看来第二项里的country,表达得比较准确,如《晋书·王导传》里,“周中坐而叹曰: “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它既包含了land和landscape这类自然元素,也承载了ruling power这个重要的社会内容。在俄语里,这两重意思分别由两个不同的单词表示,完全不会混淆,而在英语里,两者常常是包容在country一词里,所以“打江山”只能译成fight to win state power,以求贴近汉语的原意——如有问江山如此多娇,干嘛要打得他满目疮痍?需知打的不是江山,而是为了win state power——这不就明白了。

打江山之所以容易为中国人所理解,是因为自古以来对于权力—地盘—权力之间的逻辑关系前贤早就讲得十分透彻。《四书·大学》里说的“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交代得再清楚不过了——有了号令众人的权力,就可以开疆扩土,就可以经营发展,就可以长久地统治和享乐。这个逻辑过程,不是成长在传统中国的历史环境里,没有接受过儒家文化的浸润和影响,是不那么容易理解的。

不过,上述理念认识和“打江山”的社会实践,并无直接的联系。因为前者(理念)源于先秦三代的长期积累,而后者(实践)却开始于秦代以后。有学者把先秦三代的国家形态归纳为温和君主制,这话有道理。在公元前221年之前,中国社会一直处在从部落联盟向完备的国家形态过渡的状态中,虽然西周时出现了一个大跨越,但整体说来,过渡的根本性质并未改变,因为以君主集权为标志的民族国家仍未形成。武王伐纣前天下号称八百诸侯,但其中的大多数是少数民族的部落联盟,如姬发在《尚书·牧誓》里着重提到的那几支盟军——庸、蜀、羌、髳、微、卢、彭、濮,据说当时他的统一战线里包括了数以百计这类盟国。这些诸侯国家虽然程度不同地受到商王朝的挤压和盘剥,但并不接受商朝的直接统治。西周实行分封制以后,也是号称八百诸侯。因为华夏人口和领土的膨胀,这些诸侯国的统治者民族成分尽管变化很大,但和中央王国的关系也只是稍有增强而已,他们对中央的义务基本只有两条——征伐行动中出兵和按时呈交贡赋,民政、财政、防务等等全都是自主的,随着中央国力日见式微,到东周以后,则前两项义务也全部勾销了。《诗经》里经常被引用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过是诸侯们的离心倾向日益增强的时候,用以重申王权的一句政治宣传口号而已(原诗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此处且不说它),实际情况是,在很多边远的地方,还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于我何有哉”那样一种原始生存状态。

在以上这种社会背景下,君主制自然是“温和的”——他想暴虐也力有不逮啊!百姓不在他直接统治之下,他够不着。至于史书里提到的三代那些暴君们,当然也言必有据,因为君主还有一块自己的领地,就是所谓“王畿”,那是他可以任意蹂躏的地方,那些“道路以目”的,那些诅咒“时日曷丧”的,或许就是“王畿”里的百姓。“王畿”范围的大小是变化的,东周的王室领地已经逼仄破落得不可言状,他怎么能不“温和”?哪里还有可能唤起“家天下”的感觉和向往呢?

秦始皇废除了分封制,设郡县,由中央委派官吏直接管理,中国封建社会从此进入了皇权专制主义阶段。百姓变成了“蚁民”,“帝力于我何有哉?”那种模糊的民本主义梦想的源头被彻底截断了。“江山”成为“家天下”的同义语。而且,由此而下,“百代都行秦政制”——为什么呢?主要原因大概不外乎当皇帝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负面的示范效应几年之后就结出了果实,两位当时还处在草根阶层的“人杰”便分别发出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和“彼可取而代之”的励志宣言。随后他们付诸了行动,借着陈胜、吴广拼死一搏溅出的火星,点燃了“打江山”的燎原大火。皇帝虽然是个好职业,但岗位只能有一个,最后,兵败而羞见江东父老的项羽终于自杀以谢八千子弟兵的亡魂,而逃命时不惜把妻儿推下车去的刘邦则顺利上岗。刘邦坐在未央宫里接受群臣朝拜时,感叹地说:“吾今日始知天子之贵也!”他知道了,别人何尝不知道!于是,是他揭开了“打江山”大剧的序幕,也是他把中国带进了这一场场大剧轮番上演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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