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闲话”

时间:2022-09-22 12:02:34

苏州人管“话”叫“闲话”。“说话”就是“讲闲话”。

我在苏州生活到三岁,然后被送到南京由妈妈带。离开苏州前,奶奶怕我讲的话别人听不懂,就教了我好些她认为是普通话的话。结果刚到南京时,我讲的话不仅南京人听不懂,连我妈也听不懂。谁知上了一个礼拜幼儿园,我就学了一口南京话,回家张口就喊:“骂(妈)!”把妈妈吓了一跳。她又开始担心我会忘记苏州话,于是勒令我在家只许讲“苏州闲话”,这样我才好歹至今保留了乡音。

“情愿听苏州人吵相骂,弗愿听宁波人讲闲话。”―――呵呵,虽说我没觉得苏州话柔媚宛转得犹如仙乐,但因为是乡音,听来总觉亲切。

喜欢妈妈喊我“小娘嗯”―――“小女孩”的意思,那种亲昵又带些埋怨的口气,仿佛一个柔软的指头戳到额上,一声“小娘嗯”后往往是“帮我尝尝咸淡!”说是尝,最肥美的那块肉就落在我肚里了。据说我小时候,奶奶喊我“囡囡”―――也是对小女孩的昵称,比“宝宝”更嗲,弄得我在一段时期内以为“囡囡”就是自己的大名。

如果说普通话是一套昂然的正装,那么苏州话就是一件柔软宽松的睡衣,给我暖暖的熟稔的居家过日子的感觉。苏州人对于亲眷的称呼名目很多。回到苏州老家,一大圈人热热闹闹地叫过来:“好婆”(奶奶)、“娘娘”(爸爸的妹妹)、“嬷嬷”(爸爸的姐姐)、“夫夫”(姑父,小时候掉了门牙喊,变成“呼呼”了)、“姆妹”(伯母)……然后挤在姊妹丛中,缩进沙发深处,听任那些家长里短、街谈巷议好像带着泡沫的春水在身边悄然涨起。“隔壁王家里的儿子买车哉。”“彩香小菜场的生煎馒头蛮灵的。”……含着檀香橄榄,啜着碧螺春茶,舌尖上滚动着细碎亲切的苏州话;小巷深处日影移转,一个悠长的午后就这样过去了。

都说苏州是个风花雪月的地方,但苏州话却没有“我爱你”这个说法,代之一句淡然而轻松的,也更加世俗的“我欢喜你”。“欢喜”,中学生对暗恋已久的同桌也可以这么说。大学时候一帮无聊的家伙搜集各种方言的“我爱你”的说法,我教给他们“我欢喜你”,到了他们嘴里却变成了“我呼死你”,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州话里有些字眼儿是写不出来的。比如一种介于方凳与茶几之间的器具叫做“月子”,这个“月”是我杜撰的谐音字,而它正确的写法却不得而知。看张爱玲的《阿小悲秋》,看到一个词:“触祭”,心里顿时欣悦起来。小时候老爸催我吃早饭,常常不耐烦地说:“快点触祭了去到学堂!”现在才知道,原来“触祭”是讽刺吃饭的人就像是难伺候的祖先的亡灵,而吃饭就成了触动祭品啦。

在南京的街头,我也常常留意到讲苏州话的同乡。他们的只言片语是从嘈杂的海水中跃起的一尾尾灵动的小鱼。即使他们说的是普通话,我也能轻易认出:“盆”、“朋”不分,舌尖常常带着轻俏的尖音;声调柔软,一不小心就把“虾”说成了“花”……

每当此时,远远地,我也会在喧嚣而拥挤的人群中向那人投去微笑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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